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梁绍正在西北镇守国门。
其父定北侯梁铮和大哥梁瑞七年前贪功冒进,私自出城征讨敕摩,却兵败被屠,七万儿郎,一夜尽丧,还连累大周失去了两州之地。
这七年来,朝廷对梁绍忌恨非常,以军饷为饵,让其活成了大周在西北的看门狗。
满朝文武,谈梁色变。
“可是四年后,却是这梁绍攻克九门,夺了这天下。”俞幼薇想,“他能在巨压之下,隐忍十余年,心计和能力可见一斑。如今他缺的是军饷,若自己能帮他向朝廷争取到军饷——”
她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暖阁中姜太后开口道:“裴太师乃三卿九公之首,又是三朝元老,陛下可曾遣御医过了府,以表关切?”
“晨起已然派人过去了,只是....”他望了望院中,“先帝曾多次夸赞小裴公子,文采斐然,字字珠玑,如今裴太师病重,母后不若先放他归府,待尽了孝后再来受罚,也算我天家的恩德。”
姜太后脸色平静,抬袖指着殿外道:“也罢,人你带走吧!”
承平帝望着院中,眼中似有一瞬间失神,起身谢她,“小裴公子年幼,多亏母后大度,儿臣近日得了斛紫珠,正好配寿安的好气色,善泉。”
太监善泉命人将紫珠奉上,俞幼薇受了礼,跪下拜谢。
谢完,没起身,压抑着情绪,跟承平帝哀求说:“皇上,寿安想请您做主解除我与那裴铭朔的婚约。”
俞幼薇与裴铭朔的婚事,是咸奉先帝做主定下的,虽然因为她年幼,一直没能下旨完婚,但满朝上下都知道先帝曾留下过口谕,待俞幼薇满了十六岁,二人是一定要成亲的。
承平帝是庶出,与长姐萧伯音感情一般,连带着对俞幼薇这个外甥女也不喜欢,此刻听俞幼薇哭诉,苍白的脸上闪过不耐。
俞幼薇权当看不见,只抽抽搭搭的说:“寿安福薄,经此一事,也算想清楚了,既然裴二公子与曦月郡主心意相通,寿安愿成全他们,请皇上许寿安与那裴铭朔解除婚约。”
承平帝微怔,猛然咳嗽起来。
裴铭朔出自六大世家之一的裴家,其祖父裴太师也是几大世家中唯一一位公开支持他从姜太后手中夺权的。原本他对这桩婚事并不赞成,但裴太师曾言,自家孙儿厌恶寿安,娶她回去也不过就是摆设。姜太后又疼惜此女,若嫁入裴家,等同扼其咽喉,还能通过此女与英国公府的俞家搭线。
承平帝思来想去,寿安迟早要嫁,与其让姜太后再从其他世家择选,不如任其嫁入裴家,至少裴家他能掌控。
哪成想,这寿安郡主想一出是一出,求尽快赐婚的是她,如今闹着解除婚约的也是她。
姜太后和令韵对视一眼,脸上亦有惊色。
承平帝勉强定神:“寿安,婚姻岂同儿戏,你若不愿,当初又何必...”何必见天追着这裴铭朔跑,丢尽了皇室的颜面。
俞幼薇哭诉:“皇上,寿安也知道天子一诺,不是儿戏。可寿安身为女子,尚未成婚便知夫君心系她人,这让寿安情何以堪。”她小声抽泣,哭得几乎不能自已。
姜太后动容。
承平帝眸中闪过厉色,“你说小裴公子有心曦月郡主,此话关乎人家清白,若无实证,休要胡说。”
俞幼薇起身,引着承平帝绕到偏殿廊前。
廊下春雨淅沥,裴铭朔跪在白玉石阶前,通体湿透,如玉的面颊被打的惨白,仅有的一点血色都给了薄唇,那里几乎被牙齿咬出了鲜血。
廊子拐个角,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上身罩月白色簇百蝶银丝春衫,下身着京都时下最时兴的八幅流线青色镶裙,修眉联娟,瑰姿艳逸,目含哀怨和疼惜的望着雨中的男子。
承平帝:“....”
他咳了一声,语气放软:“朕回去便召姚老进宫,命其严厉管教这姚曦月。”
俞幼薇哀痛着眸子,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不了,寿安不嫁了,若皇上不肯收回成命,寿安便自己剃了头发去做姑子。”
承平帝虽与这个外甥女相处不多,也知她素来坚韧,说得出便一定做的到。
沉吟了片刻,便道:“也罢,既然你不愿意,那婚事就此作罢。”
姜太后在承平帝离开后,便下令让裴铭朔回府,可那裴铭朔不肯走,说是定要见她一面,看她没事再离开。
俞幼薇觉得好笑,安抚了两句姜太后,便撑伞来到他面前。
“寿安郡主妆安!”曦月一脸牙疼地对着俞幼薇行了礼。
前世两人就不怎么对付。
同为郡主,按理曦月无需对她行礼,但俞幼薇出自皇家,与曦月因世家之功所封的郡主不同,姚曦月看重名声,在她面前一向走得是恭谨谦逊的路子。
可俞幼薇却知道她内心的狠毒。
前世的下一年,也就是明年的百官春宴,姜太后会遭禁锢,俞家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打入诏狱。
而姚曦月就在那时进宫,妒火中烧,企图用匕首划伤自己的脸,只因裴铭朔拒绝了她姚家的提亲。
若非自己的侍女晚莹会些拳脚,她不敢想象,自己将会是何等凄惨的下场。
俞幼薇想到这,便觉胸腔恨意上涌,她勉强笑笑,回礼,“曦月郡主同安!”
姚曦月一愣,诧异起来。
俞幼薇见到她与小裴公子在一起,什么时候这样和颜悦色过。
俞幼薇暂时懒得理她,转身去看裴铭朔,只见男子风华玉貌,俊美无涛,尤其一双丹凤美眸,隐隐含情,无怪乎自己前一世被迷成那样。
前一世,他为避祸也好,为名禄也罢,终是在那一刻弃了她,她不会如同恨韩暨那般恨他入骨,但也绝不会轻易原谅。
“裴二公子,有何见教?”她抬高下巴,神情显得有些倨傲。
裴铭朔神色一僵,“郡主,你喊我什么?”
俞幼薇蹲下,将身前白裙挽起,唯恐沾了污泥,她一字一句道:“裴二公子。”
以往她都喊他的字——泊然哥哥。
俞幼薇觉得自己眼睛出毛病了,她看到裴铭朔身形似乎晃了一下。
“我想清楚了,裴二公子心有七窍,骨有高节,岩崖高俊,我寿安一介凡夫俗女,实在高配不起,故此,我已请求皇上解除你我二人的婚约,还请早回,免教家中祖父担忧。”
俞幼薇不知道为什么这裴铭朔提出非要见自己一面,她不关心,但若任其一直跪在这,只怕会对姜太后名声不利。
裴铭朔张了张口,像是有些艰难,“郡主,想清楚了?”
“自是想清楚了,我寿安既不在你们裴氏一门心上,也不想再焐你们裴氏的木石心肠,你放心,自今日起,你我解除婚约,便两清了。”
“两清了,”裴铭朔喃喃着,他瞳孔遽然收缩,抬起头,任由雨水冲刷脸颊,“郡主,你当真要与我退亲....”
“是。”
她睫上沾了一滴润珠,如画的眉目愈发动人,“裴铭朔,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可惜你心气太高,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过,如今我主动退亲,不再缠着你了,你当高兴才是,况且...”她转过头去,唇角翘起,话中却带了哭音,“你同我定了亲,却又跟她人纠缠不清,这可让寿安如何是好,为今之计,只有我退出,成全公子和曦月姐姐二人,祝你们有情人终成....”她掩面而泣,哭的不能自已。
寿安郡主自马场回来昏迷不醒的事,已经传遍了京都,即便太后寝宫,照壁假山和其他一切能藏人的地方,都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俞幼薇这一番哭闹,那些小太监和小宫女们便炸了锅。
“怪不得,郡主醒来要退婚,敢情,这小裴公子和曦月郡主已经暗度陈仓了啊!”
另一个道:“寿安郡主也太惨了,我听闻啊!这二人不但暗度陈仓,还珠胎暗结了。”
姚曦月气得跳脚,偏偏这是太后宫中,她不敢乱来,只能吩咐身旁侍女一个个将人赶跑,裴铭朔如今像个泥塑人一样还跪在这里发呆,她又不舍得留他一个人在这吃苦。
她越是不肯走,那些宫女太监传的话就越难听。
而此时的裴铭朔,脑海中惊涛骇浪而过,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他想不通,不过才一夜,俞幼薇醒来为什么就再也不迷恋他了呢?十五岁的寿安郡主,前一世分明是爱惨了他,为何一切都变了呢?
他望着俞幼薇,目光在她身上肆无忌惮的打量——她的样貌极盛,颜丹鬓绿,眉目含春,密如凝脂的肌肤微微泛着光晕,如同镀了一层蜜柚色,灿然而夺目。
京都人或是吹捧、或是真心,近来都在流传,说是郡主这几年长开,容貌酷似其母,隐隐有了当年京都第一美人的风采。
就是这般风采的姑娘,日日追寻,嘘寒问暖,却没换来自己一次回眸。
人人都说他是少年宰相,有经世文采,可他志不在此。
祖父去世,留下憾事,是他从千仞无枝的祖父手中继承了衣钵,以微薄之力,背负病弱的承平帝一路披荆斩棘,肃后宫,整朝堂,不料却棋差一着,让那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的韩暨最终掌了权。
也是他,冒着生命危险,设法稳住韩暨,留下幼帝一命,与梁绍里应外合,争取了三年,最终讨逆成功,还了天下一片河清海晏。
对于俞幼薇的心意,他始终是鄙弃的,无关其他,只为这桩婚事是姜太后以权势强加给他的,他曾求承平帝退婚,但没能成功,因此对于这召之而来的女子更是厌恶,直到韩暨来抢,他才明白,他的拒绝,他的厌弃,不过都是因为卑怯,因为那点可怜到死的骄矜,但明白又如何,韩暨以他全家性命相胁,以大周幼帝相迫,他只能屈从。
那段狼狈不堪持续了三年,整整三年,当梁绍终于攻克九门时,他以为他终能在余生护她性命,往后岁月,她再不是孤身一人。
可是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那夜鹰啼鹤唳,深夜如晦,她的死似一柄利剑猝然划开夜空,也刺破了他的心扉。
一场猝不及防的大火,叫他终生抱憾。
痛失所爱,他无力清醒苟活,却又胆怯随她而去,只能以酒为伴,狼藉一生。
老天垂怜,让他重活一世,这次他发誓要善待她,善待自己,今生以她为重,可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想开了,我们解除婚约吧!”他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姚曦月嗔目,怒视着她,咬牙道:“退婚便退婚,以为泊然哥哥很想娶你吗?别忘了,当初可是你自己上赶着...”
“姚曦月,我与裴二公子,当年乃是先帝赐婚,这才有了结缘之日,你再口不择言,莫怪我禀报皇上,治你藐视皇家之罪。”
“你——”姚曦月气的脸色通红。
俞幼薇无视姚曦月跳脚的怒意,头也不回的回了寝殿。
她与他之间,早就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