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本田思域车刚刚驶过凡河上的大桥,在雾气昭昭的路况下不敢开得过快。今天是阴天,半夜下的雨黎明时分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像一床蓬松的羽绒被积压在广袤的大地上。
车里坐着三个人,医生李玄、司机刘庆东和教初中物理的曹斌。此刻的曹斌情绪低落,在后排弓着身子,蔫头耷脑地听着朋友的数落,活像一只晒干后的大虾米。
“老曹,不是我说你,这事儿你办的不对啊,不怨马丫跟你急眼。”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李玄回头瞥了一眼,看教师虚不虚心接受,“人家给爸爸烧三周年,你凑啥热闹?还必须带上你老父亲,分烧纸、元宝多了少了的,跟媳妇斤斤计较,还嫌弃人家文化水平低。就马丫那脾气,不挠你,还留着你呀?”
“就是文化水平低,粗俗!泼妇。这娘们不仅挠人,还抠人、扇嘴巴,可狠了,九个手指盖镶的钻,崩掉五个。”曹斌撸起袖子给朋友展示血檩子,然后拉拉着脸没好气地说,“不来就不来,谁稀罕她来是咋地?不来,我还落个耳根子清净,一个学校食堂扒葱的,吭哧瘪肚地也说不出啥来。没深拉浅地掏几句虎嗑儿,再把人家整崩溃喽,反而帮倒忙了。”
“可怜价的,下手够重的!再深点儿,都得打破伤风针了。”看到一道道的伤痕,医生也不住地咂舌。
得到朋友的同情让为人师表的老师悲从中来,声音打颤地表白自己,“我是出于孝心嘛,顺带脚给我爸也寄点儿钱去,入伏了,在那边买个空调吾的。可没她那么小心眼的,一大摞子烧纸呀,就给了那么一小挠儿,够干啥地?也就够买把扇子的。都是父亲,一碗水端不平,你说我能不来气吗?当初就不应该娶她,被厨子王胖子甩了,想不开要喝敌敌畏,是我可怜她,安慰她,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可这娘们一点儿不知道感恩啊。”
刘庆东听他的意思,这彪悍的女人的确是他曾经说过的校工,不是跟食堂大师傅好上了吗?哦,那两个人分手啦,他俩结合了。为什么不满手镶钻,是切菜切掉根手指头?
不用他问,医生也感到奇怪,抢先询问怎么是九个钻,留下一个为啥不镶?难道出事故掉了一根指头?
“啥呀?老李,你太小瞧人啦。这都是她高攀了呢,我咋能娶个残疾人呢?她原来是每个指头都镶了,可我以为是饭米粒呢,扣去了一颗,不就剩九个了嘛。”
前排的两个人这才恍然大悟,“粘得也太不结实了。”刘庆东随口说道。
“谁知道呢?镶那破玩应,死贵的,好看到哪儿去?”看得出曹斌是满肚子的怨气。
“现在时兴那个,大姑娘、小媳妇都镶,赶时髦嘛,就像过去买羊绒大衣、买貂,满大街都是,可眼下谁还穿那玩应啦?”李玄接着劝他,“得啦,哪有夫妻不吵架的?打两下就打两下吧,大老爷们何必小肚鸡肠呢。你媳妇对你够好的啦,打着灯笼都难找,看你这身行头,跟过去比有天壤之别,以前邋里邋遢的,双排扣的老式西服,平底布鞋,胳膊上还整副套袖,就像博物馆里的老古董。”
李玄说得真对,眼下的曹斌从穿衣打扮上大有改观,时髦的夹克衫、名牌旅游鞋,头发一看就是在发廊剪的,不是道边十块钱一位的那种。眼镜也换了,换成超薄树脂的啦。
开车的刘庆东也在帮腔,“烧纸祭拜就是那么回事儿,一种缅怀亲人的方式,你还当真了。有阴间啊?纸钱真能寄到亡灵的手里呀?什么鬼呀魂呀的,都是封建迷信,亏你还是人民教师呢。八成你是鬼故事听多了吧?”
没想到此言一出,招来两个朋友的激烈驳斥。
“刘哥,此言差矣,人是有魂魄的。科学家做实验证明,人死后重量会轻二十一克,聪明的人会多一点儿,这就是脱离了人体的灵魂。”医生怕说服力不够,又举出另一个例子,“还有濒死的人复活后讲的,他感到自己忽忽悠悠升到半空中,俯视自己的身体躺在床上,家人们围着痛哭流涕,后来又慢慢落了回去,再后来就苏醒了。这就是灵魂出窍啊。”
“李玄说的对,在江门地下七百米有个顶级实验室,里面装了四百个高清的摄像头,来捕获中微子,中微子是什么呢?它又叫幽灵粒子,道家叫鬼,俗称阿飘。量子力学提出一种可能,我们的世界是虚拟的,许多大科学家研究来研究去,最后都信神学上帝了,认定科学的尽头是玄学。”
医生接过教师的话茬,“是呀,还得加一句,玄学的尽头又回到科学,是能用科学理论解释的。你知道铁西的鬼楼吧,传得神乎其神的,后来解释说是气体的作用,人睡着睡着就睡迷瞪了,自己走出楼外。”
“是气体吗?我可听说是地磁的作用呀。”刘庆东知道艳粉街的那栋楼,他在沈阳工业大学念过函授,两处离得不远。
曹斌好似遇到了敏感话题,他把头探向前排,使劲地筋着鼻子,像是怕自己的鼻梁不够高挺,架在上面的近视镜会出溜下来,“我听表姐说,她们度假村也发生过类似的灵异事件,客人明明睡在万字炕上,等醒来时却发现躺在当院里。起初怀疑是黄皮子闹的妖,后来有人看到长着蓝毛的女鬼,在院子里飘来飘去,还发出瘆人的尖叫声和哭泣声,搞得那几个口袋房都没人敢住啦。”
真是树林子里放屁,凑巧儿了,未提防从迎面飞过来个蓝色的塑料袋,啪地重重拍在挡风玻璃上,随即似有只无形的巨手将其一把扯掉,无情地抛到车子后面去了。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听故事略微走神的刘庆东一拘灵。他立刻制止两个朋友再讲下去,一定要保证行车安全啊。
“那边的楼群是铁岭市区了吧?”医生望着远处的城市,向刘庆东寻求证实。
汽车驾驶员肯定地点着头,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架子上的手机屏幕,那是李玄的手机,用来给他导航指路的,“我们是在铁岭新区的西郊,刚刚过了凡河。这里是凡河新区,老城区在银州,过去是铁岭县。我听同志赵超说过,铁岭有几大怪,开澡堂子的开现代;倒骑驴要比汽车快;警察反比小偷坏;县医院在市里,市医院在市外,他是铁岭人,后来辞职去四川了。”刘庆东把听说的讲给朋友听。
曹斌笑着予以反驳,“刘哥,你说的是哪百年的事儿啦。倒骑驴早就被取缔了,警风也变好啦。打二姨、二姨夫去世后,有几年没从这块儿走啦,我去她们家总走高速,比这边好走,从沈北新区上道,打依牛堡子下道。咦,你们咋没走高速呢?”自从上车后,他便抑郁寡欢,想着自家的烦心事,并未在意出行的路线。
李玄向他解释,“做这么老半天车了,才知道啊?导航报的,高速上有雾关闭了,还是刘哥见多识广,推荐的这条路呢。”
开车人谦虚地说,“我也是最近知道的,去调兵山的大客可以走两条道儿。”
“这是老路,没修高速前走这里,前面就是辽河啦。”曹斌对此处还是很熟悉的。
转眼的工夫儿,汽车开进了辽河湿地,虽然没有长江的澎湃浩淼,也没有黄河的气势磅礴,却出彩在水域宽广上,使人以为是个大湖,找不见概念层面上的河道。放眼望去到处是波光粼粼,苇子蒲草丛生,根本看不出水流的走向,一行一行的大树泡在水里,翠绿的灌木丛只露出有限的尖尖角,短腿的、长腿的水禽拍打着翅膀掠过水面。可以肯定,今年防洪的压力挺大呀。
通过河上的大石桥,足足开了二十多分钟,这才抵达彼岸,瞅见农家散居的村落。家家都是整洁的砖瓦房,院子里铺着水泥地面,有的人家盖着牛棚,从里面传出哞哞的叫声,看来此地农民的生活还说得过去。可又不是很完美,房子墙壁上镶着瓷砖,只贴了向阳的南面,其余三面刷着白灰,不知是手头不宽裕,还是全镶浪费没必要,或许是这里固有的民风吧?
汽车行驶在平原与丘陵的交汇处,逐渐多起来的山丘是医巫闾山的余脉。透过车窗望出去,低低缓缓的坡地像海上起伏的波涛,越往北去地势越高,接着便有突兀的高山映入眼帘。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泛着成熟的棕褐色,酷似巨大的红糖松糕点心。高挑的铁塔由远至近,背负着长长的高压线,旷野的风儿为它们哼起号子,让人联想到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而那不远处山岗上的风力发电塔,高扬着旋转的臂膀,在刘庆东眼里像极了挥舞鞭子的坏工头,诶!都是为了生活呀,只是剥削阶层更冷酷无情罢了。
“雾散了,晴天啦。”医生一直在欣赏着沿途的风景。
“是啊,雾是没了,可雨还要下呀。云从东南涨,有雨不过晌。雨可别下了,这边下得挺大呀,苞米地都淹啦。你们发现没?这儿的气温能比沈阳低不少呢。”刘庆东的观察力还是蛮细致的。
物理老师懒遢遢地靠着座背开口道:“过陈平镇了嘛,我听表弟宏刚说过,那里是气候的分水岭,别小看这条辽河啊,河这边下雨,河那边能下雪。他原来是开厢货的,对这条路线很熟啊。”
“你表弟是咋发的家?”李玄好奇地问。
曹斌仍然半坐半卧着,不以为然,没有半点儿的羡慕,“他呀,这小子高中都没毕业,游手好闲,全靠有个好姐夫。先到矿里开车,后来煤矿资源枯竭,封井关停了。表姐夫是矿长,正好那年到站退休,便下海经商,承包了那片厂区,建起假日度假村,利用当地的温泉搞旅游业,做得风生水起。给了宏刚一笔钱,先开了检车线,后来这小子贷款办运输公司,干得最鼎盛的时候有半挂车三十多辆呢。可后来他心术不正,往煤里掺炉灰渣子,被甲方发现后解约了,一下子名声扫地,再加上近来经济不景气,生意一落千丈,资不抵债,最后只得倒闭破产啦。这小子生性放荡,私生活不检点,在外面包小姐,被他媳妇抓了个正着,二话不说跟他离了婚。他是钱也没了,家也没了,心灰意冷万念俱焚,他姐怕弟弟想不开寻短见,便给我打电话,让我们来劝解劝解,别让他做傻事。”
“不好劝啊,都是自己作的!没有底蕴一夜乍富,从峰巅跌落谷底,从身价千万变成一文不值,要面对现实,重新建立信心振奋起来,谈何容易呀?”李玄感到有难度。
曹斌也认为此行不容乐观,“诶,没办法,受人之邀,又是实在亲戚,不能不来呀。我们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到竹溪源温泉了,往北拐就是客运新站,直走开到新湖公园再右拐,过南岭转盘,度假村是往大隆矿方向吧?”刘庆东担心跑岔了道儿。
“对!对!是那么走,到转盘往东直走,不过彩虹桥,往北去是大明镇了。到娘娘坟再开一段就到泉眼村啦,度假村就建在村西头。”曹斌赶忙给予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