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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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老爷子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捻起的烟丝捻到一半也不再往手中的烟杆中塞。
乔老爷子抬起头,看向乔溪。
面前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
一双眼瞪得圆圆的,同乔老爷子记忆里那个还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融为一体。
“那女人早就死了。”乔老爷子放下了手中的烟杆子,声音高了两寸,“你就是下山去,也找不着她。”
“找她……”乔老爷子冷笑一声,那双平日总是微微耷拉着的眼睛,突然抬了起来,丝毫没有老人的浑浊,反倒满是清明,他看向乔溪,眼中满是不屑,“死了,找不着了。”
乔溪猛然站起了身。
身旁的茶几也叫她的动作推得动了三分,发出一声刺耳的响。
乔老爷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偏头看向乔溪。
两人的视线对上。
乔溪的眼睛瞪得极大,每一次——
每一次提起自己的母亲,乔老爷子总是像提起一个十分不堪的人一样不屑。
乔溪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她先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往屋外去。
乔老爷子没有开口唤她,只是将手中的烟枪重重磕在一旁的红木茶几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白痕。
乔溪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透过拉起的窗户,看着天上那轮圆月,呆坐了许久。
自从上山后,乔溪便再未离开过脚下的这座山。
一旁的黑色背包敞开着,里面有一条略显得陈旧的红色围巾。
红色围巾被叠得方方正正,可那纠缠在一起的红线却是隐隐约约泛着白,彰显着岁月的痕迹。
乔溪伸出手,掌心盖在了红色围巾上。
毛线飞起的容貌让乔溪的掌心有些刺挠,可她却不曾移开手。
她还记得自己跟着老爷子上山的那天。
乔溪的目光有些发愣,面上有一抹茫然。
那时她年纪分明还小,可偏偏却是记得那个女人珍而重之地将这红围巾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而后轻轻把自己推向了乔老爷子。
推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双手,松软微凉。
那张脸,乔溪记不清了,可偏偏仍旧记得那双手,生得修长又漂亮。
乔溪动了动身子,连带着手下的红色围巾也散了开来,一张略有些老旧的照片落入了乔溪眼中。
照片上的女人同乔溪生得并不相似,微凉的触感通过乔溪的指腹传到了她的脑子。
照片上有些斑驳,让乔溪就算看着那张照片,心里也有些恍惚,只觉得照片上的人陌生。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月色在乔溪身上凝成了一片白霜。
乔溪猛然伸手,将那照片和红色围巾团作一团,然后仰面倒了下去。
身下的木床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像是要传出几里之外去一般。
沈老先生的车已经开到了山脚。
青山山脚有一村落,住着的都是乔姓。
夜虽深了,村中央的那盏白炽灯却是明晃晃地亮着。
白炽灯下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半靠在身后的柱子上。身旁趴着一只半人高的大黑狗,时不时摆动着粗壮的尾巴,赶走蚊虫。
黑色轿车停在了村口。
后座车门被推开,沈望月弯腰走了出来,看着头顶那轮圆月许久,才转过身去。
他敲了敲车窗,司机摇下了窗户,看向沈望月。
“你回去一趟,明天让沈鹭亲自来接乔小姐。”
司机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有些迟疑,“少爷他……”
沈望月却是打断了那司机的话,脸上疲惫难掩,“我说让他亲自来就让他亲自来!快回去吧。”
见沈望月隐隐要动怒,司机哑着嗓子应了下来。
黑色轿车缓缓启动,驶离了村子。
直到车声远离,倚在白炽灯柱子上的中年男人才抬起头来看向沈望月。
“沈叔。”乔二年手里握着个青皮核桃,虽是换了沈望月一声叔,面上却是看不出几分尊敬。
沈望月看了一眼乔二年,“山上那个丫头,什么来头?”
“小溪啊——”乔二年坐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虽说喊着乔溪的昵称,可怎么听,都不像是在说自家的侄女。
“那丫头和咱们乔家别的孩子可不一样。”乔二年眯了眯眼,手中微微使劲儿,手心的青皮核桃便碎成几片,露出了浑厚饱满的果肉。
乔二年捻起核桃扔进了嘴里,囫囵道,“沈叔,你也知道,咱们乔家人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可小溪这孩子,可是长到四五岁了才叫老爷子带回来。”
“带回来便带回来吧。”乔二年叹了一口气,“怎么也是四望那小子的骨肉,留着乔家的血,不好离了山的。”
“可老爷子却是将她带上了山,这么些年,便是山脚村子,都不曾让她下来过。”乔二年拍了拍手,细碎的核桃皮从他指缝中飘落,像是光中的灰尘。
“老爷子对她可是宝贝得很。”乔二年看向沈望月,轻声道,“沈叔,你问起小溪,莫不是老爷子让那丫头去办事儿吧?”
沈望月没有回答,可脸色却是将答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二年。
乔二年轻轻吐出两口气,“可真有意思啊。”
乔二年眼底的情绪一转而过,等他再抬头看向沈望月时,已经看不出什么端倪了,“沈叔,小溪下山你们可要好生照顾她,老爷子的宝贝眼珠子可出不得差错。”
闻言,沈望月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求上山去,本是想要好好地将这次遇到的事情解决了,不给沈家留下祸患。
可如今既不知道那小姑娘几斤几两,究竟有没有那么点本事。
又不知乔老爷子为何那般看重那位小姑娘……
沈望月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抬眸看向乔二年,一双眼睛,略有些浑浊。
乔二年重新靠回了身后杆杆上,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沈望月久久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说是年轻,实际上同自己早逝的儿子同年。
沈望月缓缓弯下腰去。
挺直的脊梁深深弯了下去。
乔二年并未正眼瞧沈望月,只是用余光瞥着他。
突然,乔二年笑了出来。
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突兀,惊得夜鸦飞起,虫鸣鸟叫。
“沈叔,你这是做什么。”乔二年搓了搓手,“我既然叫你一声沈叔,那便会替你兜着底的。”
见沈望月仍旧半弓着背,乔二年又笑了一声,“这样,明儿我跟着小丫头下山,暗中看着她。”
“确保沈家这事儿不出岔子。你呢不用担心留下什么祸患,也好和我们家那个老爷子交代。”
听乔二年这样说,沈望月这才缓缓站直了身子,他脸上疲态尽显,“你放心,沈家绝不会亏待了你的。”
乔二年摆手不再接话,他回身看了看渐淡的圆月,“沈叔,时候不早了,去村里客房歇着吧。”
沈望月点了点头,拄着那雕工精细的拐杖往村中昏黄的客房走去。
从听到乔氓提起那个小丫头时,沈望月心里便擂起鼓来。
若非知道这次事情严重,沈望月也不会放着平日交情更深厚些的乔二年不请,反倒舍近求远,亲自上山去请乔氓。
沈望月手中的拐杖一下一下撞在了村中的石子路上,发出咔咔的响声。
走到客房门口时,沈望月回身看向仍旧坐在白炽灯下的乔二年,乔二年正弯腰摸着那只大狗。
只看了一眼,沈望月便收回了视线,推门走进了客房。
如今只希望乔二年拿够报酬,能将这件事圆满地解决,不要再横生枝节。
至于那个小丫头……
沈望月不再想,只重重咳嗽一声,咳嗽声后,四周归于静籁。
深夜的渝城。
仍旧有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地方。
芳草街这一条街,两面不是酒吧便是会所,正是这样的地方。
沈鹭微微挑起眉,看向站在一旁的司机。
“爷爷让我去青山上接一个人?”
尾音微微上翘,带了些笑,只是那笑却是带着嘲弄。
“李叔,不是听错了吧。老爷子还记得我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呢。”
沈鹭晃了晃手中的啤酒瓶,整个人后仰着靠在了沙发上。
沈鹭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被挽了上去,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腕。
被喊作李叔的男人看了一眼沈鹭手腕处的黑鸦闻声,压低了声音道,“小鹭,老爷子特意吩咐的,要您亲自去接。”
“老爷子难得吩咐你做一件事,小鹭,还是回去好好休息,明早才有精神上山去。”
沈鹭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
他没有去看一旁的人,视线落在斜上方垂下来的水晶灯上,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我知道了。”沈鹭从身后摸出一个烟盒子,手中的打火机泛着银色的光。
烟雾缭绕间,沈鹭轻轻点了点头,他的视线投向李叔,却又像是穿过了李叔的身子,看向空荡荡的半空。
“你回去吧,明天我上山去。”
李叔沉默地看着沈鹭,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了灯光昏暗的房间。
沈鹭捻灭了手中的香烟,没什么表情地盯着面前。
下一刻,他却猛然抓起了桌上的酒杯,狠狠掷了出去。
酒杯重重落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沈鹭胸膛微微起伏着,他看向酒杯摔落的地方,冷声道,“够了。”
房间里的灯光在那一瞬间似乎也凝固了。
空荡荡的房间,除了沈鹭以外,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