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长安曲 第238章 第七十三章 同道（四）

这些灰白的人就如同是一阵灰白色的烟，只一会儿功夫，就已从这片黑色的城楼之前消失。

“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已经染上了瘟疫。”黄衣道士冷冷地道。

轩辕承一愣，他的确不知道这件事。

“你放他们出去，会有更多的人因此而死。”

“你怎能确定这些人染上了瘟疫？或者说，你怎知那些已经出城的人没有？”

黄衣道士闻言冷笑：“因为这些人，是我要他们留在最后的，因为韩大人说，这些染上瘟疫的人，一个也不能让他们离开长安城。”

轩辕承亦是冷笑，“就算他是天上神魔，也无权决定他人生死。”

裴云熙在一旁大声道：“喂，我说韩文广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啊？值得你为他这么丧尽天良地卖命？我看你也是个修道中人，这么恶毒难道就不怕再也修不成神仙？”

他这话本来也甚是无厘头，但却偏偏像是戳中了这黄衣人的痛脚，却见他两眼顿时泛起一种凌厉的冷光，冷冷看向裴云熙。

“住口！我等修仙大业，岂是你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能懂？你若再聒噪一句，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哎呀？你还恼羞成怒了？听好了，你这辈子都修不成神仙！你这辈子都修不成神仙！下辈子也修不成神仙！怎么样，本少爷就是说了。”

黄衣道士勃然大怒，身形只是闪了一闪，便即从原地消失，转眼来到裴云熙面前，抬左手想要掐他脖颈。他动作瞬息飘忽，本来绝无失手，然而这一次却是例外，他的手还没有碰到裴云熙的脖子，便有一只铁腕格在了他和裴云熙中间，轩辕承的黑眸中带着一丝淡淡冷笑，在他耳侧开口道：“你想动云熙，也要问问我同不同意。”说着腕上用力向外一震，竟将那黄衣人的身体震得退后出去。

黄衣道士双眼盯着轩辕承，眼中怒火燃烧，极是骇人，忽的退开三尺，举剑向天，左手做了一个术法手势，只见他剑上忽然亮了一亮，接着无数道仿若流星的光芒从天而降，纷纷吸纳到他掌中的那柄长剑之上，而这柄宝剑，竟仿佛当真吸纳了天地星光一般，一分分地耀然明亮。

轩辕承踏前一步，将裴云熙红珠等人尽数挡在身后，凝目看他长剑。他平素练剑多于上藏书阁，所以对于这黄衣道人的衣着并不相识，而现在看他的剑技，好像也不认识。但从方才两人动手过的那几招，还有现在他掌中这柄剑上暴涨的杀气来看，这个人绝非是泛泛之辈。

黄衣道士双目猛然间寒光一闪，出手如电，掌中灿若星辰的宝剑蓦的向着轩辕承当头劈下，然而这一剑，看在轩辕承眼里却并不只是普通的一剑，剑锋之后，苍穹撕裂，乾坤扭转！同这眼前异象一起出现的，还有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巨力，瞬间泰山压顶一般将他牢牢罩在其下。

轩辕承一双剑眉微微向上一扬，右臂抬起，惊起千层巨浪，一片暗红色的剑影席卷而上，正迎上那片压下来的星斗光华。

两股剑气相碰的刹那，忽然发出太阳般雪亮耀目的强光，站在轩辕承身后的裴云熙和红珠同时转过头去，伸手挡住自己双眼，而那两个孩子，却早已不再出声。

轩辕承胸口像是被一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了一下般的，脚下站立不稳，一连退了数步才站稳身形，心口一阵猛烈的抽痛袭来，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牙忍住，抬眼看向对面的黄衣道士，他虽心口生疼，但他心中有数，那黄衣人必定比他还要难受！

黄衣道士看起来果然比他难受很多，退后的距离比他更远，一手捂住胸口，任由几缕黑发垂在脸侧，更显得他的脸色苍白，虽然还在站着，但身躯却在微微颤抖，看起来便如一只在秋风中瑟瑟抖动的枯叶之蝶。

他平生最为自负的剑技斗转星移，还是敌不过轩辕承的逐沧浪。

“你到底是谁……”很久很久，他终于开口，嘴角却缓缓淌下一丝鲜血。

“太虚结境这四个字，你有没有听过？”轩辕承淡淡说道。

“太虚结境？没有听过，想不到今日……我竟然败在一个如此名不见经传的门派弟子手上……”

轩辕承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略带同情的微笑，“你应该庆幸才是。”

黄衣男子脸色一变，似是更加灰白。

“庆幸什么？”

“呵……，庆幸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最好对付的‘人’，而非是别的什么，否则，你现在可能已经没法开口说话了。”

轩辕承眼中的轻蔑和不屑，甚至比他口中所说的话，更加冰冷锋利，瞬间刺穿了面前那个男子的身体，他那张本来年轻英俊的脸，竟仿佛在一刹那间老了十岁。

“我会记住你的，”黄衣道士的眼睛在轩辕承脸上一点点扫过，好像直要看进他的骨头里，“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便像是两只熄灭的灯炬，瞬间黯淡，不只是他的眼睛，就连他的身体，都在这空旷的城门之前瞬间消失。

“他走了？”裴云熙四下看去，果然再也看不到方才那人的一点踪影。

“这人真是有些奇怪，年纪轻轻却这么冷若冰霜，就算技不如人打输了，也不至于这么输不起一样。”

轩辕承眼睛中的嘲讽之色此刻却消失殆尽，意味深长地向着远方看了一眼，道：“这是好事，如不是他这样重视颜面，反倒不好办事了。”

“办事？你要办什么事？”裴云熙奇道。

轩辕承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更加讳莫如深，“没什么，只是随口说说。”

裴云熙“哦”了一声，回身向着城门望去，“轩辕，我想进城看看。”

轩辕承略一沉吟，走上两步，向着城内望了一眼，点头道：“应是还有点时间，我们快去快回。”

长安城中和他们想的一样，已经成为了一座萧条的空城，同他们来时路过的那座集镇不同，长安城中并没有那么干净，地上到处是丢弃肮脏的垃圾，还有已经死去多时，发臭腐烂的死人。

裴云熙心里挂念自己家，飞一般地在空城中奔跑，丝毫也不在意满城中污浊腐臭的空气。轩辕承一手抱着那个盲眼的小女孩跟在他身后，暗暗观察地形，裴府当年已被官府查封，后来不知是否重修他用，总之，他不能让云熙从中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裴府位置在长安城的中心靠北，离城门其实也有好长一段距离，是以裴云熙虽然拼命奔跑，累得气喘吁吁，一时却还是没有跑到。

虽然是在极黑的黑暗里，但凭着十多年极度的熟悉，裴云熙还是遥遥认出了那条直通裴府的紫石大街，脸上露出激动的笑容，停下来扶膝喘了几口气，马上又拔腿向着紫石大街的街口跑去。然而这一次，他也没能跑出几步，便又停了下来，骤然停下，几乎摔倒。

轩辕承就跟在他身后，目光如电扫过街口。他当然知道裴云熙为什么会停下来，因为就在那条宽阔的紫石大街的街口之上，竟然直挺挺地坐着两个人！

坐在前面的，是一个老头，浑身瘦骨嶙峋，头发蓬乱花白，脸色也和他们之前见到的那些人一样，泛起一种冷冰冰的灰白。

这老头好像已是虚弱过度，再也站不起来，甚至就连眼睛都难以睁开，但不知为什么，就算已经成了这样半死不活，却还是保持着一种极为僵直的姿势直挺挺地坐着。

轩辕承的目光只在这老头的身上扫了一眼，便即越过这老头，落在了他身后那个坐着的人身上。

那人也有一头乱发，横七竖八地散在脸上，看不出多大年纪，就只是身上的衣服穿的很烂，烂得很奇怪，就是那种你明明说不出哪里奇怪，却总是感觉到极度不舒服的那种感觉。

轩辕承忽然抬脚，越过裴云熙，向着老头后面那个穿烂衣服的人走去。

那个人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动作，虽然没有抬头，但坐着的身子却好像微微地动了一下。

轩辕承停下脚步，凝目自己指尖，直到修长的手指顶端渐渐渗出一点樱红色的颜色，才骤然睁开双眼，手指轻轻一弹，但见指尖樱色化为一点花瓣般的火焰，飞旋而出，眨眼碰在了那个坐着的烂衣服人身上，无声无息地没进了他的身体。

没有以往的烈焰冲天，也没有石破天惊的剑技，一切就好像只是一朵樱红色的花在风中飘落一般安静，然而那个坐着的人，却好像已经安静不下来。就在那片樱色的火焰没入他身体的瞬间，他的身躯就狠狠地颤抖了一下，接着有什么东西迅雷不及掩耳般地飞向他脸上，一头扎进了那人的乱发之中，再也没有声息。

轩辕承双目凝视着那个人的身子，双眉慢慢皱起，好像在等什么。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那个坐在地上的人始终一动不动，轩辕承皱紧的双眉一点点地舒展开来，然而就在他眉心将展未展的一刻，坐在地上的那个蓬头垢面的人竟然猛地跳了起来，好像一只蝙蝠一样，箭一般地向着轩辕承扑来！轩辕承像是早有准备，右手快如闪电，拔剑出鞘，但见一道暗色红光划破夜色，犹如血痕，接着只听“扑、扑”两声，两个黑黝黝的东西几乎同时落在地上，竟是不住抽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升腾起来。

耳边传来裴云熙和红珠同时发出的一声惊叫，红珠失声道：“轩辕少侠！”裴云熙却张口结舌，指着地上已被斩为两半的东西道：“轩辕！你……你杀了他？”

地上的东西是方才那个人的尸体，已被焚天齐齐斩为两半的尸体。

裴云熙做梦也想不到轩辕承会抬手杀人，而且杀的是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落难之人！

“你……你别怪他，他……他救了我的命……”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裴云熙回头一看，竟是方才那个直挺挺坐着的老头，此刻竟然变换了姿势，浑身像被抽了筋一样，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救了你的命？老人家，这话怎么讲？”裴云熙愣住，任他素日聪明，此刻也丝毫想不出答案。

“云熙，你再仔细看看。”轩辕承忽道，声音沉静。

裴云熙听了他话，将信将疑地向地上又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去，终于将地上的那两片“人”看得清楚，脚下猛的向后一跳，伸手指着地上的尸体道：“这、这是妖怪！”

地上的那两半“人”的尸体上，最为显眼的是从那两个半张嘴里伸出的，足有五六尺长的两片黑紫色的舌头！

人，绝不会有这样长的舌头，所以，这个被轩辕承杀死的极度像是人的东西，绝对不是一个人。

“咳，这是食人脑的一种妖怪，它长得和人一模一样，只除了它的舌头。这种妖怪会利用自己的外形悄悄接近到人身边，然后用它的舌头，吸食人脑……”一旁的那个老者又开口说道。

轩辕承走过去，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老人家，城里的人都已经逃走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老头的双腿细弱如同两根稻草，虽被轩辕承扶着站起，却只有打颤的份儿。

“唉，我老了，走不动了，就算跟着他们也是一个累赘，况且啊，我打小儿就住在这长安城里，在这儿待了一辈子，真要让我走，我倒还舍不得，不如就守在这城里，就算是死，也是死在自己家门口，总好过客死他乡……”

这老者话虽说得悲凉，神色却果然一片安详平静，好像生死之事，就好像刮风下雨一样平常。

轩辕承一手搀扶着他，听了他这番话，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回答。

“这里很快就会有灭顶之灾，你们几个年轻人快快走吧！”最后，却仍是那老头先开了口。

轩辕承神色微动，接口道：“什么灭顶之灾？”话音未落，便听到从东北方向传来一声惊天裂地般的巨响，脚下剧烈震动了两下，随即仿佛从地底深处发出一阵阵隆隆的震颤。

老头听见这声音，两眼顿时圆睁，不顾身体再度摔倒在地，一把推开轩辕承搀扶他的右手，大声道：“你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