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别傻杵着啦,来帮我翻饼。”胖厨娘不由分说地吩咐他,已然把刘庆东当成新来的帮手了。
这女人貌似直爽泼辣,不拘小节,可做起饭来娴熟细腻,悉心指导什么时候该翻、什么时候喷油,怎么看饼子的颜色变化。刘庆东见她十个指头上都镶着钻,厨师也做这个?可别掉进饭菜里,他感到太随心所欲了,此举不妥。
“这种油饼烙三面,头遍一定型就该翻了。”
刘庆东不精此道,心里纳闷了,两面的饼子咋出三面啦?难道要立起来烙边边吗?
看他不解的样子,女人没有笑话他,“三面是先烙一面定型,在朝上的一面喷点儿油,翻过来烙熟,再喷油翻面,烙另一面,看饼子的颜色,这样就行了,时间长就发哏啦。”
“有烙一面的吗?”刘庆东故意这么问,本来是想调侃一下,他对做面食一窍不通。
“有啊,锅贴、煎饺、烀饼、水煎包,都是烙一面。这些活你都得拿起来,别指望我一个人。饼的种类可多啦,还有烙五面,烙八面的。有的为了起层,还得放油酥,像千层饼、手抓饼……”厨娘不厌其烦地给他讲做各种饼的方法。
刘庆东认真听着,“大妹子,你知道的可真多。”他看她的面相,应该比自己年轻。
“敢情,我在这矿上做了三十多年的厨师,当年有二百多人吃饭呢。早中晚三顿,来食堂吃饭的职工乌泱乌泱的。那时候没这么多家伙事儿和调料,色香味全凭着手艺,更没这么多讲究,筷子怎么摆,碗怎么放,盘子怎么摞,工人们都自备碗筷,吃完了自己刷去,不用我们操心。”胖厨娘骄傲地说。
“你是这里的老人儿啦。”刘庆东奉承她。
正擀饼的厨娘顺口说道,“那当然了!煤矿关停后就剩下四个人,我、正副矿长和会计小兰子,其他人不是买断了,就是调走喽。我那年四十九,还差两个月退休,赖了吧唧在这儿挨到点儿。退休后他们没让我走,继续雇我做厨师。后来黄矿长跳楼了,从四楼办公室的窗户跳下去的,那时候这楼还没加高。会计小兰子被勒令开除了,刘琪承包这院子建度假村,干了几年病死啦。那三个全不在了,眼下就剩我一个人还活着。”她的语气里既有自豪,又夹带着感伤。
“会计老张是后来的吧?原来的为啥被开除啦?”刘庆东是个爱打听的人。
女人小声说,“小兰子大名叫兰彩铃,她和黄矿长做假账贪污,被人举报了,那还有好啊?上面派了工作组,据说涉及的数目不小。小兰子被公司开除,对人说自己是冤枉的,全是黄矿长自己搞的鬼,自己个小职员也不敢说呀。再后来听说她开了家超市,就在轻工步行街上,铺面不小。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钱?我还不知道她那家底儿,一定是她也跟着贪了不少,大老黄死了,死无对证啊。前些日子有人说她去西双版纳旅游,出车祸撞死了,诶,她才四十多岁,还是大姑娘呢,可惜了。大家背地里都说黄世仁死得很可疑,八成是被同伙灭口了。张会计叫做张文宏,是度假村建成后来的,人家是村长的表弟,门儿挺硬,吃饭都跟老板两口子坐一个桌。”
“你和翟老板两口子是老相识,他们一定对你不错吧?”
对于刘庆东的话,胖女人狡黠地笑道:“还行吧,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们不敢对我不好。”
“他们有把柄落在你手里了?”机灵的运转员意识到她话里有话。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多余去问,既然是把柄秘密,人家怎么能吐露呢?
恰在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个小男孩,直奔灶台而去,手里拿着根蜡烛去引火。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的,大眼睛,双眼皮,元宝耳,薄嘴唇,特别招人喜爱,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小鬼头,别碰到蒸锅!烫了你。”瘦女人担心他被烫着。
“大健!淘气,大白天你点蜡烛干什么?告诉你,小孩白天玩火,晚上尿炕啊。”胖厨娘装出很严厉的样子。
小男孩已经把蜡烛点着了,“我用它在猫耳洞里看书。”
“猫耳洞?你还是个小解放军啊?一定打过仗喽。”刘庆东弯下腰逗那孩子。
满脸稚气的孩子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打过呀,在者阴山前线。”
这纯粹是童言无忌,应该是大人教的,也可能是从电视里学的,灵童转世那一套是封建迷信。
“那你用啥武器呀?红缨枪啊?”刘庆东心想这下说不出来了吧。
“56冲,56-1我没用过。”
这可让人吃奇了,这孩子说的是真是假?他连56-1都知道。
“老刘,大健的天灵盖没长合,他有通灵的本事。对人说自己前世是对越反击战的战士,杀过人。”
“秦姥,杀的是敌人。”孩子对她的用词进行纠正。
这也太神奇了,难道是牺牲的烈士又投胎转世啦?孟婆汤喝的不够量?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叫什么名字啊?你当战士那会儿叫什么呀?”
“我叫李健,我姥爷是王老六,以前叫什么记不得啦。”
姓秦的厨娘给他解释,“他是本村村长王福田的外孙子,他没事儿就跑来玩,跟他姥爷一样天天来,蹭吃蹭喝的。”
“孔姨,曲奇饼还有没有?我想吃,想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对于孩子的要求,怎么能忍心拒绝呢?何况他姥爷还是这里的村长啊。
瘦女人从不锈钢方盘里取出两块饼干递给他,“咦,看你这小黑手吔,嘿,这一身土啊,你掏鸟窝去啦?到外面去,姨给你拍拍。”
孩子打脱她的手,“不用拍!一会儿滚雷场还得埋汰。我刚才搞了次偷袭,攻入敌人18号高地的碉堡里,可里面太黑,照明弹打光啦,又没有子弹了,有敌人要冲进来,我躲在掩体后面不出声,等他走了,我才撤回来。”
“你又去塔楼啦?你看到谁了?”胖女人猜出孩子说的高地在哪儿。
孩子遗憾地晃着小脑袋,“我当时是趴着的,没看清是谁,只听翟姥跟他说话,一起看风景,还说她当过售货员,卖过保险,开过饭店,还干过婚庆公司。”说完便一溜烟地从后门跑了出去。
啊!原来他说的敌人是自己呀,当时孩子就在塔楼里,藏在纸壳箱子后面喽。他听到了我们俩的对话,这薄木板做的墙壁真不隔音呀。
中午用餐的有三十几个人,除了住宿的客人,还有度假村的工作人员,只有两个是外面的,看守煤场的老毕和泉眼村的村长。
村长年纪六旬开外,谢了顶的脑瓜子泛着油亮,周边残余部队也是没精打采的,远看像戴着个飞了边的帽圈。这位个小不高,大热天穿了双增高鞋,想必对自己的海拔不太满意。他正和女老板站在窗户前,嘀嘀咕咕咬着耳朵,不知讲的是啥重要的事儿。
来用餐的人渐渐多了,大厅里的桌子几乎都有人坐着,认识不认识的随着心情凑在一起。刘庆东给两个朋友打去电话,提醒他们到吃饭的时间了,医生未接电话,曹斌接了,说是迷迷糊糊睡着啦,这就去隔壁喊李玄。刘庆东真是服了他们啦,心可挺大呀。
他拿起盘子,依次选取中意的菜品,夹了两张油饼,接了一杯豆浆,这些足够了,便四下选择空着的座位。他看见翟宏刚和摄制组坐在一起,妖娆姐与他并肩坐着,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捅捅咕咕,有说有笑的。
刘庆东对这两个人有些反感,不愿与他们多接触,便低着头绕过去往后走。终于看见有张桌子只坐着两个人,一位还认识,是在大门口迎接他们的老毕,老毕用的餐具特殊,是陶瓷饭缸子,应该是自己带来的;另一位是骨瘦如柴的老头子,说他七十了都有人信,这人梳着分头,瘦得厉害,都可以送到医学院给学生讲骨骼了,山顶洞人的脑瓜骨上还佩了副眼镜,此刻正愁眉苦脸地述说着什么。
看刘庆东走过来,老毕热情地打着招呼,而老头子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老毕给他们引荐,方知这人就是会计张文宏,今年才五十二岁,只是脸上的褶子多了些,肤色黑了些,老年斑密了些,特显老。
刘庆东放好盘子坐下,一边吃着饭,一边听他俩唠嗑。张会计依然咳声叹气地倒着苦水,“不怨我,是刚总授意的,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你可不能说出去呀,我听说刚总要出国了,向她姐要了二百万。老板娘要是知道这事儿,发现他养婊子嚯嚯钱,非得翻儿了。那样,翟宏刚能轻饶你呀?我看啊,你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口咬定物价上涨了,啥啥都贵。”老毕给会计出着主意。
张会计满腹的心事,一句两句平复不了他的忐忑不安,“诶,翟老板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刚才就跟我一通喊,指着鼻子教训我,说她在金都卖过家具,在商业城卖过餐具,水有多深她门清,不把事情说清楚没完。否则,兰彩铃的下场就是我的下场,别怪她翻脸无情。老毕,我是本分人,不想惹事儿,不想吃官司,当时腿肚子直哆嗦,差点儿就全招了。看这架势,我就算辞职不干了,人家也不能放过我呀,你知道我夹在中间有多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