巫山深处,静谧幽谷。
隐秘的湖泊两岸杨白柳绿,树茂草深。穹顶之外有苍鹰盘旋,幽谷深处伴彩蝶翩舞,端的风景秀丽,春色宜人。
湖心的沙洲上,两株桑树并列而生,枝节交错,呈相扶之势。这是金蛟受劫陨落之时,被击毁的那株扶桑树所遗之种。
等到第二年时,桑树已然结满甘甜的桑葚。当少女从刻苦修炼中看到那满树的黑紫果实后,才知谷中不知岁月,彼时已是人间五月。
直至今年,巨硕的桑树已然结出第三次果,而她和季涯深也已经在这隔绝世外的深谷生活过四载春秋。
从穹顶倾泻而落的阳光照映入湖心的扶桑树上,少女倚坐在树枝的姿态,白衣飘渺梦幻,黑发如绢如墨,宛如守护着神树的精灵,犹若静静憩息的神女。
远处的季涯深将她的模样映入眼帘,想起当初他们在湖心发现的,那名满身血污的濒死的少女,居然会成长到现在的地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上官逢临走之前曾经告诉过他。
她看见过少女显现出来的,幽蓝色的眼睛。是淡漠无情的,藐视众生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没有光,没有情绪,甚至没有生命。就算是昆仑仙隐的她也感到莫名的心悸和悔惧。
有那么瞬间,她甚至觉得,她们可能不应该在还没完全理解情况时,就将某种危险的存在带到这世界来……
直到四年过去,魔君都谨记着对友人的承诺。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嗜血好战的修罗,而是风雅沉静的少女。甚至,都完全不像是他这样“凶名昭著”的魔君能教出来的传人。
美丽的少女缓缓睁开她的眼睛。霞彩碎在她漆黑的眼眸里,犹如太阳的碎片,潋滟着深不见底的黑渊。
她忽然从扶桑树的横枝翻落,飘逸如尘般,比翎羽落地还要轻。落足无声,唯有在细软的沙面遗留出轻浅的足印。
她抬眼望向岩壁的石洞,那里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她却知道,义父应该早已醒来了。
而现在,该是她准备早饭的时候。
足见轻点湖面,转眼已到岸边。少女神色淡然,轻车熟路的走到那堆高垒的粗壮树材面前。
随后她伸出食指,在圆木的这端往下按压。那根直径五尺,高长丈余的巨木居然立刻翘起翻转过来,稳稳的落在她的面前,耸立如柱。而她先前食指按压过的地方,居然连半个指印也无,如此神奇的技法当真是骇人听闻。
少女却道是寻常,不以为意。她站在树桩前,随即将右臂平举,捏出剑诀,在指尖灌注真气,竟然生生凝聚出一道三尺余的剑气!光华流动,如有实质那般。
在练武之人看来都是瞠目结舌的事情,在她这里却是信手拈来,不足为奇。她运起剑诀在树桩上连续横挥三下,再围着树桩竖劈四下,等到她住足收剑,对着树桩轻轻吹气,忽听咵嚓声响,眼前的树桩居然在瞬间分裂,散落满地!
能将以指化剑,剑诀凝气运用到这种地步,如此造诣也算是惊世骇俗。若叫沧海谍部的人看见她居然将谍部的不世绝学《天物刃》用来劈柴烧饭,只怕更要暴跳如雷,与她不死不休。若让那些自命不凡的江湖中人看见,也要嫉恨交集,大骂她不知所谓,简直是暴殄天物!
寻常的江湖剑客,能够纯熟的使用利剑的,只能算作下乘。能在剑尖凝练出三分剑芒的,就已经能够被称为高手。而传说中的飞花夺命,摘叶伤人更是人人向往,毕生所求的宗师境界。然而究其奥妙道理,不过是将强横的真气凝聚在物体或者兵刃处,使其高速运动发挥出惊人的威力。像少女这样以指为剑,剑如有形的,这般能力就比摘叶飞花要更高一层,可以说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然而少女望着地上的树桩,却不甚满意。木桩的切口虽然齐整,切断的位置却稍稍偏出。她见过逢姑姑出手,以她那样的剑道造诣,以掌化剑击向树桩,不但能在瞬息将木桩解体,还不会留下半点痕迹。之后伸指去推,木桩立刻碎落满地,而且每段之间不会有任何偏差。如此不可思议的剑技,让少女自叹弗如。
义父也说过,等她将天物刃练到极致,何止拳脚掌指皆为利刃,就是站在原地不动,周身逸出的真气也能化为剑气伤人。自己现在还相差甚远。但她并不气馁,来日方长,修炼武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何况她修炼的是当今武林最绝顶的三部玄功?
她没再管地上的木块,举步就往湖中走去。少女直将面前的深湖视若无物,抬脚就往上踩。水能载舟,却不能这样载人。可是此时,不可思议的现象发生了。
少女赤足踩上湖面,竟然如同踩在镜面那样,若不是她的脚边漾起轻微的波纹,简直要让人怀疑她是行走在平地上!
当她接近穹顶天光时,少女的姿容总算能看出七八分的真切。
但见少女身着如雪的裙裳,痕迹残破却未显落魄,反而生出几分活泼热烈之感。通体欺霜胜雪,就连露出来的手臂赤足都像是和她雪白的裙裳浑然天成。黑发如墨如绢,懒懒的垂在腰后,淡紫颜色的丝带系住发尾,那是她身上除黑白以外最别致的颜色。
要说她的容貌。
那是,眉如新月,眼藏春波。琼鼻粉唇,顾盼生花,疑是山中仙子倾国色;胸脯丰盈,腰如约素,真似凌波美人入梦来。
这名少女极美。可要说她美在哪里,却又让人苦思冥想,说不出来。或许就是哪里都极其精致,太过完美无缺,一时要让人说出她最出众的模样,反而让人词不达意,不可言传。少女也极有气质,可要说清楚是什么气质,或许也无人能应答出来,像是山间漫步的精灵,像是超凡绝尘的仙子,像是凛然庄严的神女。姿态万端,气质莫测,是可远观而不可采撷的存在。
这名神秘而美丽的少女,当然就是脱胎换骨,洗尽铅华的风剑心。
正如上官逢所说,回骸起死,造化重身的她,非但使伤残的右腕完好如初,还藉此获得这世间最完美的躯体。无论是容貌还是根骨,都是最极致,最完美的存在,更遑论她那副看似娇美柔弱的身体里还蕴藏着浩瀚如海,无可估量的力量。
不过此时,美丽的容貌和完美的身体都没有给她带来绝对的地位优势。现在她要做的,仍是她在剑宗时就轻车熟路的日常。
那就是给义父和自己准备早饭。
任她武功今非昔比,在这座不为人知的深谷里,在季涯深和上官逢的面前,她还是当初的“小厨娘”。
风剑心足尖轻踩湖面,落足之时,仅仅带出细微的波纹,抬脚之后,却连半滴水花也不见。
这般蹬萍渡水,踏雪无痕的轻功,就是放眼整座武林,乃至九州四海,那也是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最高绝技!就算是季涯深和上官逢,没有归藏的神异也绝无可能做到如此地步。
风剑心行走到湖心的位置,然后颦眉储气,随即全身真气骤然收敛,忽然她整个身体“咕咚”声响,沉落湖中。风剑心在湖底并不惊呼救命,反而在湖中遨游起跃,穿涌弄潮,就像是传说中美丽妖娆的鲛人,随心所欲,欢快自在。
她在湖中肆意施展这些年来学会的武功招式,《千劫经》的拳腿掌三式绝技,《阴阳律》的剑诀和《天物刃》的“散劲分流”,从心所欲,收放自如。这些在陆地上威力巨大的招式,此刻施展起来其速度分毫不减,威能竟也丝毫不差。拳掌腿指随意祭出,俱有翻江倒海之威,虽则威力势不可挡,但每招每式使出来却好似翩翩起舞那般赏心悦目,优雅美丽。
湖中深处已经渐渐形成湍急暗涌的漩涡,漩涡的范围越来越大,流速越来越急,就像是湖底凭空出现无底的深渊,直要将方圆二百丈的湖水都卷进其中,就连湖岸的地面都在微微颤动,当真是恐怖至极!
等到漩涡流速渐缓,范围渐渐缩小,湖面慢慢平静下来,一道雪素衣影倏然从湖中跃起,落到湖边岸处。虽然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可是她的姿容和气质仍是出尘绝俗,无可挑剔的……要是没看她两只如雪的纤手此时还各抓着鲜活乱跳的银鲤的话。
风剑心对这番“晨练”却像是感到有些差强人意。即使比起先前她将三部玄功施展出来,湖里的鱼类都要被她的内力震死来说,如今她掌握力道的能力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她站在湖边,开始凝神运功。浓白的雾汽从她的身体和衣裳缓缓蒸腾升起,随即她肩膀忽然抖动,满身的水雾立刻崩散开来,她那件素雪裙裳就已清爽如初。
风剑心拎起白鱼走向石洞,挥出一袖,破开湍急的瀑布,走进那座上官逢留给她的“仙居洞府”。
按照惯例起锅烧油,杀鱼烹煮。未多时,那口石灶里的铁锅就已开始散发出阵阵鲜香,甚至透过瀑帘飘向季涯深的方向。再烤好半只鹿腿,风剑心走出洞外,准备去请季涯深过来用饭。刚走到岸边,就听到季涯深的石洞传出透彻心魂的琴音。风剑心顿住脚步,她知道这是义父有心考校她的武艺。遂不急不缓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箫。
说是玉箫,其实此萧非金非玉,非竹非石,然而此萧质地坚不可摧,正是上官逢临别前赠予她的礼物。逢姑姑虽没传授她昆仑的独门武学,却在出谷前留给她不少的宝贝,譬如这处“仙居洞府”和这支“聆歌破月”就是其中之二。
风剑心取出长萧,当即吹奏起季涯深创作的乐曲《沧海听潮》。琴箫合奏,真如高山流水,天上仙乐。季涯深和风剑心在曲中灌注内力,琴箫交鸣之妙暗藏明争暗斗之音。一时幽谷狂风急作,浪潮翻涌,岩壁不住震颤,仿如天塌地陷般,直至曲终律散,二者居然是斗了个不相伯仲!
琴声消散,一声长笑从对面的岩洞呼啸而出,笑声未落,一道人影就已落在风剑心的面前。
魔君季涯深风采依旧,仍是风神俊朗,气宇轩昂。不过如今他衣衫散乱,须发随性,不修边幅,全然不似四年前那般风雅隐士的气质,现在倒像是落魄的腐朽的书生。
风剑心执礼道:“孩儿向义父请安。”
季涯深瞧她一眼,颔首欣慰道:“好好好,你的功夫又大有长进,归藏无愧是世间至宝。不说内功深厚,就论内力连绵持久,这江湖已极少有人能胜过你了。”
这样的说法其实还算是谦逊委婉。
水玉归藏是天地神物,风剑心以此为主,开辟出的丹田气海,其中能贮存的真气是常人的十倍不止。且她能日夜不息的修炼,睡梦之时内力依然运转不休,因而真气回复的速度也是得天独厚,令人望尘莫及。在风剑心重塑根基之后,她的资质与先前相比无异天渊之别。三部玄功同修,既相克相冲,也相辅相成,武功进境之快,就算号称沧海不世天才的季涯深也自认远远不如。
不过,魔君考虑到她少年心性,恐她居高自傲,因而对她的武功进境称赞的甚为谨慎。
风剑心果然并不骄傲,谦道:“孩儿还需勤修苦练,才能及义父之万一。”
季涯深微微颔首,非常满意她的态度。
“好香啊……”
季涯深鼻尖耸动,循着味儿就走向风剑心的居所。走到瀑前,随意将袖挥摆,那帘瀑布当即洞开,魔君若无其事的走进洞中,风剑心紧随其后。这道湍流在他们面前就像是一道珠帘帷幕,任他们父女走进走出,来去自如。
季涯深走到灶前,打开锅盖,浓白鲜香的鱼汤散发出勾人的香味,让魔君食指大动。随手拿起碗,自顾自的盛好鱼汤,稍微吹凉热汤,季涯深轻抿两口,就跟寻常的父亲那样,忍不住赞叹,“我这孩儿的手艺当真是越来越好咯,这以后谁要能娶到你,那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少女闻言雪颊倏红,掩眉垂眸,不敢应声。
季涯深瞧她模样,心里想到什么,此刻也只能暗暗叹息。
风剑心自己盛好鱼汤,开始给季涯深切烤好的鹿腿。
“义父,你发现没有?从打逢姑姑走后,您整个人就好像颓废许多。这须发蓬乱,不修边幅的,也不知是为哪般?”
季涯深哪里不知道她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呵!你这孩子,越发的没大没小,也来管你爹的闲事?沧海昆仑,并驾齐驱。义父在她面前岂能丢我沧海的颜面?你这孩儿也太不懂事。有道是,子不言父过,你也是爹的好女儿,怎么也来取笑义父?”
风剑心忙道:“不敢不敢。不过是孩儿见义父至今孑然一身,想着您给我找个义母让孩儿好好孝敬孝敬哩。”
季涯深性情洒脱,话到此处,索性坦然道:“嘿嘿,知女莫若父。你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好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和你逢姑姑在这谷中朝夕相处,日夜相对,要说义父没动半点私情那是自欺欺人。不过,你也知道,她那人一心向道,轻情寡欲,对我素来止于朋友之谊,绝无男女之情。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久而久之,义父也就渐渐释怀,将她当作亲妹看待,从此再无半分肖想。”
季涯深洒脱磊落,他既然说和上官逢止在兄妹之情,那就不会再逾越雷池半步。
风剑心真心敬佩他的潇洒磊落,反正她是自愧不如。
“不过,我还真想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撼动她那颗坚定不移的道心……”
季涯深唇边勾起恶劣的笑意,“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见她为情所困,丢盔卸甲的模样,那肯定非常有趣……”
收回前言,魔君果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物。
“说起你逢姑姑,她教你的轻功和剑道你练得怎么样?”
“孩儿愚钝,这三年来,‘御风凌云’堪堪纯熟,和移星步,纵月法还远未到融会贯通的境界。”
季涯深道,“嚯。你这孩儿志气不小,竟然想将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轻功融会贯通?”除却沧海的创派祖师有这般才能外,季涯深还未听闻这世上还有人能有这般资质。恐她操之过急,欲速不达,魔君道:“这些时日以来,你如何勤修苦练,义父都看在眼里。不过武学之道,欲速则不达。这三门轻功各有玄奇之处,三者想要融会贯通,不但需要将其运用自如,还要一定的机缘巧妙。”
风剑心道,“孩儿明白。我不过是见逢姑姑居然能不藉一物就能跃出穹顶,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令人好生神往。”
听到女儿称赞昆仑的轻功,季涯深似有几分不满,道:“昆仑纵横八万里,玉京峰高三千丈。到处是极渊天堑,稍不注意就要跌落深渊,死无葬身之地!她们登高纵横的功夫当然要练到极致了。别的不提,若无绝顶轻功,通往玉京秘境的登仙台就不是寻常高手能上去的。我沧海飘渺城是海外群岛,论轻身起跃之术当然就稍逊她昆仑。但我沧海的移星步,纵月法闪转腾挪,缩地成寸,就远非她昆仑可比。”
风剑心连忙称道:“义父所言甚是。”
季涯深和风剑心就像寻常的父女,边吃饭,边闲话家常。
按照季涯深的说法,若有外人在时,待人接物就需食不言,寝不语。可只有他们父女相处时,就不需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你的剑道呢?进境如何啊?”
风剑心回道:“滞留在三层已有半年,第四层,至今难有突破……”
季涯深神情如常,风剑心的剑境停滞,似乎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一层通晓境,剑法纯熟,如臂使指。二层明心境,手中有剑则心中有剑,这是意到剑到,心剑合一的境界。到达这层境界,才算是堪堪入门。三层无剑境,即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天地万物,取之为剑。你既然能将天物刃修到‘凭虚化刃’的境界,第三层无剑境对你来说当然易如反掌。”
说到第四层剑境,就连季涯深也神情肃穆起来,“想要踏入天剑,人剑合一的境界,需要的就不只是勤修苦练,而是福缘和造化,缺一不可了……”
天剑境是传说中剑道的极致。古往今来能参悟此境界者,万中无一!当世明确踏入天剑境者,唯剑宗的两位剑圣而已。而能与他们平分秋色的沧海魔君和昆仑仙隐也当在此列。
“孩儿知道。”风剑心知道突破的契机不可强求。剑宗的两位老剑圣突破境界时都在四十岁左右,即使如此也算是震古烁今的剑道大家!
“待会儿你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出谷去吧。”
季涯深若无其事的扔出这句话。
他像是特意选择在用餐完毕的时候,否则就凭他这句话的威力,风剑心手里的饭碗都要摔落在地。
“您说什么?”少女满眼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季涯深没抬眼,继续喝汤,仿佛在说无关紧要的闲事,不紧不慢道:“以你现在的武功,距离先天之境也仅有半步之遥。想要真正踏入绝顶窥真的境界,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继续在这里打熬筋骨的意义有限,不如出谷历练,积累经验,方能求得突破。”
“那义父您呢?我们一起出谷去吧?孩儿也好在您膝前尽孝,以报教养之恩。”
季涯深潇洒笑道:“哈哈哈,吾儿至孝,义父心领。十二年,我在谷中已有十二春秋,除武艺稍有进境外,其余可以说是一无所获。幸甚有你这么个好孩子,为父也总算是后继有人。你天资绝高,虽然现在只学到半部《玄都秘要》,假以时日,成就必在义父之上。义父以你为荣。不过,雏燕至孝,仍有离巢天翔之日,如今你羽翼渐丰,正是乘云直上之时。我还另有要事在身,就不能陪你仗剑江湖咯。”
“可是……”风剑心不舍离去,还要再劝。
见风剑心眼角微红,神情落寞难舍,季涯深也不禁心生感慨。想他半生君临沧海,纵横宇内,如今离别在即,竟也情难自抑。
“心儿,你随我到洞外走走吧。”
“是。”风剑心恭敬从命。
季涯深遂带着风剑心在湖畔行走,不时语重心长的传授她出门在外的经验,就像是所有和女儿道别的老父亲的谆谆教导。
季涯深忽道:“你知道‘修婆那琉璃妙音’吗?”
风剑心微怔,随即回道:“知道,这是‘天物刃’里的玄法秒术,修炼此法,能御使灵羽为用,灵羽观测万象,千里传信,等同凭空生出耳目神通,是侦察敌讯,窥隐探秘的玄术。”
但是,风剑心并没有修炼这门秘术。一来,培养灵禽需要从幼年训练,这需要耗费一定的精力。二来,灵禽的目的在通信寻踪,对现在的她而言意义有限。沧海三部玄功所记载的武学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即使风剑心已经开灵启慧,想要在短时间内修炼全部武功也是天方夜谭。
因而,她选择修炼的武功都倾向于加强本身战斗的能力,而侧重辅助的功法她都如浮光掠影,一知半解。譬如关于驯养禽鸟的《天物刃》“灵羽篇”和关于阵法的《千劫经》“百战篇”,她都仅仅是走马观花,知之不深。
季涯深颔首,随即手指穹顶天外,道:“那你注意到那只灵雁已经在穹顶盘桓三日了吗?”
风剑心讶然抬头,果然看见穹顶的天空有只黑雁正盘旋不去,似乎在寻找或是等待着什么。
“日前,这只灵禽找到我。”季涯深从袖中取出一卷字条,递给风剑心。少女接过展开,但见字条写着“速归沧海”四字,在不起眼的角落处落款着羽翼的暗记。
风剑心不解,“这是什么?”
季涯深略微思量,说道:“你曾经问过义父,这三部沧海的秘籍,缘何会落在我的手中。现在,该到了告诉你的时候。”
风剑心连忙静气凝神,作出洗耳恭听状。
“事情要从十二年前说起。当年义父寻求治愈清儿天生残脉之法,到处求医访贤,寻丹问药,九州四海,江南北境,无所不至。当时,有个朋友以半部《千劫经》为酬,要我将某个小姑娘带往中原安置。义父一则对那摩呼罗迦的秘典甚为意动。二则有感同门之谊,就将此事答应下来。这就是那半部《千劫经》的来历。”
原来如此……
风剑心微微颔首。
“谁知中途航路出错,行船至黑峡谷外,遭遇海上风暴。义父虽然从中平安脱险,那小姑娘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少女心间忽沉,默默哀怜。
“那义父您,最后找到她了吗?”
季涯深惭愧道:“风暴极凶极险,就是身怀绝技的武功高手尚且难以招架,何况她一个小姑娘?当年她与你到谷中的年纪相仿,且近乎不通武艺,想来要不是溺死在黑峡谷附近的海域,就是葬身鱼腹,想要活下来,谈何容易啊?你出谷去后,若是遇见此人,就将她带到义父面前,也算了我一桩心事,也给那位朋友一个交代。”
“是,孩儿记住了。”
风剑心问道:“这位姐姐要是还活着,现在年龄当在二十五六岁。就是不知道这位姐姐有何特征凭证或是相认的信物,心儿往后定会留意一二。”
季涯深略微思忖,犹疑道:“都是未及笄的小姑娘,容貌可以说是日异月殊,难说有特别之处。真要说有何不同,这小姑娘品貌端正,倒是个天生丽质的美人坯子。我依稀记得她颈后似乎有块青紫色的胎记,算得半条线索特征吧?哦,还有,她的名字叫良姜,比你约莫年长八、九岁。”
风剑心默默记在心间。
季涯深续道,“义父当时寻至巫山,在此深谷秘境之中撞见那白鳞金蛟和你逢姑姑。我要杀蛟取宝,你姑姑寸步不让。为免走漏消息,惊动武林,重蹈百年前‘夺玉之争’的覆辙,我和你逢姑姑订立盟约。神玉的归属只在我和她之间,不可将沧海和昆仑的势力牵连进来。三方互相牵制,一战就是五年。这期间义父主动和沧海断绝联系,再也不问诸事。直到七年前,当时沧海谍部的迦楼罗王,傅青薄,傅兄弟驯养的灵雁找到了我。义父向他捎去回信,且报平安,却未曾说起此间之事。再过半月,两只灵雁就剩一只回来,带回来给我的,就是剩下的半部《千劫经》和谍部的《天物刃》秘籍。我立时就知此事必有蹊跷。摩呼罗迦部和迦楼罗秘籍向不外传,如今他将《千劫经》和《天物刃》寄存我处,想来沧海必有变故。”
少女闻言心弦倏然绷紧,惴惴不安起来。
但听季涯深道:“我立时传信询问,直到灵雁返回,那信筒中的消息都未被人取走,我心中已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风剑心接着道:“灵雁没找到它的主人……”
季涯深颔首,叹道:“灵羽同驯主心有灵犀,除非傅兄弟有心掩藏踪迹,或是遭逢不测……否则,绝不可能原路返回。唉……傅兄弟的那只灵雁回到此地,直到我取走信筒后就立时撞壁而亡……”
“啊……”如此忠义节烈,让少女内心震撼不已。
“日前寻来的黑雁,想来是循着老雁的踪迹到此。这张纸条上的字迹也非傅兄弟所有。再加上灵雁殉主,想来沧海谍部已然易主,傅兄弟,凶多吉少……”
风剑心闻言,心情倏沉,与季涯深皆是不胜唏嘘。
江湖风云变幻,祸福难测,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相识的朋友和手足兄弟就会阴阳两隔。
“你且在此处等我。”季涯深忽道。
“是。”风剑心止步。
魔君忽如矫燕掠出,身形起落,足尖轻点,踏浪凌波直往他洞窟而去。再落回风剑心面前时,臂上已挎着包裹,怀中抱着一尾瑶琴。
这是魔君惯用的兵器,其名:惊风泣雨。风剑心正自疑惑,季涯深当着她的面打开琴骨,其中赫然躺着一柄长剑。
此剑银握金丝,剑身狭长,光是那把珊瑚金所制的剑鞘,就知此剑非比寻常。
“这把剑你且拿去。”季涯深将剑扔过来,风剑心顺势接住,凝目观瞧。
但见阵阵白气萦绕其上,掌心寒意惊人,此剑尚未出鞘,就知绝非凡品。风剑心忍不住对剑的热爱,拔出半截,登时寒光瑞彩,剑风凛冽,无疑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剑!风剑心认出这把剑就是当年季涯深与上官逢决战时的宝器,逢姑姑的青霄神奇玄妙,此剑能与之相抗,想来也非寻常之物。
一念及此,风剑心连忙推拒,“义父,这是您的护身宝剑,孩儿不敢受领。”
季涯深剑眉微蹙,道:“乐部之人,比起使剑,还是惯爱用琴。要发挥出这《阴阳律》的最至高无上的奥义,还是这把‘惊风泣雨’最是合宜。”
风剑心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还要推拒,季涯深劝道:“行走江湖,怎能没有一件趁手的兵器?尤其是对剑客而言,拥有一柄好剑,无异于如虎添翼。剑宗两位剑圣的剑法固然卓绝,但倘若没有风息和绝影这样的神剑,他们的剑意也未必能发挥到淋漓尽致,登峰造极的地步。当年若非义父寻回圣剑天悲,也未必就能活着走出剑天绝顶。”
风剑心捧起长剑,问道:“这就是,天悲?”
季涯深却摇头道:“昔年沧海有位铸剑大家,精通铸炼机巧之术,可谓鬼斧神工,旷古烁今。这位前辈以沧海之力收集世间的十种天材地宝,穷尽十年之功,打造出七把名剑。这其中以无形之金铸造的风息,无形无影,剑过无声;以鸩羽之骨铸造的绝影,剑出如雾,触者必亡。这两把神剑被初代祖师赐给当时的气剑二宗,流传至今。其三是以百草之灵铸就的仁剑天悲,可活死人,药白骨,被赐予医部之主摩呼罗迦。这第四把剑,名为青霄,可宁魂守正,驱邪辟魔,被祖师送与昆仑,如今就在你逢姑姑手上,就是助你回骸起死,脱胎换骨的神兵。这第五把剑名叫剑伏,此为是剑中之尊,剑伏出世,万剑皆臣。这把剑本是历代沧海之主的配剑,可惜在百年前那场中原浩劫中,随着先代傅尊主和摩呼罗迦部顾放云的战死,天悲和剑伏也就此不知所踪……”
提起当年的浩劫惨祸,风剑心仍是心惊胆战,不胜唏嘘。
季涯深继续说道:“就在十八年前,义父寻回天悲,就此通过‘圣验’,成为沧海之主。十二年前,义父将此剑带出,就是因为清儿病重,命在旦夕,义父本想以天悲为她救命,谁知天悲能克愈百毒,却不能修残补缺,复生新脉,最后我将此剑换与摇花隐的南宫浮,总算换回续命之法,现在天悲应当还在南宫浮手中。我曾与沧海各部有言在先,天悲只能外借十年,十年之后,必然取回。而你手上的那柄‘霜翎’剑便是换剑的信物。如今已逾十年之期,恐怕就算你有心前往万重山换剑,南宫浮也未必会肯。”
风剑心疑道:“为什么?”
季涯深道:“南宫浮之所以要换天悲,就是想以此剑救活他妻子的性命,若是他妻子安然无恙,当然一切好说,若是那女人至今无可救命,那南宫浮可就不会太好相与……
毕竟,是季涯深违约在先,算是理亏的一方。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相信凭你的本事,想要替义父取出天悲并非难事。现在,你就带着这把剑出谷去吧,我已没什么再能教你的了。”
风剑心娇躯颤抖,长剑险些落地。
少女盈盈拜倒,依依不舍道:“义父……”
季涯深索性背过身去,阖目不言。
风剑心回到洞中,拾取些应用之物,再将“洞府”收拾齐整,最后走出洞外,还向着瀑布礼拜三次,算是感谢这四年以来的照顾之恩。
季涯深早在岸边等候,见她来时,随手将一件包袱扔过来。风剑心伸手接住,忽觉手臂一沉,入手甚为沉重。
“义父,这是……”
季涯深道:“黄白之物,权当应用。”
那就是金银之类?
风剑心婉言要拒,季涯深抢道:“我沧海尽敛天外之财,聚银成山,挥金如土,还能短你这些?若你落魄江湖,丢的岂不是义父的颜面?休再聒噪,收下吧。”
“是,心儿知道。”风剑心只能愧领。
季涯深望着她,似是欲言又止,终是叹道:“还有,关于你和清儿的事……”
此言一出,风剑心登时心脏如攥,胆魄高悬,一阵寒意从她的脊背直窜颅顶。
季涯深神情晦暗,难分喜怒,他道:“记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是你们有缘无分,你万万不可强求。”
有种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思绪被人窥探的羞耻,尤其是这种无法言说的,不可告人的隐秘被人一览无遗。风剑心登时心慌意乱,羞愧难当……“义父,我,我……”
“哼,我说过,知女莫若父。就凭你那点心思,还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风剑心低眸垂首,顿觉无地自容。
“是,是我,是我……”是我忘恩负义,是我痴心妄想……
“抬起头来!”季涯深沉声道,风剑心心胆俱颤,下意识抬起脸,直以为义父这是动了真怒,要同她断绝关系,不禁苦涩惶惶。
谁知季涯深却道:“我沧海的女儿,上无愧天,下不愧地!你若真是问心无愧,缘何无地自厝?”
风剑心大感意外,“义父,您……”
您不怪我?
“若是你喜欢别的姑娘,管她愿是不愿,抢过来就是。就凭我女儿的品貌财势,就是皇帝老儿的王孙贵女也配得。可她是我弟妹的女儿,我岂能教你恃强凌弱,强取豪夺?”
季涯深神情由阴转晴,风剑心立时转忧为喜,魔君还道:“我沧海的美姬玉郎不计其数,你就是喜欢姑娘那也无妨,就是想要三妻四妾,各般风情的美人,那也是应有尽有,任君采撷……”
见他越说越是离谱,风剑心不由嗔道,“义父!您在说什么胡话呢?”
季涯深也不再逗她,“哈哈哈,也罢。义父就想让你知道。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必不能强人所难……若她与你真是两情相悦,纵这世间不能容你,沧海和义父也永远会是你们的庇护。我季涯深的女儿,行哪条道,要哪个人,容不得他们说三道四!谁敢欺负我的女儿,就是与沧海飘渺城为敌,纵是武林名宿,诸派亲老,本尊也绝不饶他!就问他中原敢不敢重蹈覆辙,再开风云乱世!”
如此离经叛道,莫怪世称“魔君”。
季涯深接着从左手尾指取出一枚戒指,递给风剑心,说道,“若你身陷险境,不知所措之时,可执此戒到映苏七里镇的浣花别院去寻紫鸢先生,她会帮助你的。除此以外,不可为外人所见,否则,必有灾殃!”
风剑心接过戒指,捧在掌心观瞧。这枚紫玛瑙戒指做工精致,通体圆润幽黑,戒身隐隐有紫光流动。正不知收纳在何处,灵机闪动,索性将颈间的玉璧摘下去,将戒指穿进去,然后再戴回去。
少女心间暖热,含泪跪倒在地,向着季涯深恭恭敬敬的叩首告别。
魔君同样心有戚戚,眼眶微热,生怕老泪纵横,季涯深轻拍她肩膀,示意她站起来。
“既非生离死别,何必多愁善感?你且去吧……江湖路远,好自珍重。”
风剑心眼含泪意,手执长剑,背起包袱,向着季涯深且拜且退。直到双足踏在湖面之上,临别之时,仍是一步三顾,依依不舍。
季涯深索性轻身而起,掠回洞府。风剑心强忍别情,终是向着深湖的北岸走去。刚走出两步,忽听金石铮鸣,琴声骤起,少女心间陡颤,从袖中取出玉萧,且奏且行。
琴箫合奏,这曲《逍遥游》未半,风剑心已走到北岸,那里的湖底隐藏着出去的秘道。风剑心最后扬声道:“父亲!请您珍重……”话音未落,风剑心已寻着湖底隐隐透光之处,敛气屏息,就此沉没进湖底深处。
西原青玉州,安阳县。
剑宗七星顶,天枢峰的风香小筑。
两位剑宗的老祖宗已在小筑之外等候多时。
洛天河负手而立,眉峰紧蹙,呼吸深沉,神情凝重。秦逸城辗转踌躇,眸藏忧虑,不时轻声长叹。
不过四年光阴,转瞬即逝。老剑圣的面容丝毫不显老相,反而功力愈发的精纯,风骨更见卓然。
纪飘萍仍然随侍在他们左右,也仍旧是两位老祖宗跟前最得宠的弟子,即使他没有如愿以偿成为剑宗的乘龙快婿。或者说,正是因为他和洛清依有缘无份,老祖宗们更觉对他有所亏欠,甚至在洛清依回到剑宗的当年,就力排众议将他扶上天璇峰首座的位置,显得极其器重荣宠。
而这位北境青寮的三公子,仍是不骄不躁,笑脸迎人的模样,他所表现出来的,世家名门的矜持就使他更得两位师父的青睐。
小筑门外还站着一个小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此时正低眉垂首,神情焦虑,但在三人面前却显得尤为拘谨忍让。
四年前,风剑心在陵河身死,洛清依急病复发,命悬一线,不得已匆忙南归回到剑宗安养。等到她好不容易脱离生命危险,病情稍稳后,两位老祖宗恐她忧伤过度,遂另选婢女陪侍。
等待的时候总是尤为漫长的。
就在秦逸城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打算叫出房内的人时。小筑的房门终于开启,从里面盈盈走出一名桃纱雪衣的少女来。
这位姑娘的容貌极美,约莫十七八岁,生的明眸皓齿,姿态婀娜,端的是艳丽动人,绝色倾城。就连洛秦这样的大宗师在猝不及防直面这种美丽时都不由感到惊艳,更别说纪飘萍这样,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轻俊彦。他已是不禁显出几分失神来,甚至顾不得他青寮的家教礼仪。无论见到她多少次,纪飘萍仍是会被她瞬间攥住心神。雁妃晚已经是出落得国色天香,夺魂摄魄的美人。
这份优雅纯静的美丽,就像是天边璀璨的星河,绝非世间任何庸脂俗粉可比。
世间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纪飘萍知道,雁妃晚就配得起这样的美誉,若是为她一笑,就是整座七星顶的男子们都要为之癫狂。
雁妃晚向着两位老祖宗俯身而拜:“太师父。”
秦逸城连忙抬袖省去这般繁文缛节。
“怎么样?清儿还好吗?”
雁妃晚容颜并无一点惬意,她神情凝重道:“还是那样,不好不坏,也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不过……”
“不过什么?”
雁妃晚轻声回道:“师姐神虚体弱,病魔缠身,恐怕还是不要太过刺激为好……”
老剑圣们神色忽然僵硬,登时无言以对。
良久,总算轻舒口气,洛天河叹道,“唉,也罢,无事就好。晚儿,玉衡事务繁忙,此间还劳你常来照应,真是辛苦你了。”
雁妃晚忙道:“无妨。玉衡峰的师妹们已能操持诸事,分忧解难,还有师父坐镇,师姐这边,晚儿理应多加照顾才是。师姐此时病体初愈,我一时还行走不开,不如今夜就请让我留在小筑,照拂师姐?”
洛天河秦逸城对此事已是习以为常,闻言也不劝阻,齐齐颔首称是。谁让他们这宝贝的孙女脾性死犟,素来就肯让三徒孙近身服侍呢?
老剑圣们无奈相视苦笑,最后留下嘱咐,有事直接到天枢殿传禀,二位这才带着纪飘萍告辞离开。
“桃夭,你也去歇息吧。”
那侍女模样的小姑娘本要拒绝,可转念想起,大小姐和三师姐素来亲厚,时常同屋而眠,这些年她也早已习惯,因此虽有不甘也只得默然退出。
雁妃晚面色凝重,再退回房中,掩上房门,遂往内室走去。
里间的床上正躺着一名少女。此刻缠绵病榻,不时低声咳嗽。
雁妃晚见状连忙上前。夕阳透过纱窗,室内灯火微明。床上的这名少女面白唇青,眸光浑浊,一副即将不久人世的模样。虽也姿颜出众,奈何病体残躯,让人心生怜爱,却也无可奈何。她的生命就如这摇曳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吹来的一缕轻风,就能将其熄灭。
“三师妹……”
雁妃晚悄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确认屋外无人窥探后,轻声道:“老祖宗们已远去多时,师姐,演到这里就可以了。”
洛清依这才松开按着胸口的苍白纤手,眸底浑浊沉淀,随即恢复一片清明,面上也渐有人色,虽有病弱之感,却无半分垂死之态。
雁妃晚坐到床边,洛清依抿唇苍白浅笑。
“多谢晚儿师妹,屡次替我瞒天过海。”
雁妃晚道:“微末小事,不值一提。”话语稍顿,她续道:“不过师姐,长此以往,并非良策,你总是胡乱运功,使真气逆行,可不是长久之计。”
洛清依苦笑,“我……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非如此,老祖宗们定要为我招夫入赘……我也别无善法。这些年,要不是师妹从旁遮掩,师姐早已破绽百出。”
雁妃晚替她将锦被向上提,叹道:“师姐,师妹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洛清依见她神情凝重,欲言又止,心中已有几分计较。
“连你也要来劝我吗?”
雁妃晚叹道:“师姐,你这又是何苦呢?别说她早已不在人世,就是尚在人间,你们想要在一起也是难如登天。如今死者已矣,师姐何不放下前尘往事,试上一试呢?”
洛清依神色倏寒,眼眸微阖,黯然神伤道:“当年若不是我误信谎言,自陷绝地,她也不会……”
“所以,你因此一直都不肯原谅自己,所以,你因此不断的折磨自己?甚至,不愿意尝试去接受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洛清依苦道:“从她走后,我就没有获得幸福的资格……”
雁妃晚无奈而怜惜的叹息,“你才十七岁啊,就活得像堪破红尘的出家人,这往后的时日你要怎么办呢?难道真要为她孤苦一生吗?”
洛清依忽道:“‘风消云隐,柳暗花明’,当年就是因为这句话,让她远走川北,离我而去,最后消失在陵河……“
四年前,剑圣之所以遣走风剑心,一来是为纪飘萍上位清除障碍,二来就是轻信“半部天机”苏不言的卦辞,认为只有风剑心消失在洛清依身边,她的姻缘才能“柳暗花明”,迎来转机。
风剑心确实消失在巫山的云湖附近,然而洛清依却没能因此迎来转机,反而被老鬼宋窃玉惊惧,险些命丧黄泉。
当洛清依得知真相后,心中既怒且恨,恨的是苏不言那江湖术士胡言乱语,怒的是她的老祖父们轻信谗言。然而,愤怒过后,洛清依却从苏不言的预言里揣摩出别的意思。
“‘风消云隐’既已应验,那么‘柳暗花明’会不会成真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不到她死去的证据,会不会她还活着呢?我时常这样想……”
雁妃晚没有说话,她实在不忍心拆穿师姐自我安慰的谎言和活着的幻想。且不说小师妹生前已受致命的重伤,还被怪物吞吃进腹,可以说是死无葬身之地,惨不可言。这样要是能活着,那只能说是神迹,或者是妖法。
洛清依想到此处,竟然流露出一点笑容,那笑容苦涩。或许她也意识到她的幻想是不切实际的,是虚无缥缈的。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相信她要是还活着,就一定会来找我的……倘若,倘若老祖宗们真要苦苦相逼,我……我就只有寻座静庵,剃度出家……”见她神情倏然坚定,雁妃晚心中陡震,连忙劝道:“师姐你可别真想不开啊。我看你这‘遇嫁惊厥’之症就很不错。两位老祖宗暂时是不敢再提你的亲事了,你且在此安心养病,再过两个月就是秦太师父的六十大寿,到那时你作为剑宗的大小姐,是定要出场的。”
洛清依不无担忧道:“就怕摆宴庆寿为名,老祖宗们想替我在诸门各派的青年才俊中挑选夫婿是真。若是如此,还不如假托疾恙,闭门不出……”
雁妃晚知道她也是被两位太师父施压的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免失笑道:“我看他们啊,未必敢提。现在七星顶上都说,大师姐你这是身染怪疾,一听到成亲就要惊厥过去,否则,想要成为剑宗乘龙快婿的人早将山门都踏平咯。真到那时,若他们两位还要再提,你就再晕上一晕,恐怕这天下武林,就再也没有人敢娶你了……”
洛清依略微思量,认真道:“师妹此计甚妙,就是怕要落了外公和剑宗的脸面。”
雁妃晚信口开河的话,不意她如此当真,还未来得及解释,洛清依忽然话锋转道:“剑宗设宴庆寿,以外公他老人家的名望,恐怕正道诸门各派都会遣人前往,你说,公孙姐姐她,会不会来?”
雁妃晚登时缄默,似有隐情。洛清依惋惜道:“当年在陵河畔,若不是公孙姐姐及时赶到,救我性命,我恐怕早已……可惜她成亲的婚宴我却未能前往道贺,也不知她会不会怪我?如今她是青寮的长媳,和纪师叔是叔嫂关系,这次外公的寿宴也不知她能不能来?”她看向雁妃晚,问道:“当年我身体羸弱,青寮二公子的婚宴未能成行,是由纪师叔去的。没想到时隔不到三月,那位大公子居然也要成亲。我记得当时是师妹你和七师叔同往。晚儿师妹,你说公孙姐姐她过的好不好啊?她和那位大公子是两情相悦的吗?”
雁妃晚呼吸骤沉,暗暗紧握双拳,道:“公孙姐姐嫁的是北境青寮的大公子,名门正派,武林望族,门当户对,那当然是好的……”
洛清依稍感欣慰,而后想到什么,神情哀怜凝重道:“想不到当年高阳镇别后,公孙姐姐就嫁往北地,舒大哥身死巫山,舒姐姐也与先前判若两人,当真是世事难料,祸福难测。”
提起某个名字,雁妃晚羽睫微颤,不由自主的敛紧眉峰。
“师妹,你现在还有舒姐姐的消息吗?”
舒绿乔……
雁妃晚站起身来,眼眸微凉,语带讥讽,“如今的凤梧山庄在青玉州声名正盛,她已是一庄之主,事务繁重,神出鬼没的,又怎么会记得和我们当年的情谊?”
洛清依连忙替她解释道:“四年前的巫山惨祸,舒姐姐痛失至亲,现在不欲见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雁妃晚道:“我也知她孤苦伶仃,可她,她……”
这小骗子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以她在玉衡峰的势力,即使不能完全替她遮风挡雨,或多或少也能让她走的不那么艰难……
四年前,舒青桐死去的噩耗传到剑宗玉衡峰,雁妃晚请命前往吊唁。舒绿乔当时分明就在庄内,然而却还是避而不见,这是什么道理?就算当时悲痛欲绝,不想见她,可如今凤梧山庄早已今非昔比,雁妃晚却还是没能再见这位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大庄主。当年的换帕之谊仍在,那个人却早已物是人非……
想到此节,雁妃晚心意难平。洛清依知道雁妃晚总是沉静睿智的,据说江湖中人甚至称她“七窍玲珑,百巧千机”,她几乎从未见过这位三师妹失去理智,除非是提到舒绿乔……
洛清依差点就想问她,难道她真对舒姐姐动了真情?可转念又想,自己和小师妹这样的已是世间仅有,晚儿师妹又怎么会是同道中人?一时抹去此念,不作他想。
雁妃晚却悄然捏起袖中的手帕,脑海中回荡着女孩子娇纵任性的声音。
我等你从北地回来,到时候,你要来西山找我,你要是不来,我就去找你!
哼!这无耻的骗子!
灯火暗弱,新月初起,星光透进纱窗,此间静谧无言。彼此各怀心思,俱是为情所困的莫可奈何。
风剑心从湖岸深潜,进入湖底的秘道。秘道深邃狭长,且不能视物,完全分辨不出水下方位。若非风剑心有水玉护持,在湖底真似如鱼得水那般,行止自如,还能通过秘道暗流涌动的方向判断出口的位置,否则想要通过湖底暗道就需要季涯深和上官逢那样绝高的武功造诣。
难怪这十二年来,深谷从未有生人踏进。此间地形隐蔽不说,能通过这湖底深潭的屏息功夫,当今世上就已是凤毛麟角。
风剑心在湖底的身姿飘逸,犹如活鱼般,游过漫漫幽黑的水路,约莫小半时辰,终见前方露出细碎的波光。出路就在前方,少女不由心喜。直到她从湖底冒出头来,吐出胸中浊气,登时有如释重负之感。
胸腹之下全是湖面,风剑心左右顾望,寻找最近的登岸地点。这时她终是看清,通往幽谷之外的,居然是一泓广阔的湖泊。
御水而行的轻功毕竟太过惊世骇俗。风剑心只能游过二三百丈的距离,登陆最近的湖岸。上岸后,回首审视身后的湖泊,想起四年前巫山云湖“白龙降世”的传说,白鳞金蛟既然从此进谷,想来此处就是巫山的云湖吧。
想起前人旧例,流水之处必有人家,风剑心遂立即循着湖水流动的方向前进。顺着湖流前行不过三四里路,风剑心远远就能发现前方耸立着的峡谷。两侧岩壁孤高险峻,满山郁郁青青,谷底的小径已经显露出行走的痕迹。
少女心间欢喜,正想寻到人家问路出山。眼角余光瞥见岩壁缝隙之处,除却猿鸟鸣啼不绝于耳外,还蛰伏着数道人影,隐匿其中。这些人藏身的功夫可谓绝妙,要不是风剑心早已练就耳目神通,将五感六识修炼到极致,想要发现这些人的踪迹绝非易事。
风剑心暗叫不好。
在此设哨埋伏,想来对方来者不善。更坏的是,谷底的景色一览无遗,想必从她踏足此径开始,一切举动就已被人尽收眼底。想要避过耳目已然不及,若是装作误入此地,就是她随身挟带的一萧一剑就已很难解释清楚。
少女心念电转,暗暗考虑强行冲关的可能。
果然待她走近,忽听峡谷深处传来娇喝:“慢着!来者报上名来!”这声音清脆如莺,风剑心不禁讶异,想不到驻守峡谷的居然是女人?
风剑心这时哪敢搭腔?正好趁那两人从峡谷左右沉身落地之际,直接施展沧海的纵月法。足尖轻点,一步跃出穿过二人,身形已在十丈之外,随即再接昆仑的“御风凌云”,立刻遁入两侧的峡谷深处,岩壁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两位姑娘执刀佩剑,守在后山要道。此间绝无人迹,驻守此地本是以防不备,策应万一。往常素来相安无事,今日居然破天荒的在青天白昼里发现可疑人物,立时精神振作。本打算截住来人细细盘查,谁知就在她们跃下岩壁的功夫,那位姑娘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当真是见鬼一般。
姑娘们面面相觑,疑是看错,“喂,你瞧见了吗?”她们先是齐齐点点脑袋,随后又摇的好似拨浪鼓那般,登时冷汗涔涔,瑟瑟发抖起来。
这太阳还未落山,光天化日的,难道真是她们出现幻觉不成?
“她,她到哪里去了?”
忽然想起谷中由来已久的传说。
“姐妹们都说,咱们这境里有山精鬼怪,不时取走些吃穿用度之物,谁也不知去处,问到境主,那也是讳莫如深。我瞧刚刚见到那位姑娘衣衫褴褛,转瞬消失,莫非咱境里真有山魈鬼魅不成?”
此言落地,更是惊的她们心胆俱颤,毛骨悚然。只道,这青天白昼的怕真是诗韵太低,活见鬼啦。就指望着这班轮值结束,早早换岗,这事就此揭过,谁也不敢再提。
越过峡谷,豁然开朗,风剑心悄无声息的潜进其间,才发现这峡谷之内居然别有洞天。
谷中地界辽阔,映入眼帘的俱是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虽不若剑宗宝殿宏伟,更胜在荣华富贵,奢靡无度,犹如皇家行院,世外他国。其间不时有巡防模样的人员在街巷往来,都被风剑心悄然避过。巡视的人员有男有女,配执各色的兵刃。街市楼宇中的客人却是些穿金戴玉,非富即贵而纸醉金迷的男人。
风剑心就是再不谙世事,也知道她现在来到的必是某个江湖门派的地界。就看这些巡逻的架势,这副气定神闲,脚步沉稳的模样,显然武功不弱。
少女身法诡绝,兼具三家之所长。想要绕过这些喽啰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她并未迟疑,向着这座世外宫城的中心地带而去。那处高楼迭起,宛若金宫玉宇般尊贵华丽。风剑心越是接近,靡靡乐声就越是清晰鼓噪。等她赶到那座金宫玉殿前,在黑暗中向宫殿窥探,殿前左右镶金嵌玉的两条门柱险些要刺瞎她的眼睛!
世上忘忧乡,
人间极乐土。
看着门柱以宝石排列出来的字体,再看看殿前高悬的金匾,那耀眼夺目的“极乐”之名。风剑心总算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此处正是凡人艳羡的仙境,正派唾弃的魔窟——巫山,逍遥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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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风经小筑 踏歌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