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绣心翻手收剑入鞘,洛君儒上前向众人拱手道,“内子多有僭越,擅行其事,在诸位面前失礼了。”余东行回过神来,不由叹道,“剑宗无愧当世剑术第一宗门,夫人这一招‘劈星斩月’霸道凌厉已至极致,着实让人望尘莫及,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江湖武林,总归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洛君儒连忙拱手称道:“前辈言重,晚辈们自知才疏学浅,不敢自得。”“少宗主谦逊,”余东行抬一抬手,转过身去,盯着地上惨绝的尸首,“至于这些狗贼,”又复怒视群贼,一干匪寇吓得面如土色,登时叩首如捣蒜,恨不得把头都要磕裂,满脸涕泪横流,口中连声求饶乞命。西风神剑暗啐一口,蔑声道:“伤天害理,丧尽天良,可谓死有余辜!今日落在余某手上,早晚也是一剑的事。走!留几个好手看住这帮强盗,其他人随我去密室一探究竟!”
徐大成的书房其实就在不远处,因为离得太近,反而不太引人注目。赤云寨平素里打家劫舍,谋财害命,又兼巧取豪夺,走私犯禁,家底积累颇丰。这山寨修葺良好,屋舍俨然,皆以原木作廊,白石铺地,青瓦为檐,雕梁画柱,虽非富丽堂皇,也算高墙深院,称得豪强富绅。
众人入了书房,且不提左右那些附庸风雅的名家书画,笔墨纸砚竟也精致雅逸,可惜徐大成这等粗鄙的强盗,莫说看懂,就是翻也未必翻过。早有人推倒书架,露出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入口来。余东行见此中真有玄机,心下一喜,问左右,“可有人进去过?”。四五人一齐摇头,“都在等余大侠定夺。”西风神剑点点头,往下一望,余光可见底下的地道,再延伸处却是一片深不可见的漆黑,随手捡一颗小石子往里一投,,除了回声,并未听得动静,料想没有埋伏,这才提了灯笼,一马当先的跳了下去。
这密道修的还算平坦,可容一人展开双臂直腰站立。余东行还走不到十丈,便闻到一股异味,这味道似腥似臭,不由令人掩鼻屏气。再行数丈,耳边隐隐听见地道前方有呼吸低叫之声,抬眼望去,尽头处豁然开朗,灯火幽幽摇曳,这才知道此处原来是一个地下密室。
老者转头低声嘱咐,“前方恐有残党余孽,诸位且小心行事。”自己抖擞万分精神,才出入口,一边忽有刀风嚯嚯,余东行随手一架,剑鞘一顶来人胸口,那人一声惨叫,已然翻倒在地,捂着心口,面色惨白,显然伤势不轻。余东行一脚踏住那人胸膛,“你是何人?这里是什么所在?”一边叱问,一边眼角却往左右瞥去,定睛一看,所见却让人心惊不已。
这地下密室里,左右各一个牢房,全用粗木嵌着石土,左边是缩成一团粗布衣服的年轻女人,右边却是污糟邋遢,睁着一双双害怕无辜眼睛的孩子。余东行暗抽口气,心道:怪不得山上找不见一个被拐被抓的女人孩子,原来全被赶到这里。他缓步走去,那些孩子和女人却挤成一堆,不敢说话,拿恐惧的眼睛看他。余东行顿觉难办,勉强放柔了声音,“孩子们,不要怕,恶人已经被打倒了,爷爷是来救你们的,别怕,啊。”要他惩奸除恶都是等闲之事,可要他安慰照顾这些妇孺,倒是大大的为难。
两边还没作出反应,洛君儒秦绣心一行已到了,见了此情此景,也是又惊又怒。“这群畜生!”少宗主难得动怒,挥剑砍断铁锁,“各位姑娘,孩子们,你们自由了,可以出来了。”两边瑟瑟缩缩,试探着慢慢走出来,见果然无事,不禁有些大喜过望。
众豪杰见了她们破旧的衣衫,身上的鞭痕,不禁恻隐心酸。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让人护送她们下山吧?都是可怜人啊。”余东行叹道,有几个豪杰要领着这些妇孺下山,这些女人刚走了两步,竟全都折返回来,在余东行和众人面前跪倒,不住磕头,“谢谢,谢谢。”“谢谢大侠。”半悲半喜,泣涕涟涟。“都起来,都起来。如此重谢,余某担当不起,都起来吧,起来吧。”余东行心中一暖,慌忙去扶,其他人亦如此,
“行走江湖,锄强扶弱,若能多救一个人,余某也算问心无愧了。”“烦请英雄具告名讳,贱妇若能重归家门,必然朝夕奉香,日夜祈福。”说话的这名妇人衣衫素雅,气质也好,显然不是一般的村妇。余东行道:“老夫区区江湖浪客,既不是神仙菩萨,哪能承受香火?“妇人道:”既救我等于这活地狱中,就是神仙菩萨才有的功德,烦请老英雄告知名姓,小女子没齿不忘。“说罢,又要盈盈下拜,余东行连忙将她扶起,寻思若是再推辞,反而显得有些不够洒脱,遂道:”老夫姓余,积善余庆的余。”
“谢余大侠救命之恩。”作揖正要告别,秦绣心却道,“且慢!”
群豪注目过来,“你们不能就这么回去。”
“绣心,你说什么?”
秦绣心道,“这些女子孤苦,但是上得山来怕是有些时日了吧?”
“这……”众女神色顿时凄苦难看起来。
“女子最重守节,男子最重名声,只怕她们这么回去,父家和夫家,怕是不会再要她们了。这些孩子,本来就无依无靠,你们把他们送下山去,无人照顾,不也只能再次流落街头,乞讨为生?诸位好心做坏事,得不偿失啊。”
“是,秦女侠说得好,是余某人考虑不周。”
“绣心,你有什么看法,不妨说出来,大家合计合计。”
“我当然要说,”秦绣心走到彭浪秋面前,“剑宗势力多在西南,彭庄主家业厚实,坐拥两湖,多有布庄田产,未知可愿意安置这些可怜人?当然剑宗绝不能亏待了彭庄主。但若是彭庄主还是不方便,我就去外边拜托姚三姐姐了。”
“哈哈哈,少夫人说的哪里话?救危扶难,我游龙庄义不容辞!彭老哥我家产微薄,不过这等善事何乐而不为呢?”彭浪秋颇有厚财,不缺这点银两,何况雇佣几个劳工也不亏,又能卖个人情给剑宗,日后相交,想起今日同力破贼,多少要给几分薄面,搭上剑宗这一大势力,莫说川北两湖一带,就是整个三江武林地界,想动他游龙庄只怕还要掂量掂量。幸好谢云浮受伤守在外面,不然这等好事,那厮怎会轻易放过?
既有彭浪秋的承诺,秦绣心向众女道:“各位姐姐只管回家,可一家团聚自然是好,倘若为家门不容,可到听雨湖游龙庄投奔彭庄主,彭庄主乐善好施,必定不会亏待各位姐姐。”余东行点头不住赞赏,受难妇孺又是对着众人一阵千恩万谢,彭浪秋差了亲信,让人护送下山,特有交待,要千万礼遇,不得怠慢。
临走前,忽有一女童跑到秦绣心前,“好心的夫人,小疯子他还在里面,他快不行了,您大发慈悲,救救小疯子吧。”说完才拖着一条瘸腿踉跄跑走。
秦绣心转向地牢定睛一看,见地牢阴暗处还有一团黑影,她赶忙走近,果然见一个孩童蜷着身子,不住发抖,登时皱起眉梢。
“你别怕,没事了,孩子,你别怕。”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那孩子艰难的抬起一张脸,一张满是脏污,通红发紫的小脸。
“孩子,别怕,没人再欺负你了。”
那孩子迷迷糊糊,双眼浑浊,昏昏欲睡,秦绣心察觉有异,伸手往额头一探,不由叫道:“好烫,”又见她面色赤红,唇干口裂,当即明白过来,“这孩子发了温病。”说着不顾她身上恶臭,将这孩子一把抱起,就要风风火火的往外走,“这寨中定然有医堂,我需要点退烧的药物,还要大黄,芒硝,给这孩子散热。”洛君儒也是一脸关切,并无半点嫌恶之情,余东行看在眼里,赞道,“少夫人性情中人,想不到待人竟无半点架子,对一乞儿如此关切备至,实在让人好生佩服。”
洛君儒看着妻子,眼中隐隐柔光,温和道,“我家中女儿也是差不多年纪,内人生性良善,对孩子更是疼爱有加,就是心直口快,率性而行,有疏忽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岂敢岂敢,少夫人雷厉风行,少宗主做事滴水不漏,实在是天造地设,佳偶良缘呐!”
“哈哈哈,前辈谬赞。”
余东行命人将地牢底发现的八口大箱抬出,又绑了漏网的贼寇,这才押后出了地牢。
群豪早侯在外,等余东行一出来,都是山呼海喝,此次剿匪追银,终告大捷。彭浪秋呼朋唤友,要往听雨湖摆宴,约定三日不醉不归,谢云浮不甘落后,也要群豪往充阳浮云山庄一聚。正是意气成功日,春风起絮天。
秦绣心怀中抱着孩子,给他换一身干净的妇人衣衫,擦净了脸,才知这个娃娃是个女孩子。她大约**岁的年纪,长得并不漂亮,只是脸色憔悴,煞是可怜。
亲点银两的豪客,走到余东行面前耳语一番,只见大剑客喜色全无,霍然站起,面有不悦。
“前辈,发生何事?”洛君儒问,群豪肃静,洗耳恭听,余东行脸色不虞,沉声道:“赛花河的阎王笔亲点了银两,只有一万六千六百两。”
“这么少?”
“二十万两白银,怎么也得十辆马车,那八口大箱,确实不够。”余东行叹一口气,“我等还未见过这么多现银,大喜之下,不曾想到这节,而且,从地牢里抄出来的只有极少量官银,其余全是自铸的银条。”
群豪又是一惊,“也就是说,那二十万两白银,咱们根本没找出来!”
“可惜徐大成那恶贼死了,不然……唉!”群豪耸动,站起身来想要再搜一遍。这回定要挖地三尺,分寸查察。忽而有人直闯入厅中大叫,“不好啦!不好啦!庄主!余大侠!”只见他身有血迹伤痕,奔走狼狈。
“何事惊慌?”
“余,余大侠!大事不好了!咱,咱们叫官兵包围了!这,这聚义峰下,全是官兵呐!”
“你说什么?”
群豪大惊,“平白无故的,哪里来的官兵?”
“小的不敢胡言乱语,小的奉庄主之命护送妇女小孩下山,才发现守寨门的英雄们都死在门外,山下全是官府和沧州都府军的旗子!”
“沧州都尉廖世成,他的军队怎么来了?”
“妇人和孩子呢?”秦绣心急道。“都,都叫官兵掳走了!小的拼死逃脱前来报信!”
余东行怒而拔剑,几步疾走到厅外,厅外正对峰底,一览无余。果真见得旌旗招展,军兵浩荡,烟尘滚滚而来,“来者不善,这厮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攻寨,怕是把我们当成了赤云寨的匪寇了吧?”谢云浮道,“不若我等下山说个明白,讨个说法?”彭浪秋冷哼一声,“怎么?你怕了?要去向官府朝廷示弱服软?”
“此言差矣,我等江湖人与官府军队从来不太对付,不过,这不明不白的仗,总不能就这么打了。要是都为剿匪而来,我等岂不贻笑大方?”
“要谈你去谈!杀我庄丁,劫我庄人,要彭某如何忍气吞声?”
余东行道,沧州都尉廖世成,还算个人物,我去看看,他到底所为何来?”
“余老……这……”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只听一声长笑乍起,声震深谷,音虽低沉,却有雷霆炸裂之势,震耳发聩,武艺稍低者,不禁头晕目眩,当时坐倒。余东行面色赤红,运起内功,大吼一声,“何人在此装神弄鬼!”这一怒喝却如泥牛入海,随即没入这一声长笑之中。
怀中病童早晕过去,洛君儒与秦绣心都是暗暗吃惊,川北地界上,内力能在西风神剑之上的屈指可数,而远远超过恐怖如斯的更是闻所未闻,来人内力高深至极,非人能敌!这一声长笑方歇,众人摇晃着脑袋往厅外一看,却不见半个人影,目光一收,才惊见厅中赫然多出一个人来!
这聚义厅中上百豪杰,更有武林元宿,后起之秀,竟无一人看见他如何进入此处,用的是什么身法,这一手凭空闪现,行如鬼魅的武功,当真是可怖至极。
但见这名男子,头戴白玉飞羽簪,身着银线绣荷袍,腰束玉扣,脚踩云靴,手执玉骨霜白扇,细眉冷眼,面容俊逸,若论容貌,甚至还胜洛君儒半筹,只是眉宇间隐隐有一股阴冷凉薄之色,让人敬而远之,不敢接近。姚三娘回过神来,指着那人,脱口而出,“你,你是人是鬼?”
这人莫名其妙就出现在这大厅之中,身法之诡异,简直闻所未闻,无怪乎姚三娘有此一问。这男人低声一笑,纸扇一展,真如京都贵裔,气质不凡,“在下浮沉一浪客,沧海一书生,区区小可,名唤傅青薄。”余东行眉头紧锁,将这东南和中原武林的英雄豪杰,名门世家想了一圈又一圈,不由摇头道,“江湖之中,未曾听过这个名号。”
洛君儒夫妇却同时脸色骤变,满脸都是惊异,“你,你说你是,你是……”心中急如焚火,却不敢将那个名字道出。傅青薄一摇白扇,对着双剑一拜,吟道:“酒后高歌且放狂,门前闲事莫思量。家有兄长,与我吩咐,倘若有朝一日再见日月双剑二位伉俪,要向两位请安问好。”
“你果然认识季大哥!”秦绣心喜出望外,一时又笑又泪,“他还好吗?他在哪?他,这些年……”洛君儒铮铮男儿,却也忍不住心中滚烫,晕红眼眶。其他人见状,都是一脸迷惑不解,不明所以之色。
“怎么?你们认识?”余东行不知就里,满脸茫然。
傅青薄却不理会这位川北武林德高望重的老侠客,只向洛秦二人道:“兄长闲云野鹤,逍遥自在已十年有余,偶有家书回递,常说十分怀念当年三人仗剑行走江湖的快意恩仇,更想念两位弟妹与他的深情厚谊,说只待他大事一了,便前来相聚,再续前缘。”
“如此真是太好了,”洛君儒堂堂男子,亦不禁动情道,“大哥十年未有音讯,我和绣心日夜牵挂,真是……”说到情动处,忽闻一声雷响,直达天际,“这是什么?”
傅青薄沉声道:“是沧州兵营的铜火铳,还有佛朗机……”
群豪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沧州大营居然连铜火铳和佛朗机这等攻城杀器都运上山来?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此处不宜久留,先退入这山寨密道之中再说。”傅青薄武功极高,居然会被官军的火器惊慑至此?洛君儒和秦绣心对视一眼,都觉其中另有隐情。
“你如何知道这是沧州兵营的火器?”群雄犹有疑虑。傅青薄却无二话,径直往后寨退去。洛君儒与秦绣心对此人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连忙抱了小乞儿,招呼群雄一行上百人撤进书房,退进山寨地牢之中。
彭浪秋环顾左右,担忧道,“此处是个死地,倘若贼军用火攻,我等万事休矣。”众人闻言不由一阵心凉。
傅青薄冷言笑道:“彭庄主若奋勇杀敌,或许能在自己被打成肉泥之前,多拉几条人命垫背。”
彭浪秋刚要顶撞回去,想起这人虽来历不明,与日月双剑却貌似颇有渊源,只能悻悻不言。众人都挤缩在这地牢之中,回想起一个时辰以前还在此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如今沦落至此,真是百感交集。
“这密道与地面相隔不过三尺,以各位的武功,一击即可穿透,何须忧虑?“
群雄一听,深觉有理。火器沉重,想运上山来殊为不易,不若在此埋伏,待那些贼官军杀上山来,再从地道冲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一行人坐定,余东行这才有机会谢道,“公子适才在外边发笑示警,余某感激不尽。”倘若他们先前真的冲将下去,等待他们的就是沧州大营的凶猛雷火,习武之人虽筋强骨壮,到底还是**凡胎,若是中此埋伏,定然死伤惨重。
傅青薄神色冷淡,“兵临城下,也谈不上示警,只是诸位如此冲去拼命,怕要中了贼人火器的埋伏。”
余东行抚须沉吟,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何缘故?沧州兵营的人怎会到此?携带火炮重器,显是意图攻山,却在山下埋伏,倒像是早有预谋,为我等而来。”
“西风剑客倒还不笨。”傅青薄勾唇浅笑,余东行脸色略有尴尬。“傅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洛君儒见此。连忙出言解围。傅青薄冷笑,“诸位中了奸人的毒计,有人想让你们做这替罪羊。” “什么?”
“你指的难道是徐朱那两个狗贼?”
傅青薄不屑道:”区区宵小之徒,还没有这样的本事!“
冷月剑蕙心兰质,冰雪聪明,当即就道:”傅兄弟说的可是沧州的官军?“
群雄不信,“平白无故的,他们为什么要来陷害我们?”
傅青薄回道:“这可不是平白无故,沧州官府是为那二十万两官银而来。”
彭浪秋道:“可是,我们根本没从徐大成手上搜到那些官银。”
“你们当然搜不到,”傅青薄环视一圈,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因为他根本就没敢动那些银子!”
“什么?”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就连行走江湖见多识广的余东行也不免愕然。
傅青薄道:“徐朱二贼不过是草寇出身,平日里欺男霸女还要仰仗官府的庇护,如何敢劫赈灾的官银?就凭他手下这些乌合之众,怎么可能将护银的百人卫队尽数诛杀还不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众人深觉有理,余东行问道:“那依公子所言,劫银的另有其人?”
傅青薄胸有成竹,“当然,而且是诸位万万想不到的人物。”
余东行蹙眉思量,犹疑道:“莫非是白骨旗的祝元放所为?还是,西陵妖魔鬼怪三星道的那三个老怪物?”此言一出,地道中纷纷响起众人恐惧的呼吸声,一时竟然落针可闻,就连日月双剑也不禁露出戒惧之色,皆因余东行说出的这些人物,无一不是横行川北,纵横武林,令群雄闻风丧胆的邪道巨擘。
傅青薄摇摇骨扇,沉声说出了三个名字,“沧州统兵都尉怀化郎将廖世成,长阳知县颜著,闵阳知县张尧希。”
“这,这怎么可能?”余东行叫道,“这些可都是朝廷官吏,如何贼喊捉贼?”群豪一阵哗然。
日月双剑却不说话,神情凝重,显然信了七分。比起不知傅青薄来历的众人,他们更相信傅青薄的人品,或者说,他们相信和傅青薄交情匪浅的那个人,
傅青薄与众人道:“沧州长阳至闵阳一带的河堤去年刚疏浚河道,加固两岸,缘何今年一遇暴雨便不堪一击?”
“定是那些狗官中饱私囊,偷工减料,贪污护渠银两,肥了自己的腰包!”彭浪秋对这些滥杀他庄人的官府全无好感,当即想当然道。傅青薄接着道:“非但如此,颜著还拉拢同乡族亲廖世成,借沧州兵营施威,强征劳力,打杀河工,工人的粮饷分文不给则罢,更是草菅人命,以致沧州怨声载道,官逼民反。皇帝虽然贪图享乐,沉迷酒色,到底不是痴愚之人,他知其中定有蹊跷,便遣右佥都御史安俞借赈灾之名,查察内密,若查实沧州众吏有贪赃枉法之嫌,即可拿下,押送京城。”
余东行当即醒悟过来,“你是说,他们劫银是虚,杀人是实?”傅青薄否道:“非也,御史的项上人头他们想要,银子他们也想要!”
彭浪秋不解:“到底是在川北境内出的事,他们怎么脱得了干系?”傅青薄微微颔首,“所以,他们需要徐大成这个替死鬼。“
“此人恶名昭著,只要放出风声,祸水东引,他便百口莫辩。届时沧州都尉领兵剿匪,全歼敌寇,至于那二十万两官银,大可推脱是被徐大成丧心病狂的推下忘愁涯,滚入盛江急流暗涌之中,不知所踪了。”
余东行怒火中烧,咬牙恨道:“哼!好算计!这些狗官胃口不小,心可真够毒的!”
傅青薄笑道:“非但如此,诸位急公好义,前来夺银,声势何等浩大?一入川北地界就被官府的线人知晓,这才有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徐贼劫银这个故事就显得更若合符节了。大齐虽不禁武,可素来侠以武犯禁。两百年来,江湖势力早已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虽有太祖遗诏,不能公然捕杀江湖中人,可若是诸位意外死在这一役中,皇帝内心一喜,且不说还记不记得查察沧州决堤的真相,说不得还要嘉奖那三个奸人剿匪有功呢。”
“哼——这群狗官!”余东行怒击一掌,拍得石壁碎裂,骇然一个掌印深刻其上,随即又道:“此既是朝廷秘辛,敢问公子从何而知?”
“你是不信我了?”傅青薄冷笑,话音里生出寒意。
“非是余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此事所涉甚大,余某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滥杀无辜。”
“哈哈哈,余大侠果然侠之大者,对方火炮攻山,磨刀砺剑,余大侠也能慈悲为怀,当真佩服得紧呐。洛氏伉俪也不信吗?”
洛君儒不假思量道,“你既是季大哥的族弟,我们自然是信的,傅兄弟的消息来源何处,我是知道的,确实有难言之隐。”
人群中偏有惯爱抬杠贫嘴的,脱口就道:“哪里来的难言之隐?莫不是从廖世成那厮的小妾床底下听来的吧?那确实不便明说。”话音一落,众人轰然而笑。
傅青薄面色一寒,群豪忽觉这地牢中冷如深冬,不寒而栗,洛君儒急忙按住傅青薄的手掌,这股冷意才稍稍褪却。众人心有余悸,伸手摸到这地道两壁竟然结出一层薄霜,更是心惊胆寒,居然连他是什么时候出的手也不知道,终于不敢多言。傅青薄冷哼一声,收回右掌,“若是依我的脾性,定然不能善罢甘休,今日实在是为了城主的异性弟妹而来,不然这些性命与我何干?”
洛君儒斡旋其中,连忙谢道:“傅兄弟海涵,君儒多有得罪。”洛君儒与他右掌不过瞬息的接触,就觉一股刺骨的寒气从他的掌心径直钻进自己的右臂,整条手臂气血凝滞,阵阵发麻,已知此人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
傅青薄执扇一拜,告辞道:“傅某言尽于此,望两位多加保重。”
“傅兄弟这就要走了?”秦绣心讶异道,傅青薄回道:“此地不宜久留,傅某不忍二位死于非命,因而冒险前来知会。傅某走后,贤伉俪当尽快撤出这死地。”洛君儒秦绣心心下不解,这官军火器虽然厉害,却也不至于让这样一位绝顶高手如此忌惮,甚至未战先怯。彭浪秋更是受不住他这般长官军士气,灭自己威风,“这些贼兵的火器固然厉害,咱们也不是吃素的!若是从四面冲杀下去,谁胜谁负还是未知之数!阁下若是怯阵,自去就是,我游龙庄十八条性命,绝不能善罢甘休!”
众人还待要劝,突然轰隆隆,传来数声炮响,整座山头都仿佛在微微震动。
余东行疑惑:“这山下并无守卫,官军为何放炮?”谢云浮蹙眉回道,“莫不是虚张声势,想让我们投降下山?”
傅青薄勾唇冷笑,别有深意,“那自然是有人正在和这伙贼军狭路相逢,搏斗厮杀。不过诸位也无需悲悯,区区数门火炮,若真能将他打死,倒是中原武林一大幸事。”
“你说的这是何人?”余东行听他此言,知他定是清楚那人的身份来历,遂有此问。傅青薄道:“是此次救诸位脱困的救星,但若是不走运碰上,那就是诸位的劫数死期!”
秦绣心将这话细细思量,忽的勃然变色,瞳孔剧震,显然惊骇已极!“莫非是——”傅青薄抬手止住,与洛氏夫妇交换眼神,已是不言自明,“你剑宗全派尽出,从西原追到川北,不正是为此人吗?”洛君儒深吸口气道,“既然如此,又怎能让傅兄前去送死?我剑宗儿女岂有贪生怕死,背弃友人之理!”
傅青薄听他此言,甚感欣慰,“两位不必担忧,我自东海而来,他追在下已有三月之久,还未能奈我如何。不过那人听说二位正在此处,因此不顾一切想要杀你二人,傅某将计就计将他引入官军的火炮阵中,趁机前来报讯。但凭官军的本事,还绊不住他太久。“洛君儒与秦绣心一听,当即就猜到真相,”那老魔是想杀我二人,引我大哥现身?”
傅青薄没再多作解释,最后嘱咐道:“两位切记,诸位切记,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从这里走出去,待我将他引走之后,诸位才能下山。”
“傅兄弟……”
“切莫多言,洛兄应当明白,此人武功之高,非剑圣至此,俱不能挡。”临别之时又躬身拜道,“倘若两位有幸他日遇着兄长,就说云谲波诡,群龙无首,请兄长早日返回烟泷洛城。”此言大有诀别之意,话音落地,纵身一跃,已不见踪影。洛君儒深感他舍身相救之义,一手搭在残阳剑上,却是犹疑不决。一边是义兄的族弟,甘冒风险前来相救,他又怎能背信忘义,弃之不顾?一边又是川北群豪数百人的性命,他若轻率行事,为众人引来杀身之祸,岂不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一时左右两难,进退维谷。
“来的究竟是什么人物?”余东行甚是好奇,就凭驰骋西南的日月双剑竟也如此忌惮惶恐,还要剑圣亲临,这次来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念电闪,余东行暗抽凉气,颤着音试问,“莫不是,莫不是九幽魔域的那位到了?”余东行连那人名讳都不敢直呼,可见“那位”是何等凶名昭著,声势凌云。
洛君儒语焉不详道,“九幽魔域的那位远在天外,且多年未曾踏足中原,要论嗜杀成性,他与我剑宗此次追踪的煞星相比,怕还略逊半筹。”
“这世间凶名之甚,竟还有在其上者?”饶是余东行叱咤川北二十年有余,也猜想不透这是来了哪路魔星。
但很快,他就知道来的到底是谁了……
且说傅青薄施展绝世轻功,但见其身如银电,行若流光,直向山下而去。可这才堪堪掠过徐贼的书房,踏出后院,却突的心脏骤缩,身形倏忽停住,俊逸的眉间,神情凝重阴沉。
傅青薄微微抬眼,望向左侧屋宇的青瓦飞檐,一道魁伟的身影背光而立。那人一动未动,却仿佛有群山压顶,万钧重负,一股令人不可呼吸的压迫倾轧而来。
那个男人,长髯散发,鬓发灰白,背光而立,袖袍鼓舞,猎猎有声。这老者龙眉虎目,猿臂蜂腰,有不怒自威之势,身量奇伟,体态雄健,全无暮年苍衰之姿。此人身法奇绝,脚踏飞檐之上,仿佛随时要登云飞升,武功之高更是深不可测,就是那么一站,似乎都要把整座寨楼压塌下来。
双方对峙之时,寂静无声。傅青薄全神贯注,一双冷眸泛着寒光,不敢有片刻疏忽。
“来得好快啊……易部主!”
“哼……”那人冷哼一声,声如洪钟,震耳发聩,“傅小子!这回看你往哪逃!”
磅礴真气浩荡轧来,傅青薄姿态从容,含笑摇扇,依旧风流洒脱之态,虚空中两股强横真气相互倾轧激荡,整座山寨的大地都在微微震颤。傅青薄脚下深陷三分,内心更是心急如焚。这股不寻常的动静传入书房的地道中,洛氏夫妇知晓强敌已到,哪里还能坐的住?
洛君儒在前,将妻子护在身后,他小心打开地道的门板,余东行紧随其后,二人刚一露出半个脑袋,只觉如山的重压滚滚而至,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傅青薄心中大叫苦也,逆压顶上,正要施展高绝的身法,抢路逃开,将这名魔星引走。却见那人一挥衣袖,轻抬右手,隔空向傅青薄头顶缓缓压来。这掌来势缓慢,却仿如遮天蔽日那般,将他头顶和前后左右的方位尽数封死,简直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可傅青薄的武功同样不可小觑,身法更是超绝。他以扇面接住掌劲,再一缓一引,趁那掌劲瞬间的凝滞,傅青薄脚步闪转,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掌劲所及之地。傅青薄身形刚退,原本站立之处就已落下骇然的巨型掌印,掌印覆盖三丈之地,深陷一尺有余,铺垫的原木皆化齑粉,整座山峰微微震动,这老者虚空一掌之威竟至于斯!日月双剑与西风神剑遥见其力,惊得那是双目圆瞪,心中狂颤,冷汗不止。
这到底是人是鬼?这等掌力何止登峰造极,简直空前绝后,惊世骇俗!
“哈哈哈哈!躲得好!这当世之中,能躲过老夫这一掌的,也还屈指可数。”那男人话中极为赞赏,然而用的“躲”字,俨然已自负武功在对方之上。事实也确然如此,要论内力修为,傅青薄纵是天资卓绝,也比不上这个嗜武成痴,苦修四十余载的老怪物。能在他的追击下保全性命,全凭傅青薄超绝的轻功和这老魔有意无意的放任。
“易部主数月不见,武功又有大进,实在是可喜可贺。”
“哈哈哈,傅小子,老夫倒是想与你一见,可惜你逃命的功夫太好,到了现在才能与你说话,实在是相见恨晚呐!”
“部主说来是我的长辈,小侄理当孝敬,怎有逃避之理?这其中怕有大误会,不若部主随小侄下山,由小侄做东,你我小酌一杯,顺带研讨武功如何?”说罢抬脚就要走出后院。那老者喝道:“不必了!傅青薄,你的诡计太多,今日引老夫入阵,想用朝廷火炮对付老夫,可惜区区一千军士不过土鸡瓦犬,几门铜火大铳焉能伤我性命?”
“易部主果然神通广大,武功盖世。”
“哼哼,傅青薄,你莫不是忘了,十五年前倘若老夫不闭关修炼,如今早就是沧海的主人,哪有季涯深的事!”洛君儒秦绣心听见这句,都是微微色变,相觑一眼,讳莫如深。
余东行则惨然失色,颤声道,“季涯深?他说的可是魔君季涯深?沧海,难道沧海又要卷土重来了吗?”说罢,忧心忡忡,思虑重重。
傅青薄皱眉道:“可惜易部主出关之后已经性情大变,为武成魔,”他厉声斥道:“老贼!你违背祖训,同门相残,杀害医部的顾部主,妄图染指别门武学,如今更不知悔悟,又来谋我谍部的秘典,当真是大逆不道,欺师灭祖!”
老者不以为意,“你懂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待我夺取秘典,四部神功大成,就能得天地造化,可脱生死轮回,甚至羽化登仙也未可知。届时天下武林自当千秋万世,唯我独尊!老夫才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人!哈哈哈哈……”他已状若疯魔,不可理喻。
“疯了疯了……”傅青薄摇头苦叹,莫可奈何。曾经这疯老儿被誉为沧海百年不出的天才,如今嗜武成狂,沦落至此,实在让人不胜唏嘘。
“废话少说!傅青薄,把《天物刃》交出来!老夫看在同门一脉的份上,饶你性命,若你识时务,肯辅佐老夫修炼神功,他日老夫得窥天道,可让你成天下第二人。”
“恕难从命,“傅青薄不屑冷笑,”在下就此得罪了!”他微作揖,随即玉扇一扬,三十二道剑气交错张扬,矫如飞电,直击那易姓老者。
易部主冷哼一声,身体拔地而起,脚下寨门轰然倒塌,他已身如雷火向傅青薄砸来。书生身法极快,轻轻让过,顾不上老者落下的余威刮得脸颊生疼,掌随意动,一掌击在老者胸膛。
轰——
那老者身形一晃,躯体下沉将力量卸向地面,双脚却还是拖出三尺的沟壑。傅青薄的掌劲透胸而出,拍在门房梁柱之上,竟如刀伤剑创,入木三分,霎时房倒梁塌,这一掌就削去半间偏房。这书生掌势凌厉凶残,以掌化剑,掌劲化出万千剑气,这样的玄妙奇功着实让人心惊胆战,叹为观止。
要知道,一般刀客剑客,能练出刀罡和剑芒就已算是个中高手。若能飞花夺命,摘叶伤人,那就已是傲视群雄的宗师人物。可这青年竟能不以一物,凭空发出无形剑气,这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事。洛氏夫妇心知,傅青薄的武功,已远在自己之上,就是比之剑圣,也未必逊色多少。
“哈哈哈,来得好!不愧是迦楼罗王,这一手‘凭虚化刃’的功夫果然厉害!天物刃确是天下奇功!”易部主硬受这一掌竟然仅仅是血气一滞,身形倒退,并未重伤。此时不怒反笑,眼中狂热之光炽烈,随即双掌前拍,挟摧山裂海之势,掌风刚猛雄厚。掌风卷进书房,吹倒书架,书卷散落翻飞,洛君儒和余东行但觉狂风猎猎,有如刀割一般,可见这一掌的威力比之先前更要强悍霸道。
傅青薄心知此掌厉害,不敢硬接,身如鬼魅,绕到其后,玉扇往那人背心要害一点,无形剑气透体而出,轰——地面立刻现出偌大窟窿,居然深不见底。若是旁人,这一击之下非死亦残,却见那人一声长啸,转过身来,竟是毫发无损。老者再一掌冲来,傅青薄只觉风压骤紧,仿佛周身气息都被尽数抽空,迎面是排山倒海,无坚不摧的掌力。傅青薄避无可避,只能双掌并玉扇向前一迎,轰然一声巨响,傅青薄招架不住这无俦的掌劲,身体倒飞出去,砸断了房梁木柱,屋瓦墙体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要倾倒。
这一掌之威至此,真叫人骇然心惊。
饶是傅青薄钢筋铁骨,受这一掌,也怕是不能活了。
洛君儒余东行不由悲愤,岂知傅青薄当即翻身站起,脸色时青时红,甚是诡异,嘴角溢出血丝,显然已经伤及脏腑。
老者饶有兴味道:“嘿嘿!傅小子平日深藏不露,与人无争,老夫竟不知道你的天物刃已有如此高深的造诣,凭虚化刃,散劲分流,可真厉害啊!”
傅青薄却死死盯着老者的胸膛,那点没有穿透的血洞,不由惊异,随即恨声道:“易老贼,你竟真的练成了摩呼罗迦的,千劫不灭身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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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回 浮尘浪客 沧海狂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