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林丛蹙着眉头,立刻就要向居民楼去,却被穆百之抢先一步拦住。
他踉跄一下,硬生生刹住脚步,阴着脸,神经性颤抖着的眉尾处肌肉显然提示着他正徘徊在爆发边缘:“你干什么?”
穆百之迎着他的目光,毫不惧于他阴沉又狠厉的神情,坚定地挺直身板,道:“这已经是近两个月内,第十四起失踪案了。全是滕安一中的学生,就算你不清楚外面的舆论怎么样、不去看那些和办案无关的消息,那身为一名人民警察,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的家属是什么情绪、什么状态?”
什么状态?
林丛深呼吸几次,试着劝说自己,却始终平复不了本就烦躁愤怒的情绪,反而变本加厉,甚至喉咙发咸、只能按捺不住地低吼着反驳道:“那我能做什么?这难道是我想要的吗,我还有什么没做的?——你这么问,算什么意思?难道是我不去查吗,是我绑的人吗?!”
穆百之不语,只这样冷静、坚定地望着他,坚持着不肯让路。
二人就这样对望着、僵持着。
元呈早已从驾驶座上下来,此时站在一旁,只能紧张地搓着手,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望望她,一时,竟不知自己是该插手劝上两句,还是该保持沉默。
他不擅长调和矛盾,尤其是眼下的情景,两人说的全有道理。
林丛抢了两步,都被穆百之堵回去。
被无意义的徘徊撞上的那一瞬,她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面用力抵住林丛的肩,一面同样愤怒道:“如果你就这么上去,用这样的状态面对受害人家属,我可以保证,你一定什么都问不出来,还会白白激发舆论——别挤了,好好站着!——林丛,林大队长!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舆论发酵成这个样子,在滕安市几百万市民的眼里,甚至在全国人民眼里,你作为专案组组长,比这个案子的凶手更可恨啊?!”
闻言,林丛一怔,原本烦躁不安的动作也停下来,只愣愣地站住,说:“我?可恨?”
穆百之毫不留情,又逼近半步,道:“别说你最近完全没看过新闻,我就不信互联网时代的信息普及率还能单单把你一个人落下!你知不知道,现在,网络上、现实里,有多少人在骂你,说就是因为你办事不力、玩忽职守,才会导致一直有失踪案发生的?!”
林丛的睫毛颤了颤。
——其实,元呈知道,穆百之知道,甚至连林丛自己也知道,网络上、生活里,那些铺天盖地、怨声载道的言论,说得远远不像穆百之迫不得已之下、所转述的这么客气。
那些内容,只会比她此时此刻所说的,更加不堪入目、更加消极负面:
“警察办案不力,就该赶紧撤职、开除!都死了十四个人了,还这么维护这个什么、什么组长,哦——是不是后台很硬啊?”
“一个月了,一点进展都没有?人民警察就是这素质?人民纳税养你们是干什么的!!”
“支持查查专案组成员,别是贼喊捉贼吧!”
“这人不是去年12·7那个警察吗?自己都和杀人犯闹得不清不楚的,还好意思继续干警察?赶紧收拾收拾、去跟杀人犯过日子去吧!”
林丛不是没看到过,只是一直劝自己,没有无缘无故的恶意,他们只是太想破案了而已——正因如此,才要更拼命地工作。
可,真的没有无缘无故的恶意吗?
他所保护的,就真都是良善之人吗?
他面部肌肉颤了颤,似乎想反驳什么,然而眼神闪烁一阵、气焰瞬间败下来后,下意识地抬手蹭蹭鼻尖、挠挠头,欲言又止地挥了挥手,却终于不敢置信地轻声说:“……又、又是这样?”
他那些呕心沥血的努力,原来在他人眼中,始终只是跳梁小丑、玩忽职守吗?
在那些人眼里,他做什么,都摆脱不了12·7案的、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桃色新闻吗?!
元呈见状,心里一酸,下意识地向林丛那方向挪了半步,小声说:“林队……我们都知道,不是您的错。”
穆百之叹口气,方才为了阻拦林丛而紧绷着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林队,我没有任何要指责你的意思,如果……如果你觉得我说得太过分了,您也可以骂我。但,就现在而言,你一定要考虑好,此时此刻,你该怎么面对那些受害人的家人。现在这个情况,你的所言所语,将直接影响到案子的社会影响、甚至包括我们身为警察的社会舆论。您……”
“我懂。”
林丛长出一口气,抬手制止了她与元呈所有劝慰的话:“好了,没事儿了,这篇儿翻过去了。一起上去吧,再不上去,可就真迟到了。哦,对了——”
他看向穆百之,微微颔首,真诚道:“我知道,因为我,你们也白白蒙受了很多屈辱。乐乐,虽然没什么用,但,我真诚地向你道歉。”
暂时告一段落,爬楼。
元呈跟在后面,十分小声地问穆百之:“姐,要是又闹起来怎么办,我、我拉住谁?”
穆百之还没来得及回头警告他不要乌鸦嘴,林丛在前面咳了声,没停住脚步:“元呈啊,我不聋。”
元呈立刻嘿嘿一笑,从穆百之身边挤过去,两三步就凑到林丛边上,乖道:“您下午有什么安排,要不带上我一起吧,我还想再多跟您学点儿东西……”
“下午再去一次邢锐那套房子。还有,老子是那么情绪化的人吗,用得着你来劝?”
元呈毫不在意他话里的嘲讽意味,只乐着答应下来:“哎,好!”
穆百之看了看这人大型犬似的、温驯中又略带些不自知的谄媚的、和旁边配在一起、一深一浅的两个蓝色背影,默默翻了个白眼。
林队啊,你还真是天生就招猫逗狗的体质。
“请进,请进!”
开门的是受害人的母亲,四十多岁,面容憔悴,却还能保持待人接物得体。
林丛实际是做好了要被受害人家属痛骂一顿、甚至挨点拳头的准备,却不曾料到竟是这样的场面。
深吸一口气,一面保持着工作必要的微笑,一面鼓足勇气、走进屋内。
环顾四周,却只有这一位妇女。
林丛记得来时说今日能提供情况的分明是夫妻两人,此时便不免疑惑。
女人邀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看出他们好奇,只道:
“孩子他爸刚出去了,说怕控制不住情绪。见谅啊。”
闻言,林丛更觉无颜以对家属,虽面上还赔笑,目光已不自觉地垂下来,一时竟不知是否该继续向下询问。
太羞愧了。
穆百之轻动鞋尖,元呈心下了然,立刻按过往一个月经验、扮上囿于程序的严肃模样来,面无表情,清清嗓子,道:“但,他总需要做这一份口录的,这是为了避免二位记忆有遗漏,当然,也是我们的流程。”
女人忙说:“我们明白,但……”
“没关系,今天就先问您一人就好。”林丛连忙道,“您先生……这几天什么时候认为状态可以接受询问了,再联系也可以。我们只是了解一下他失踪前的大致情况。”
穆百之扫他一眼,讶异于他状态之好。
入职两年,在工作时间内,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林丛如此温和、如此善解人意。
——好吧,诚实地说,工作时间之外,她几乎也没见过这样的林丛。
“我们家小树很乖的,平时不是在家读书、学习,就是和朋友们打打球、吃吃饭,而且走之前,我们问他什么时间回来,他从来都不会比自己说的时间晚超过半小时的。”
“这次,他也是说和朋友们出去玩了?”
女人悲伤地摇了摇头:“这个月实在太……我们不太敢让他出去,他也说他理解……说反正最近改成上网课了,他在家里也有事做的……可是,可是……”
她声音颤抖,逐渐说不下去了。
可是,监控摄像里却记录到,这个少年自己下了楼,并且去快递柜取了快递。然而,就在回来的路上,他却临时改变了不足三百米的路线,随后消失在监控中,再未出现。
并且,和李匡等人相同,他的联系情况并无异常,在此之前,也绝无离家出走的可能性。
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奇怪的、令人无法理解的共同点:
这些失踪的少年,无一例外,都在失踪前,主动地改变了自己的行动轨迹,避开了监控。
——等等,主动?
元呈颔首,忽然念头一动,轻声问:“我能……去他的房间看看吗?”
林丛不觉回首,对元呈这一向顺从命令、习惯服从的新人忽然主动提出的要求产生了些许好奇与错愕。倒是那少年的母亲更清醒些,明白他要去看看线索,立刻便道:“好的,您请便吧。”
“——慢着,我跟你一起。”
林丛起身,顺手轻拍穆百之的肩,示意她继续问着,便抬腿、头也不回地跟上元呈的步伐。
房间整齐,且干净、卫生。
他不敢问得太早,怕让家属听见:“你在怀疑,他们是通过实体来传递信息?”
元呈沉吟道:“林队,这些我们先前已经仔细排查过了,基本可以排除……但,有没有可能,他们的主动……实际上,是一种蓄谋已久呢?”
林丛大概领会了他半通不通的语言表达能力,说:“你的意思是,从他们主动改变路线开始,这就是陆追行动的开始?——可,这样的行动需要提早布局到什么时候?而且,最开始的几个人还好说,这已经是第十四个人了,如果全凭他那点没留下一点线索的劝说,这些孩子怎么会一个一个、前赴后继地去送死?”
元呈仔细嗅嗅空中的气味,说:“林队,我想,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要去送死。”
这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味,除了……
元呈循着若有若无的气味,向着那张学习桌走去,开始仔细搜查。
林丛依旧不解,下意识地跟上去,说:“就算是送死——总要有个理由。给陆追那样根本没把自己当成人类的神经病送死,有什么意义?”
元呈靠近那张学习桌,一层一层地扒拉、仔细嗅闻,最终,缓缓拿起少年搁在桌上的、盖在层层叠叠的卷子之下的语文书。
异常的、酸奶过度发酵气味,就来自于这里。
元呈隐约意识到,他似乎猜对了。
他从兜里摸出手套,又返过身,从心领神会但不明就里的林丛手中接过密封袋,在翻开检查了一番、找出一块纸盒,确信这就是味道的来源后,将它果断塞进了袋中。
他抬起眼,正同林丛四目相对:“林队,因为他们听从的,从来都不是陆追。”
那双漂亮得惊世骇俗的眼睛显露出不解与震惊,毫无疑问地,令元呈又一次有了些醉意。
——坏了,不会是过敏吧!
元呈悲壮地想。
但,在醉倒之前,他以自己最大的冷静,说:
“他们所崇拜、所信服的,是那个‘好老师’——邢锐。”
开学了……终归还是过回了早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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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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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