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机旁。
元呈捧着林丛的水杯要走,刚好碰见穆百之走过来,一时间慌了神,要躲,又终究觉得逃避不是办法,何况错说到底不在他自己,思来想去之间,人已经走到眼前。
元呈卖乖,先讨好地笑着叫她一声:“姐,来接水啊。”
穆百之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不然呢,我拿着茶杯来饮水机干嘛,洗头?”
元呈赔笑:“嗐,我……我就打个招呼嘛。”
穆百之早习惯了他不走寻常路的思维方式,自顾自接了水,看元呈还站在一边,这才觉得奇怪,仰头看他,好奇道:“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元呈的头脑还没有灵活到对人际交往如鱼得水的程度,何况本就紧张,又望着穆百之的双眼,听到这种问题,只会诚实地实话实说:“姐,那个,我哥……”
穆百之闻言,还真愣了两秒:“你哥?——哦,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啊。”
她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用空出的手拍拍他的上臂,说:“他是他,你是你,你俩压根都不是一路人。而且,我早就知道你俩的关系了。”
这次,愣住的人换成元呈:“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俩长得太像了,所以我自己去翻过你的家庭成员关系,结果发现你俩竟然还真是亲兄弟。”穆百之淡定道,走出两步,顺手又招呼他:“快走吧——再不走,林队等会儿又要骂人了。”
元呈松了口气,连忙应一声,跟上去。
从饮水机到办公地不过短短几步路,临进门,穆百之忽然放慢脚步,又说:“不过,有件事,我还是想先问问你。”
元呈刹住脚,低头望着她。
穆百之问:“刚才你哥把你叫出去,有没有说到,他为什么会在山上?”
元呈努力回忆了几秒,肯定地摇了摇头:“没有,就问我这是什么情况,我把他给堵回去了。”
穆百之挑了挑眉,倒是意外有了别的收获,说:“——他还顾得上问这么多?”
一个普通人,在山路上碰见一具无头尸体,在警察到之前,还独自和尸体呆了半个小时,居然还顾得上问是什么情况?
“——刚才录口供的时候,林队没问吗?”元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问了,说是去山上……检查什么花室。”
没给元呈再说什么的空隙,穆百之摇摇头,兀自推开门,进了办公室。
元呈没想太多,跟进来,四下看了一圈,没看到林丛的身影,便提高声音,问:“谁知道林队去哪了?”
小刘正整理着东西准备出外务,随口应道:“在楼道吧——对了,他叫你拿上东西,出去一趟。”
元呈本来已经半只脚踏出门去,听到后半句,又马上反身,一手扶住门框,眼睛亮起来,兴奋地说:“有新线索?”
“嗯。”小刘背上包,快步来到他身边,严肃道:“第六个被害人的第一案发现场找到了,就在玉藤山上——我们必须冒雨上去一趟了。”
穆百之闻言,连忙放下茶杯,举高手、跳起来:“我也去!”
但,还没等她站稳脚,小刘便望着她摇了摇头,说:“——你别!林队特意趁你刚才不在才下的指令,还格外嘱托,让你别跟着,说雨太大了,山里随时可能出意外。”
穆百之诧异:“我容易出意外,你们就不容易出意外了?为什么不让我去?”
她想追出来,但小刘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拽上元呈就跑。身边的同事们也都跟着劝,有的说眼下办公室里工作量也不小,有的说案发现场本来也是拼心细的活儿、不需要那么多人去看,有的说这种天气山上确实危险,当然,也有的,说姑娘家家的,还是踏实点儿好,林队肯定也是为你好——
最后一类,她嗤之以鼻。
同一届的警员里,还没有谁出过的现场比她更多、成绩比她更好。
穆百之心下清楚,刑侦队这种工作单位,男女比例一向失调严重,潜意识中的歧视,自然也跟着数不胜数。从决心报考公安大学的那一天起,她便认识到,无论是脑力还是体力,她必须要比同届的男生优秀、甚至优秀许多倍,才可能为自己搏得几成平等的机会。
——还只是机会。
她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再一次琢磨起邢锐的行动轨迹。
在并不起眼的地方,暑假正式开始之后,邢锐的活动场所不动声色地增加了一处:
玉藤山脚下,连绵不绝的民宿之间夹着的,一间名叫“Hidedusk(隐匿黄昏)”的酒吧。
某种直觉攀上她的心头。
与此同时,元呈在楼梯口痛苦地挣开小刘拽着他胳膊的手,哀嚎声大到半个楼道都听得清:“疼疼疼——哎哥你掐着我肉了!哥!手劲忒大了!”
林丛正站在十几级台阶下的中间平台上抽烟,闻声,回过头来,抬脸看他俩吵闹。
——当然没什么好脸色,叼着的烟是对他骂人唯一的限制。
不用他再催,元呈瞥见他身影,立刻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来,一面将水杯双手送到他面前,一面好奇问道:“案发现场在哪儿,怎么找到的?”
林丛白他一眼,抬胳膊、掌握好力度从后方拍他头一下,叼着烟,一边向下走,一遍多少有些口齿不清地骂:“等会儿就知道了!就知道问问问——我是队长你是队长?”
元呈乖乖闭嘴,但没两秒钟,一到一楼,还没出大楼,趁林丛灭烟的工夫,他就又凑上去,无辜地眨着眼,说:“林队,车钥匙。”
——开了车,当然就理直气壮地知道目的地了。
林丛叹了口气,认命地翻了翻挎包,把自己的车钥匙交到他手上:“雨太大了,去开那辆H6。”
他倒真不是要针对谁,只是心乱得厉害,一半为了这案发现场的事儿,另一半为了元蕖突如其来的出现——是巧合吗,还是另有所图?真的会有人在下暴雨时冒着生命危险往山上跑、只为了检查自己的花室?如果真是另有所图、连元蕖都有嫌疑,那这案子是不是还需要让元呈回避?
——回避了、退出专案组了,是不是,就不再是他手下的人了?
又要分别吗,哪怕只是刚刚认识不久的、他能够信任的人,老天也不愿意留给他吗?
还有乐乐,他从十二三岁起眼看着长大的乐乐,她能顶住当年的压力、理性面对这一次的挑战吗?会不会出错,会不会难过,会不会……
——心烦得厉害,偏偏走到门口,元呈还要在身后叫:“哦,林队,还有一件事——”
林丛深呼吸,控制住自己当着太多人面发火的冲动,压低声音,说:“有话说,有屁放。”
元呈先小跑两步、赶在前面撑开伞,这才回过头来,认真说:“我查过了,如果前方出现来不及刹车躲闪的意外,只要向右打方向盘、用车子左侧去挡,副驾驶就会很安全——我的意思是,我开车,您可以放心坐副驾驶。”
林丛没料到他说的会是这个,怔怔地站住,望着他认真又坚定的神情,意识到这年轻人并非有意拿他找乐,说的全是真心实意之语。
倾盆大雨在他身后落下,雨声乱奏、节奏混乱,像顽童抚动琵琶。
他的心更乱了。
所幸此时,身后传来小刘翻腾着找伞的声音,林丛趁机低了头,只“嗯”了一声,便迈进元呈伞下。
好大的一把黑伞,遮住漫天千万根飞针。
久违地坐进副驾驶,林丛垂眸,一面系安全带,一面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至少,不能紧张得太明显。
“先开到玉藤山,到那儿再找路。”林丛说。
滕安市地处北方,短短几小时的大雨,已经隐隐有了些路面积水的情况。尚未开出市区,元呈必须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在保证速度的同时,尽可能地避免将水溅到行人身上。
好在,玉藤山作为滕安市为数不多的旅游景点,其所在地并不偏僻。约半小时后,车辆进入早在元蕖报警时便已经封锁的风景区。
“第一案发现场在玉藤山临近山顶的一处集装箱里,距离第二现场不远,但由于是不对外开放的区域,两处之间的山路颇为难走。”
林丛从容地报出一串概况,又及时补充道:“等会儿前面会有工作人员指挥我们从哪条路拐上去。路况太差,车开到约3/4的位置上就行,我们得走过去。”
元呈应了一声,眼下情况不再像市区那么紧张,他分出一点神来,问:“第一案发现场,离我——离元蕖那个花室有多远?”
林丛没吭声,小刘倒是颇为积极,凑上来说:“跟集装箱基本处在同一高度上,只是不在同一个坡——花室朝阳,集装箱更阴一些。”
和口供对上了,是同一条路。
林丛从后视镜看向小刘,说:“让你查的集装箱情况,你查了没有?”
眼神比雨水更冷。
小刘连忙乖乖点头:“查了。景区方面说,这个集装箱,是二月份的时候,有个当红的年轻作家来采风,经过协商放在这里的,租金虽然不多,但毕竟是未开发区,也就这样了。”
林丛抱着双臂,问:“——未开发区,还在山顶附近,一个普通人,说用就用了?”
小刘斟酌着说:“也不能算普通人吧……他在咱这儿,多少也算个知名人物了——年纪轻轻,经济自由,受粉丝支持,还是带着市里的介绍信来的,所以景区呢,也没敢多问,只是提出要按时过来查看情况、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人家也同意了。这不,五月末天一热,他就走了,该收拾的也收拾了,这个集装箱嘛,说是留给景区自己处理就行,他不要了。”
带着市里的介绍信来,随意占用公共资源,还扔下这么大个东西?
林丛挑眉,隐约来了兴趣:“这么狂?谁啊?”
小刘清清嗓子,像京剧念白般拿个调子,一字一句,说:
“方——峻——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