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地处大齐东北境外,虽称之为山,然则拢括甚广,外接东海,内连五河,左近既昌,右临川北,两岸群山高地,全在巫山地界之中,传说有八百八十八座山峰,具体目数无可考据。巫山既有北方山势之雄奇险峻,又兼得江南之秀丽幽深,内藏深壑天堑,隐有幽谷桃林,就是经验最为丰富的山中向导亦不足以探其全貌之一二,更遑论为外人道哉。
就在巫山云湖地带,隐藏的一处幽秘深谷之中。
此谷天造地就,下宽上狭,状似花瓶,瓶口不过□□丈宽,谷底暗流涌成内湖,湖泊成圆状,水深而幽清,风平则浪静。湖心处有一小洲,洲上独生一株巨木,木高十丈有余,枝繁叶茂,叶呈倒卵形状。湖泊两岸俱是沙洲,岸边多乔木,杨柳松柏,不一而足。
此时,东边岸上正有一名男子,于木屋之前屈膝盘坐,膝上抱着一尾桐琴。这名男子已有三十岁的年纪,着淡青衣裳,面容清俊,眸隐华光,闲情自若好似人间雅士。
西边岸上有一名女子,此时正盈盈站立在柳树枝头,那柳条分明不堪一折,她立于其上却能犹如无物,从容自若,这份轻功,当真是举世无双。这女子貌似二十许的风华,清雅端丽,出尘脱俗,她着素白衣裳,玉簪束发,腰悬环佩,额前是八瓣银莲的花钿,眼眸波澜不惊,真如世外谪仙那般。
这世外幽谷,男俊女俏,你还道这是对避世不出的神仙眷侣?
其实不然。
清风徐拂,男子忽而开始抚琴。十指轻拨,蓦地一声琴声清越而起,恍如黄莺出谷,婉转悠扬,又似乳燕归巢,琴声连绵,嘈嘈切切,犹如珠落玉盘,佩环齐响。
女子淡然神静,一管玉箫凑到唇边,抿唇轻嘘,一阵萧乐呜咽而出,萧声沉厚,时而悠长时而短促,一时如间关鸟语,一时似百花团盛,有时如风声呜呜,有时如人声泣诉,此伏彼起,悠久不息。 琴箫合鸣本是风雅逸事,你还道这是情遇知己,乐逢知音?这两人的乐声里却没有半点情爱和相惜之情。初时仍是各自相安,云淡风轻,渐而琴萧愈急愈烈,铮铮琴音犹如疾风骤雨,愁绪萧声好似百鬼嚎哭。男子十指乱拨,渐有杀伐之意,女子檀口轻吹,暗合自然大道。
二者相争,但见湖面氤氲的雾气竟似被乐声推开一般,荡起的水雾相互冲击。湖中深水皱起波纹,波纹摇荡愈加剧烈,竟起风浪。狂风骤来,吹得两岸乔木呜呼作响,乐声冲杀,震得沙洲岩壁不住颤颤。霎时间,幽谷中飞沙走石,狂风骇浪,犹如天塌地陷那般!
这二者还未出过一招一式,就凭这阵琴箫之声已有如此震天动地的威能。可见他们内力之深,简直如天渊莫测,武功之高端的是惊世骇俗。
两道磅礴真气相互鼓荡推搡,宛如天神角力,鬼魔争锋,一时竟也难分轩轾。忽的听闻连声巨响,交锋的真气相互绞缠,倏忽连连爆响,居然在湖面炸起圈圈十丈之高的巨浪。霎时间,湖泊风急浪高,随后湍声回响,水雾弥漫,直如仙山秘境,好似困蛟之渊。
琴箫之声戛然而止,浪潮之音渐消平复,最终万籁俱寂,幽谷无声。
这场杀伐起于无形,消于无息。二者驱使的内力惊人的巨大,犹如在这幽谷招出千军万马,在湖面驰骋厮杀,最终难分胜负,偃旗息鼓。两方战罢,整座深谷犹然天摇地动,而始作俑者的他们居然神态自若,气息丝毫未乱,可见他们武学造诣之深,实在已到达常人无法想象之地步。
青裳男人稍稍平复心神,抬起眼望向湖对岸,无奈道:“你我之武艺,当在伯仲之间。再斗下去也是难分胜负。逢姑娘又何必继续执着于此呢?”
白衣女郎神色冷淡,轻启檀口道:“季先生,执迷不悟的难道不是先生吗?只要先生离开此地,上官当与先生相安无事,从此分道扬镳。”
季先生轻笑道:“逢姑娘,你如此执着于季某,在此紧追不舍,难道不怕天下英雄耻笑,丢你玉京的颜面?”
上官逢道:“修道之人,不问俗务,不理世非,世人饶舌多言,与我无干。”
姓季的青裳男人哂笑,随即转过话头,望着幽幽湖面,望着参天巨木,目光渐远。
“那孽畜算算时日也该回来了吧?看来成败与否,再过几日便有分晓。你我与那孽障之间的恩怨纠缠,已有八度春秋,如今也该有个结果了。”
上官逢微仰脸,望向幽谷穹顶,观见丛云密布的天空。道:“化龙之日不远,此处有扶桑灵木遗种,白鳞金蛟若想渡劫成功,断不会弃其不顾,所以,化龙之地必在此处。”
她默然思量,说道:“季先生,修行不易。所谓十年入道,百年修真。此物由一尾白鲤修成蛟身,怕是已有数百年的修行。你若取它性命,坏它善果,难道就不怕天道昭昭,有损功德吗?”
季先生哈哈笑道:“多谢逢姑娘的好意。但是季某说过,取它秘宝情非得已,却势在必行。为救我故人之子性命,就是身堕地狱,粉身碎骨,季某也问心无愧,甘受天谴。既然姑娘心善,不若袖手旁观如何?”
上官逢轻摇螓首,道,“先生冥顽不灵,上官恕难从命。”
“逢姑娘还是不信在下。”
季先生早知如此,若是能这般轻易说动,他也不会在此磋磨时日。
“你我在此对峙已有八年了吧?我记得初见之时,逢姑娘不过二九年华,风华正茂之龄,何苦与季某在此蹉跎岁月?季某说过,取得此物只为救人性命,绝不会将其带回沧海,更无藉此争雄之意。倘若有违此约,某愿亲到昆仑,授首谢罪!”
上官逢不为所动,仍是不肯松口。
“沧海中人性情激烈,肆意妄为,招致天下武林共敌之名。百年前夺玉之争,三道戕伐,至今历历在目,令人思之生畏。当年沧海尊主傅澄宵率部东渡,来势何等汹汹?三道大战何等惨烈?今日我若将神玉拱手相让,等到神玉出世之日,就是武林灭顶之时。中原必将掀起血雨腥风,正邪必将祸乱重临,季尊主,为免重蹈覆辙,上官逢不敢轻信。”
季先生苦笑道:“我若说,先代尊主是遭人构陷,风玉从来就没落到沧海手里,逢姑娘可会信我?”
上官逢不置可否,“可你沧海违逆祖训,擅越隔世碑,祸乱中原武林总归是不争的事实。”
季先生道:“先代尊主命陨中原,难道沧海还要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不可吗?”
上官逢道:“那就按照你们沧海的规矩来,除非圣君现世,否则沧海不出。”
季先生叹道:“我就知道,你们昆仑自诩剑道仙隐,乱世救主,身在世外却还心系江湖,行事却总是这般不通人情。”
上官逢回道:“沧海昆仑,互为盟友,亦为制约。当年贵派先祖曾与我玉京约定,沧海若出,昆仑必现,逢虽不才,至今不敢忘训。”
季先生没再说话。因为他已经望见湖面开始泛起圈圈涟漪。他神情里透出些微喜色,轻声道:“总算是回来了。”
但见湖面波涛搅动,白雾渐浓,隐约中有头庞然巨物从北岸腾游过来。
那巨兽眼如铜灯,血盆巨吻,白鳞金鬣,似鱼非鱼,似蛇非蛇,正是将风剑心一口吞进腹中的白鳞金蛟!
季先生手指按在琴弦,正要杀这兽个措手不及。上官逢观微见著,连忙将他叫住,“且慢!”
金蛟游至湖心的沙洲,先是绕着沙洲的扶桑神木盘桓三圈,随即颚吻鼓动,将一件通身鲜红的物体噗的吐到湖心的沙洲地。
季先生与上官逢面露惊异。那金蛟似是往他们这边瞧来几眼,最后翻身潜进湖底深处,不见踪影。季先生与逢姑娘眼神相会,倏忽身形同时拔起。他们的轻功何等高绝?足尖在湖面轻轻一点,竟然能横渡过二十丈的距离,飘逸轻灵的落到沙洲处,这份轻功,当真是如仙如魔,匪夷所思!
二者凝目望去,才看清那金蛟吐出来的,居然是个人。还是个身形纤弱的小姑娘!
须知似白鳞金蛟这等灵物,以非人入道,修行极其不易。如今化龙在即,岂会杀生,自毁道行?
上官逢心中虽有惊疑,到底心存仁爱,见那小姑娘满身血污,生死未卜,当即伸指去探鼻息。
试到小姑娘一息尚存,上官风眉间稍微舒展,道:“还活着。”
这幽谷八年春秋,除他和上官逢以外再无外人到访,此时居然出现一名来历不明的少女,让这位季先生也啧啧称奇。本来还要凑近去看两眼,可见这小姑娘衣衫褴褛,显露肌肤,当即就要非礼勿视的别过眼去。然而,这姑娘颈间的红绳和露出的半块玉璧却忽的攥住他的眼睛!
青裳男人异常激动起来,居然似是着魔那般就要去触碰女孩的颈脖。上官逢连忙将他以掌隔开,不以为然道:“先生这是做什么?”
季先生恍然醒悟,连忙站起,转过身去,那张清俊的面容难掩激动的神情。
“是季某唐突莽撞。请逢姑娘替我看看,那小姑娘戴着的可是一块玉璧?”
上官逢勾出玉璧观瞧,道:“确然。”
季先生急忙追问,“玉璧可有刻字?刻的是什么字?”
上官逢将玉璧捧在掌心,念道:“有字,刻的是‘仙福永寿’四字。”
季先生闻言陡然色变,当时露出狂喜之态,立刻转过身来,盯着那小姑娘染满血污的脸,目光灼灼。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清儿!是你!”
当即朝上官逢躬身行礼,恳切请求道:“还望逢仙子搭救她的性命,季某感激不尽!”
上官逢虽有疑惑,可救人性命是她修道之人分内所为,于是向他微微颔首,道:“自然。”
随即也不管风剑心浑身血污,将她横抱起来,居然举重若轻,有如无物。随后运转轻功,起落间轻点湖面,瞬息已到西岸的流瀑之前。季先生紧随其后,心领神会,当即将袖一摆,湍流瀑布居然有如裁纸裂帛那般,左右分流,露出其后的幽深洞窟。这瀑布宛若一障水帘,湍流不息,这季先生就将袖这么挥摆,就能让流瀑如帘掀开,真有鬼神莫测之能!
这里正是上官逢的“洞府仙居”。
上官逢抱人入内,随后的季先生留在洞外,踌躇踱步,时而欣喜异常,时而焦躁不安,这般忧心惶惶的模样,就如是妻子临产的丈夫。
“怎么会有这般凑巧之事?怎么会有这般凑巧之事?这……这难道就是天意吗?哈哈哈……”
季先生在洞外不住徘徊,神情幻变莫测,甚至连要杀蛟取宝的事也抛之脑后。
不知过去多久,瀑帘洞开,上官逢提着件血衣缓步而出。季先生赶忙迎上去,惴惴不安道:“如何?”上官逢将血衣扔到一边石上,看着他道:“奇哉怪也。”
季先生闻言登时忧心高悬,急问:“究竟如何?”
上官逢道:“她百骸俱裂,脏腑受损极深,这是被人重伤所致。若不是白鳞金蛟以龙涎温养,为她续命,就算是我也回天乏术。”
季先生暗道好险,回想起少女受伤的惨状,至今心有余悸。
“想来那孽障……金蛟吞服水玉之后,已然得到其修残补缺,克毒愈伤的神通,就连这龙涎都是疗伤救命的圣药……“季先生转念疑道:“可是这白鳞金蛟,为何救她?”
上官逢道:“白鲤修行百年化蛟,蛟修五百年渡劫成龙。此物早生灵性,想来是腾龙在即,因此积蓄功德,以求天道助佑,放其渡劫成龙。”
季先生颔首,深以为然,忽的眉峰紧皱,眼睛盯着那件血衣,眸光冷厉道:“你说她是被恶人所伤,可曾看出是何人所为?”
上官逢摇首道:“遍体鳞伤全是鞭痕,深可见骨。背部青紫积淤,五指洞穿脊柱,她能活着也算是福缘深厚。还有,她右腕残疾,料来命途多舛。”
季先生既惊且怒,眸光闪烁,竟是心疼。
“岂有此理!谁敢伤我儿至此?逢姑娘,季某能进去看看她吗?”
“上官已让她服过金丹,还替她疏通经脉,不过她现在尚在昏迷,季先生要注意情绪,还是不宜惊扰她为好。”
青裳男人躬身谢道:“谢过仙子救命之恩,季某心中有数。”说罢,便迫不及待切开瀑布,迈步进洞,上官逢随行而入。
季先生进来时急如星火,进洞后却轻手蹑脚,生怕惊扰伤重的少女。
风剑心此时脸青唇白,煞是骇人。好在服过金丹,面颊处已渐生活色。她纤弱的身体盖着上官逢素白的外裳,紧闭眸眼,显然还在昏迷。
季先生就站在石榻边端详着她。忽而欣慰浅笑,忽而敛眉叹息,忽而面露如释重负之色,忽而满眼心疼怜爱之情。他们之间虽还未说过一言半语,季先生却平白无故觉得和这小姑娘亲切起来。
这处洞府到底是上官逢的“仙居”,季先生不宜久留。再探视片刻,随即不舍的从帘洞出来。
季先生在洞外盘膝而坐,将瑶琴横在膝前,竟而开始拨动琴弦。这次弹琴,他没用半分内力,甚至刻意将琴声压得极轻,似是生怕会扰人清梦。
琴音时而欢快洒脱,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喜不自胜,当真是喜怒无常,悲欢莫测。上官逢与他在这谷中对峙八年之久,还从未见他如此情绪外放,不能自抑的时候。
“你认得那小姑娘?上官还从未见过季先生这般情难自禁。”
沧海与昆仑关系微妙,既是盟友,也相互制约。季尊主与上官仙子关系相类,二人虽在白鳞金蛟之事上意见相左,兵刃相见,可相安无事时,却是相敬相重的朋友。
季尊主琴音倏止,回首笑道:“让逢姑娘见笑。此子与我渊源极深,不瞒逢姑娘,季某在此求取宝玉,正是为她。”
上官逢道:“愿闻其详。”
季先生说道,“这小姑娘天生残脉,早年用药过度,以致真气紊乱,脉损体衰。如若不能取水玉为辅,助她导气归元,修残补缺,则有走火入魔或是体衰气绝而亡。”
他说这些话时真情实意,谁知上官逢闻言却不悦道:“看来季尊主还是不肯放弃屠蛟夺玉之事。你要取神玉就罢,何必要拿这小姑娘编造谎言欺我?”
“逢姑娘这是何意?”
上官逢道:“这小姑娘确实神虚体弱,经脉虽残,也是伤重所致,何来天生残脉之说?尊主这是欺我不懂岐黄之术,不识经脉之象吗?”
季先生闻言也是云里雾里,思量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清儿天生残脉绝无虚假,莫非,莫非……莫非这南宫浮医术当真如此高明,就连这等世间名医束手无策的残脉病骨也能治愈?还是说……”
她不是清儿?
心念及此,倏然色变。
认真回想起那小姑娘的样貌,确实和八年前他见时的模样大不相同。原先他还道是少女的容貌易变,这些年的病痛折磨让她形容憔悴也说不定。现在想起,这小姑娘的面容骨相和他那两位义弟义妹实在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难道,他真的认错了人?
可是她身上的那块玉璧又是怎么回事……
上官逢将他神情凝重,面有疑色,说道:“季先生若是不信,可去自行替她把脉。”
青裳男子当然相信上官逢。正因为是对手,也是朋友,所以清楚对方光明磊落的品性。最后也只能道:“等她醒转过来后,我须得好好问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官逢给风剑心服下的不是寻常丹药,而是昆仑的顶级救命仙药,名曰:聚魂丹。传说服过此药,就是死人即将散去的三魂七魄都能拉回一魂二魄来,是真正万金难求的灵物。
风剑心先有龙涎温养伤势,再有灵丹救命,现在就是想死也难。昏迷的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在如真如幻的梦境来辗转徘徊不知多少时候,飘渺的魂魄终是从阴曹地府的鬼门关前强拉回来。
等到她意识渐渐回拢,耳边依稀听见湍流之声,想要睁开眼睛时,却觉眼帘甚重,不能掀起。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先感觉到动作的是手指,然后通过指尖,慢慢找回些许知觉,随即身体的知觉传达到全身,四肢百骸的疼痛感渐渐清晰起来,浑身的伤势也如烈火焚烧那般惨烈,让她无意识的发出嘤咛声。
“她醒了……”
她听见有人这样说。这声音轻柔端静,和师姐的有些相似,却比大师姐要成熟沉稳的多。
她艰难的,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所见慢慢清晰,面前出现的是男人的面容。
男人……
男人?!
风剑心蓦地惊醒,就要立身坐起。不料身体还未动,先牵动伤口,当即“啊呀!”叫出声来,跌回石榻上。
季先生见她惊恐,连忙安慰,“小姑娘莫要激动,当心你的伤。我们,不是坏人。”
风剑心这时看见,不远处还站着一名女子,那女子仙姿玉貌,清婉出尘,和大师姐有些相似,这让她稍稍安定心神。
睁开眼睛,入目所及是怪石嶙峋的洞顶。目光沉落,看见床边站着的是两名相貌出众的男女。风剑心意识恍惚,呓道:“嗯?我,我这是到了天上,还是入了地府?”
季先生哭笑不得反问,“你说呢?”
风剑心混沌思量,喃喃说道:“我这是在天上吗?传说地府里的无常鬼差可没有这般好看……”
说罢,似是受宠若惊,自语道:“想不到,我这样的人居然能到天上……”
季先生也不再作弄她,直言道:“傻孩子,这里既不是仙宫也不是地府,这是人间,你还活着。”
风剑心懵懵懂懂的应声,“我还活着……”忽然瞪圆眼睛,“什么?我,我还活着?”似是难以置信。很快,回归的意识和身体的感知告诉她,这确然是无误的事实。
上官逢提着兽皮水壶,拔掉木塞,走到床边将她小心扶起半身,然后将壶嘴凑到她的唇边。壶里是她调制的温养内伤的灵液。风剑心闻到壶里那阵如兰似桂的淡香,蓦地睁圆眼睛,感激的望着这位姐姐,然后小口汲食壶里的琼浆。
灵液进腹不过顷刻,风剑心似乎能感觉到残破的经脉骨骼开始发热,身体四肢为之舒轻。
“谢谢姐姐,谢谢叔叔。”
上官逢神色倏僵,季先生知她武功虽极高,涉世却甚浅,怕是难以应付他人感激的好意,差些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风剑心见他们神情怪异,再次致谢道:“谢谢叔叔姐姐救我,我,晚辈感激不尽。”
人是金蛟带回来的,救命的是上官逢的灵药,季先生实在是受之无愧,心里颇虚。
他等小姑娘平复心情,终是忍不住问道:“小姑娘,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到这里来?”
风剑心抬起双臂,勉强作揖道:“是,是晚辈失礼,小的名叫风剑心,是,是……”
季先生满眼震惊,突然抓住她的肩,难以置信道:“你说,你叫什么?”
“痛,痛痛!”
青裳的季先生武功高绝,无意识出手不知轻重。风剑心伤势才稍稍缓和,哪里经得起这般力道,右肩险些就要被他抓碎。上官逢出言清斥:“季尊主,请你松手!”
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季先生连忙松掌,歉声道:“对不住,季某这是情急所致,还望小友见谅。”此时他再看向风剑心时,就已不如初时亲切。说话时,从怀里取出某件事物,直接在风剑心面前摊开,问道:“你姓风,那这玉璧从何而来?”
风剑心看清那物,眼睛倏然瞪圆。那块玉璧,不正是洛清依送给她的临别赠物吗?她下意识往脖颈抓去,颈间果然无物,随即立刻伸手想要抢回玉璧,“你还我!”
季先生轻松让过,冷声道:“你不说清楚此物的来历,我便不能让你拿回去。”
若是先前,这两位救她性命,她原要将前因后故和盘托出,可经陵河祸事,她不知眼前之人与剑宗是敌是友,就不敢轻易露出底细。季先生见她抿唇不语,对这小姑娘不屑用强,遂出言诈她,“此璧原是我赠故人之物,缘何会到你的手中?莫非,是你悄悄偷出来的?”
风剑心不语。季先生有意激她,冷笑道:“不是你偷的,那就是给你的人偷的了?”
风剑心当即驳斥,“你胡说!大师姐绝不会偷你的东西!”惊觉失言,风剑心连忙止住。
季先生听她称呼“师姐”,心里已有几分计较。他收敛冷意,温声道:“小姑娘,你告诉我,你的那位大师姐,是否名唤洛清依?”
风剑心眸光倏亮,道:“正是,叔叔你怎么知道?”季先生续道:“这是她的玉璧,为什么会在你的手里?”
风剑心暗忖,他既然知道这是师姐之物,难道是和师姐相识之人?要是他和师姐有仇,我宁死也不透露她的行踪就是。想通此节,她索性问道:“玉璧是大师姐相送我的,前辈难道认识我师姐?”
季先生闻言忽笑,“哈哈哈,此物正是季某贺小侄出生所赠,上面的‘仙福永寿’四字就是季某亲手刻上去的。清儿既然肯将这玉璧送你,想来你们师姐妹关系匪浅。”
他将玉璧交还给风剑心。风剑心紧握玉璧,不禁面红心热。以她和大师姐的关系,也不知能不能当“关系匪浅”四字。
季先生继续问她,“你既然称她师姐,想来也是剑宗的弟子吧?小姑娘是剑门七子哪位门下?”
既然师姐愿意将此人所赠玉璧挂在颈间,想来和这位前辈颇有渊源。风剑心也不瞒他,“师父她老人家姓秦,江湖上都称她为‘冷月剑’。”
季先生当真是惊喜交集,眼神炽烈,直呼,“天意啊,天意……居然是三妹的弟子。你师父她还好吗?和你大师伯可是恩爱如初啊?”
岂料风剑心闻言眸光黯淡,低眉垂脸,神情哀痛。季先生见她如此,不由心惊胆悬,莫名生出不祥的预感。但听风剑心哀道:“师父和师公,她们两位已仙去多年……”
季先生面色煞白,双目圆睁,直直的盯着她,难以置信。
“什么?你说什么?不可能!这不可能!二弟和三妹怎会?你在骗我!”
季先生情绪失控,伸手要来抓风剑心的胳膊,上官逢早有防备,抬掌将他挡开,“季先生,稍安勿躁。”
青裳客两眼通红,瞪着风剑心道:“你说!你师父师伯当真……”风剑心吓得心魂俱颤,仍是颔首,据实相告:“是,师父师公俱已登仙。”
青裳客身躯战战,悲怒不胜,恨声道:“好,你说。我那二弟和三妹,他们是怎么死的?”
风剑心虽是心魂俱颤,还是道:“你,你是师父和师公的义兄?”
季先生强压悲意,黯然道:“不错。你师公名叫洛君儒,你师父就是秦绣心,他们是剑宗的日月双剑,对不对?”
风剑心颔首称是。见他双目盈泪,神情哀痛,已然信他七八分,遂将三年前日月双剑身陨的真相磕磕绊绊的叙述出来。当时在聚义山匪寨,她发热昏迷,其中有些细节她也不太清楚,不过讲到秦绣心帮她喂药,为她嘘寒问暖时,仍然感动良深。说到某个大恶人杀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时,还是心有余悸。
季先生随着她的叙述心情起伏不定。时而愤恨,时而伤情,听到洛君儒被恶人一剑削断腰脊,秦绣心自绝而死时,他满面怒容,神情阴沉可怕,拳筋暴起,嘴角都咬出血来。最后,他从风剑心的嘴里听见大恶人的名字。
鬼王——
易狂吾!
“姓易的!你这老匹夫!”
青裳客忽然暴声怒喝,霎时山摇地动,似有无尽的悲恨。所幸上官逢及时封住风剑心的听会,听宫两处穴道,否则非要叫他这声怒喝振聋不可。暴吼稍歇,季先生不禁悔叹,“川北沧州,距此不足六百里,我竟然,我竟然……二弟,三妹,是大哥对不住你们啊!”
季先生拂袖而去,径直穿过流瀑,消失在水幕之后。
上官逢没解开风剑心的听穴,反而自己暗暗运功抵御。果然岩窟之外忽然传来阵阵怒吼,可谓惊雷乍起,声上云霄,音波甚至将流瀑吹进岩窟之内,洞外咆哮怒吼,轰隆雷声不绝于耳,风剑心完全不明所以,上官逢却知道这是季先生在对湖中发掌宣泄,怒吼激起的滔天巨浪所致。
这阵轰隆鸣动之声持续有半个时辰之久,就连上官逢也不得不感慨这人真气浑厚,源源不绝。未多时,雷动之声缓息,季先生再进来时已是形神憔悴,内息紊乱。他进来后看过风剑心一眼,随即发出沉沉的叹息,似是不忍触景伤怀,转而再出洞府。
风剑心此时还懵然不知,上官逢解开她的听穴,说道:“你先在此好生休养,我去给你做碗鱼汤。”
风剑心登时受宠若惊,就要起身,“不劳姐姐,我,我……”
上官逢脚步微顿,回眸道:“我复姓上官,单名逢,你可以叫我姑姑。”说罢,衣袖一摆,掀开瀑布,径直走出洞去,这般清擢的身姿,真如仙人施展神通那样,使人瞠目结舌。唯留风剑心犹自疑惑呢喃,“姑姑?”
风剑心重伤初愈,体内聚魂丹和续灵散作用,喝过上官逢的鱼汤过后,再度沉沉睡去。梦里梦见洛清依那副惊惶无措的模样,早晨醒来时就不由泛起阵阵心悸,挑起茫茫思念。
直到午时,季先生复来相见,上官逢随在其后探视。救命之恩,恩同再造。风剑心对他们甚是恭恭敬敬,谦和有礼。
季先生面色憔悴,眼黑唇青,显是心碎神伤之相,风剑心见此,彻底相信他和师父师公确实感情极深。
昨日得知义弟义妹死讯,青裳客悲愤难当,拂袖而去。今日再来,是为了解她这次受伤的前因后果。风剑心感念救命之恩,不敢欺瞒,遂将陵河边上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照实详述。季先生知她为护师姐,舍生忘死,不惜同归于尽时,不禁对她心生赏识之意。
而当他听到想要残害洛清依的恶人就是当年巫山五鬼中仅存的色鬼宋窃玉时,季先生忍不住悔怒交加。
“想不到宋窃玉那狗贼居然如此福大命大!当年被本尊废掉修为,又教三妹斩去臂膀,还被黑风暴吞卷其中,竟然还能大难不死,真是苍天无眼!早知道当初,就该彻底斩草除根才是!”季先生随即问起洛清依的情况。风剑心认真回想当时的情境,回道:“我还记得那老鬼被水里的怪物拍死,当时师姐还在岸边。二师兄也在,师兄武功高强,定能护大师姐周全。”
季先生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却腹诽道:老色鬼全盛时在江湖尚且不算是一流人物,断臂之后,怕是连二流都算不上。连这样的废物都敌不过的“二师兄”能有多大能耐?想不到堂堂剑宗,三代弟子居然衰微至此,哼哼,真是报应……
说起洛君儒和秦绣心的女儿,季先生心切询问:“你师姐天生残脉,神虚体弱,如今她的病症如何?还能支撑得住吗?”
风剑心意外他连这些都知道,心里再无疑虑。
“有劳前辈关怀。师姐现在虽还身弱,却已大体无碍。三年前我见她时,师姐还须每日早午晚三次按时运功调息,更在风香小筑深居不出,如今就是三日调息一次也无妨事。师姐福泽深厚,我想假以时日,定能不药而愈,长命百岁。”
季先生听她此言,总算有些慰藉,要是连两位义弟义妹的遗孤都保不住,他这位义兄当真是愧对弟妹的在天之灵!
“南宫浮诚不欺我,当年的交易,倒还值当。”
“前辈认识摇花隐的南宫谷主?”风剑心惊讶,“据说当年就是凭这位医道圣手金针渡穴,导气归元的秘法,才将大师姐从鬼门关外拉回来。现在依法行治,师姐才能慢慢将病骨调理过来。宗门盛传,都说是因为摇花隐顾念武林正道之谊,久不问事的南宫谷主这才出手相救……”
青裳客不屑道:“南宫浮隐世不出久矣,向来不问世事,旁人的生死病苦与他何干?若不是季某当年与他曾有约定,他怎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替清儿寻找续命之法?”至于是什么约定,季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风剑心遂也没问。
不过,某件事,关乎洛清依,她却想要问个清楚。
“前辈,晚辈有事不明,还请前辈赐教。”
青裳客见她神色,就知她意,“你想知道季某的身份来历?”
风剑心直言道:“恕晚辈无礼。前辈您自称是师父师伯的义兄,但,但是,晚辈从未听大师姐或者其他宗门弟子提过,前辈您究竟是?”就连三年前秦洛侠侣战死,她也从未听过有什么义兄前来祭奠过。
季先生眸光黯然,哀声长叹。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吾弟吾妹真确性情中人,就算季某凶名昭著,也愿与我义结金兰,生死相交,无愧侠义之名。我们兄妹曾经发愿,倘若有朝一日,冰释前嫌,便可再度结伴而行,从此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真乃此生一大快事!可惜,可惜。如今弟妹双双舍我而去,从此江湖路远,吾道孤矣……”
风剑心见他神情落寞,似乎别有苦衷,忍不住问道:“前辈,您难道不是正道中人?”
青裳客坦然道:“正道邪道,是非对错如何能说清?难道正道就没有奸佞小人?邪道就全是大恶之徒吗?”
“季某既非正道,也非邪道,却是中原武林正邪两道都欲除之而后快的人。小姑娘,你听说过,东隐沧海,西深昆仑;魔道仙隐,世外双尊吗?”
“季某就是中原人称魔君的,季涯深!”
“魔君!”风剑心骇然色变,怔在当场。
魔君,季涯深?
他就是四绝?
风剑心的脑海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思绪如潮。
她虽初出剑门,却也听过四绝的威名。那是天下武林,正邪两道最顶尖的四位绝世强者,据说四绝俱都拥有通天彻地,摧山裂海的威能。传说中魔君是足以和剑宗的剑圣齐名的人物,而现在这位行踪莫测,令正邪两道闻风丧胆的“魔君”居然就在自己的面前?
如果风剑心的江湖阅历再丰富些,她就会意识到,比起魔君,沧海和昆仑是多么震撼的名号。即使是正道最强的佛道剑三宗和被称为邪道至尊的九幽秘海,也会在听闻这两个名字时胆战心惊,闻风惶惶。
沧海魔道和昆仑仙隐同时现世,就意味着武林浩劫的重启和灭顶天灾的降临!
那是,能激起整座武林,讳莫如深的恐惧的名字!
而风剑心不过是在剑宗流言中“三道大战”的传说里,听到众人曾经悄声提及。
季涯深纵声长笑,“怎么样?以你剑宗的侠气风骨,想来是不愿意结交我这等凶名昭著的\'奸邪\'了?难道,你想要对你的救命恩人刀剑相向吗?”
风剑心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略微思忖,连忙作揖执礼道:“前辈救命之恩,晚辈没齿难忘,断不敢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再说,再说……”
魔君季涯深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再说如何?”
风剑心低首垂眉,道:“师父和师公扶正祛邪,浩气凛然,前辈既是他们的义兄,当然也是大义之人!晚辈既不能恩将仇报,也不觉得自己识人的眼光能胜过师父师伯,所以,所以我相信前辈绝非奸邪之徒。”
此刻她眼神真挚纯善,即使是季涯深也不禁心中微热。忽而连叫数声:“好!好!好!”说罢,负手长笑而去。
季涯深和上官逢走出洞外,白鳞金蛟正绕着那株扶桑神木腾游,时而向这边投来视线,像是在特别关注着什么。
季涯深望着烟波云湖,悠悠说道:“此女资质寻常,身具残疾,本是下下之材。所幸其心性纯良,义烈忠贞,既到此处,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三妹既已早亡,我想将她收在我沧海门下,代她师父授技传艺,逢姑娘,以为如何啊?”
上官逢神色微动,“这是季尊主门内之事,何来问我?”沉吟半晌,续道:“不过,季尊主所为,当真只是因为她的师父吗?”
季涯深意味深长道:“逢姑娘话里似乎有言外之意啊?”
上官逢直言道:“我想,你也已经注意到了,不是吗?”
季涯深目光悠悠望向缠向扶桑神木的白鳞金蛟,言道:“此物修炼数百年,虽具灵性,可是主动救人那也是前所未有之事,难道不觉得匪夷所思吗?比起你说的累积功德,渡劫化龙。我更相信,那是‘归藏’本身的意志……你就不想知道吗?她会不会是,\'神玉\'选择的,新的容器……”
上官逢不以为然,“可是,她不过是个孩子……”
季涯深道:“当年云祖师被‘天曜’选中时,比她还要年幼呢。”
上官逢蹙起眉峰,“真是荒唐,你居然会将创派祖师和她相提并论……你要知道,就算是‘剑神’,那也是四百年前的事了……”
季涯深道:“四百年……四百年过去,所以一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吗?”
上官逢的神色愈加凝重,她叹道:“沧海一定要入世吗?中原之外,尽归沧海。你们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重返中原呢?要知道,沧海一旦入世,带给九州四海的就只有无尽的浩劫和生灵涂炭……” 季涯深苦笑,“仙子此言差矣。不是我们想要回到中原,而是沧海本来就在中原。也不是我们带来的浩劫,从人性充满贪婪,从神玉现世开始,浩劫就注定会发生……”
沉默思量,上官逢终是无奈,“我说不过你……”话锋一转,说道:“但是,我还有个要求。”
季涯深知道,她必定会妥协。昆仑仙隐的人虽然超然物外,不通人情,却不是不明事理,恪守教条的老学究。
“你说。”
上官逢道:“如果,你说的那种情况真的会发生,我不可能放任她落在你们沧海手上……”
季涯深心中倏凛,正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逢道:“我不可能坐视新的‘魔君’出世,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昆仑的责任。”
沧海行事素来肆无忌惮,离经叛道,因此有“魔道”之名,而昆仑的存在就是制约沧海。
季涯深无可辩驳。
“你想怎么样?”
上官逢道:“剑宗与我昆仑也算有些渊源,无论她是否被选中,我都不能放任你将这孩子带入歧途。”
季涯深讶异,“你该不会是想……”
上官逢微微颔首,肯定的告诉他,就是他想的那样,“沧海可以教她练武,昆仑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