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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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灰色毛衣的女人往后退了两步,一只手松松搭在身前小姑娘的肩上,背抵在了身后的大理石柱子上。
沈鹭被关在了门外,他对着紧闭的房门停了片刻,里面并没有传来半点声音。
正在沈鹭稍稍有些放空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女人难掩疲惫的声音。
“如果……”女人嗓音沙哑,像是指甲刮在粗粗的沙砾上。
沈鹭回过头看向她。
女人抬起头来,眼眶微微泛红。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捏紧了手中那一张薄薄的支票。
“我是说如果,我们家老乔就这样了,这疗养院的费用……”
支票上的金额不算低,可乔大富住着的这间疗养院费用更是高昂。
她不得不为自己和女儿的以后考虑。
沈鹭沉默着看着那女人很久。
女人身形瘦削,肩膀微微内扣着。
“放心吧,公司会负责到底的。”
病房的门被人从里往外推开。
站在走廊里的三人纷纷看向传来动静的方向。
乔溪走了出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姑娘见到乔溪,忙挣脱了母亲的手,朝着乔溪小跑过去。
“姐姐。”小女孩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闪着亮亮的光,“我爸爸……”
乔溪伸手拍了拍小女孩的头,“他没事了,姐姐说了,一定能治好你爸爸的。”
小女孩大喜过望,松开握着乔溪衣角的手跑进了病房。
而半靠在大理石柱子上的女人也缓缓站直了身子,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乔溪。
乔溪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侧过身,给女人让开了一条路。
灰衣女人顾不上礼貌,跌跌撞撞地往里跑去。
“走吧。”乔溪轻声道,“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了。”
沈鹭收回了落在门上的视线,虚掩着的门后哭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他跟上了乔溪的步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沈鹭斟酌着开口道。
走在他前面的乔溪猝不及防地停下脚步,回身看向他。
“我看你的神色比进去前还要难看些。”
乔溪收回视线,大步往前走去。
只剩一句轻飘飘的话递进了沈鹭的耳朵里。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沈鹭没再追问。
本就是爷爷交代下来的事儿,他没什么一定要知道的执念。
知道得越少,越好。
沈鹭深知这个道理。
在这次的事情里,死去的员工是个年轻人,尚未成家。
在灰蒙蒙的石头森林里,肖成——也就是那名死去员工的尸体被运去了火葬场。
原本,不该这么早送去火化的。
毕竟肖成身上的迷还没有被解开,但听说是肖成的老母亲在领导面前又哭又闹,甚至要将事情捅给媒体,上头的人迫于压力,才将尸体运去了火葬场,准备火化。
分给肖成的尸体停放室外,跪坐着一个头发花白,脖子上戴着巨大银饰的老婆婆。
老婆婆怀里抱着一张巨大的照片,几乎遮住了她的上半身,照片里,正值青年的小伙子笑得灿烂,眉眼微弯。
老婆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处,瞳孔上覆盖着一层浅浅的白翳,眼底没有泪,只剩呆滞。
她察觉到有人朝着停放她儿子尸体的房间走来,粗糙的手掌按在地上,蹒跚地站起身来。她张开手,拦在了门外。
“不能进……不能进……”老婆婆的话里带着浓重的口音,她抬起头,颤巍巍地看向乔溪。“就要七天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阿婆,我们只进去看一眼,马上就出来。”沈鹭伸手握住了老婆婆的手,老婆婆的动作微微一滞,这才掀起眼皮,看向跟在乔溪身侧的沈鹭。
沈鹭满脸真挚,“这位是公司请来的师父,肖兄弟年纪轻轻,总要好好送一程,您说是吧?”
也不知道那老婆婆究竟有没有听明白沈鹭这一口流利的渝城话,只见她眨了眨眼,竟是当真缓缓退开半步。
沈鹭肩膀轻动,撞在了乔溪肩上。
乔溪看向他,沈鹭挤了挤眼睛,示意乔溪往快进去。
果然,那老婆婆只是迟疑了一瞬,便又想着拦住乔溪,不让她往里去。
可沈鹭握着老婆婆的手腕,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她的动作。
乔溪跨进停尸间时,听到老婆婆传来一声高高的,不知其含义的话。
乔溪回头看向老婆婆,只听到她一声高过一声地喊——
嘎闹。嘎闹。
喊了三四声后,老婆婆像是失了力气一样,任由沈鹭握着她的手腕,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乔溪。
那眼神让乔溪很不舒服。
只是当下,乔溪并没有时间去细想,她转过身,看向了躺在冰柜里的人。
肖成死了已经有好几天了。
就像外面的那个老婆婆所说的,满打满算也快七天了。
存放了七天的尸体,无论保管得多么精细,和人活着的时候,也有了许多不同。
嘴巴微微凸起,嘴唇泛着黑紫。
短细的头发紧紧贴着头皮,整个人显得皱巴巴的,像是脱了水一样。
乔溪伸出手去,悬在冰棺之上。
片刻后,乔溪收回了手。
肖成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像是……
像是心甘情愿赴死一样。
乔溪垂眸看向冰棺里的人,伸手拍了拍在她肩上跳来跳去的小白鸟。
从乔溪进到停尸间起,老婆婆身上的那一股劲儿像是被抽走了一样,她退后两步,跪坐在蒲团上。
沈鹭微微垂眸,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蜷缩在蒲团上的人,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乔溪很快就从停尸房里走了出来。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老婆婆压抑着地哭声终是一声高过了一声。
乔溪脚步微顿。
她转头看了一眼蜷缩在蒲团上的老妇人,也只是片刻,就转过了身,朝着外面走去。
沈鹭本抬脚跟上了乔溪的步子。
可身后的哭声一丝丝地缠上他的心脏,然后一点点地收紧,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阿婆。”他停在了老妇人面前,蹲下身子,压低了声音,“您节哀。”
老婆婆的哭声一滞。
而后再次高声哭了起来。
那哭声顿挫,像是送灵。
“沈鹭。”乔溪停下了步子,转身看向还站在原地的沈鹭,微微抬高了声音,“走了。”
乔溪的声音不算高,甚至音调都没有什么大的起伏。
可偏偏,她的声音仍旧盖了那哭声一头。
沈鹭被哭声缠着的心脏跳动趋于平缓,他抬脚跟上了乔溪。
一路上。
沈鹭都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同乔溪搭话。
车子停在半麓山的别墅外时,沈鹭也只是打开了车门,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乔溪跨出去了一只脚,她停了片刻,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说话。
沈鹭侧身看向她,“怎么了?”
“你跟我一起来。”乔溪看向沈鹭,“渝城的事情解决了一大半,以后我们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我之前答应过替你把身上的祟气除干净,那就趁着今天吧。”
沈鹭微微一愣。
他看着乔溪,缓缓眨了眨眼。
“好。”沈鹭轻声道。
半麓山的别墅装修得很精致,客厅的欧式大灯打开,整个别墅都变得亮堂起来。
小白鸟从乔溪肩上跳了下来,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叽声。
乔溪戳它,它就倒在一旁装死。
见小白鸟一副绝不会再吃祟气的模样,乔溪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然后看向站在一旁的沈鹭。
“你先坐下来吧。”乔溪低头在包里翻找着什么。
沈鹭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乔……”
溪字还没从口中吐出来,十分亮的吊灯传来一阵滋滋声。
两人同时抬头望向上方。
下一秒,那盏灯闪了两闪,别墅再次陷入了黑暗。
乔溪的反应很快,几乎是在灯灭的一瞬间甩出了一道符咒,符咒在半空中轻轻炸开,千万条细细的光线停在了半空。
沈鹭依旧坐在沙发上。
他背靠在沙发上,跷着腿,微微垂着头。
“沈鹭?”乔溪有些不确信地喊了一声沈鹭的名字。
“嗯——”尾音微微上翘,沈鹭抬起头来,微微挑眉看向乔溪。
分明还是那一张脸,可看着却又像是很不同一样。
沈鹭身上有一股赤忱之气,不曾受过什么外物的浸染,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
可面前的人,身上的那股赤忱却是不见了。
乔溪了然,现在对着她的,不是沈鹭了,而是占据沈鹭身体的一抹残魂。
人死后,本该如灯灭烟散,消散在人间。
但有些人在死时,仍旧有着深深的不甘,当他们心中的信念越强,留下的残魂便越强大。
强大的残魂便会像现在这样,占据另一个人的身体,在不为人知的时候,仍旧瞧瞧窥伺着这个世界。
“原来他这段时间突然坚定起来……”“沈鹭”站起了身,他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戏谑,凑近了乔溪,两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是因为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啊。”
“沈鹭”缓缓低下头,离乔溪极近。他吐出的气息落在乔溪耳边,只听一声轻笑,“沈鹭”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却觉得额前一凉,一股力顺着额头传遍全身。
原来是乔溪突然动了。一张空白的符咒贴在了“沈鹭”的额头上,惹乱了原本贴服的额发。
乔溪看着面前神色微僵的人,声音冷硬,“还是个没有教养的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