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漪将方盛交给下面人安排,追着梁绍上了桥。
“大帅追究此事,是想替废太子翻案?”绿漪从方才方盛的话中听出,当年废太子乃是被逼谋反,她与梁绍相交多年,不忍他出这个头,“若为此,我劝大帅三思,废太子谋逆是真,此案已是铁案,断无更改可能,旁人根本不会关心他谋反的原因,只会注重结果。我知这世间直到现在仍有许多人对废太子念念不忘,可惜,姣姣星辰,落了便是落了,即便锋芒再盛,也不能逃开当权者手中的悬顶之刀。”
“塔木河之战前夕,军中便有人传,赞太子贤明,有圣君之质,若此番历练能得军功,便是继武帝爷后第二位战功加持的储君,”梁绍眼睛乌沉,“父帅礼敬太子,落在其他人眼中便是勾结,先帝忌惮,可以连一句话都不问,便屠刀悬顶,至于何浩然,根本早就被长公主收买了,他带着先帝口谕迈入东宫的那一刻,太子便只剩下‘反’这一条路可走了。”
太子七岁封储,十三岁入朝听证,十七岁下江南巡查河道,一路督察贪官,走一路杀一路,他在明堂上读圣贤书,入六部中习清明道,是一位潇潇而立的君子骨,可惜他的抱负止于塔木河一战。
这浸泡着阴谋和凄风苦雨的征伐之战,原本是他立志阔版籍收服西域诸部落,仿照前朝再建都护府的第一站,折戟而终。
王朝阳猜到他的想法,“莫非是锦衣卫暗中有人与敕摩人勾结,是何浩然?”
“七年前何浩然尚且不是北镇抚司,不是他,他不过听命行事,我没记错的话,七年前他的顶头上司是当年的指挥同知,而今的指挥使严自藩。”梁绍掐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口升起一团火。
可严自藩只是皇帝狗,若利益够大,自然可以换个主子,他根本不是主谋。
他与长公主勾结不稀奇,但于敕摩人勾结不现实。锦衣卫不掌财物和战备,于敕摩人没好处,若为斩杀镇北军,锦衣卫的分量又弱了些,他们控制不了军情和军令。
长公主一介女流,图谋太子为的自然是今上。他们虽非一母同胞,但承平帝之母出身卑贱,自他出生,先帝便下令将其送到了长公主之母--慧贵妃名下抚养,他们有铲除太子的动机。
可能力呢?
当年慧贵妃去世,母家式微,长公主外嫁,即便在朝中有些势力,根基尚浅,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当年如日中天的太子争夺那个位置。
正在他们无计可施时,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绝好的同盟,这个同盟便是咸奉帝。
咸奉帝晚年猜忌,日复一日的担忧着自己会被架空,当这份恐慌大过了他初登帝位时壮大山河的雄心,他便成了走偏的钢刃。
于是,便有了后来一次又一次对长公主的纵容,对太子的暗中打击。亦或者,当年他之所以同意太子请缨到军中历练,根本从一开始就是个织好的局。
“长公主和锦衣卫合谋,先帝默许,或者说根本就是先帝在背后推手,”王朝阳摘下黑巾,团了团塞进怀中,温润的面庞在朦胧的月色下呈现出了少有的铁色,他平静地说道:“先帝垂暮,而太子正如晨光。”
绿漪明白过来:“塔木河之战,难道也是先帝?”
如若真是先帝手笔,那一切便都有了解释,先帝欲折翼太子,可却不愿让整个镇北军为之陪葬,于是便假惺惺赦免了梁氏‘督战不力’的罪名,卖了钟一祥老将军一份颜面,将身处华阴,什么都不知道而后又被押解回京的梁绍送回了北境。
当然,这也是钟一祥老将军同意被朝廷起复的条件之一。
镇北军是梁家一手打造,而战后重整,自然也是梁家人最为合适,而最重要的是先帝当年留了那么一点愧疚和心虚。
七万亡魂,自有因果。正是这一点的愧疚和心虚,留下了梁绍的性命。
至于太子谋逆案,更是有了出处。
太子岩崖高俊、千仞无枝,在当年密如凝脂的镇北军支持下都没反,却在最后明知被人陷害的情况下举事,根本就不是自保,乃是愤怒,他从先帝避而不见的态度中明白过来,自己不但成了弃子,连铮铮铁骨,保家卫国的七万儿郎之死或许都跟这位疑心疑鬼的父亲大有关系。
他反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天下,为七万儿郎,为一个公道。
梁绍猛然转过身,肋下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若太子当年真是被逼反,那,那场雪崩便根本不是天灾,乃是**,当年即便是师父也没想起来到雪山里面去查探,更何况东宫属官都被看押,又在最后遭集体斩首,就更没人再追究此事。杀了那么多人,根本不是天子一怒,乃是掩盖,掩盖当年战败的真相。”
“太子当年虽在第一时间便被押解回都,但若细细推想,应该也能将事情猜中个七七八八,可他....”王朝阳万分痛惜的叹了一声。
“太子重情,怕是还在等着先帝的解释,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带着‘赐死’暗谕的锦衣卫。”
先帝在听到长公主转述兵器事件后,或许会假惺惺派禁军走上一遭,在朝中造成太子开过口的假象,但实则他只要悄悄让锦衣卫带去一盒吃食,或者一杯酒,那太子便只剩下自裁和谋反两条路了。
而两条路,先帝都早已备好了说辞。
或是畏罪自戕,或是不孝谋逆。
“可长公主即便再有能力,也不可能将失窃的兵甲备悄无声息藏进太子东宫,这背后根本是条严丝合缝的计中计。有人栽赃,有人纵容。先帝或许会顺势而为,但睁着眼睛做这些,未免....”王朝阳忽然话止,转头看向面色苍白的绿漪问道:“绿漪姑娘怎么了?不舒服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月光下,绿漪若雪的脸颊突然白的若纸。
“我...可能方才吹了些冷风。”
王朝阳征了怔,忙解下自己的风氅,又给她加了一层,“这倒春寒厉害的紧,可大意不得。”
梁绍说:“今夜也再无他事,你先回去吧。”
王朝阳推他,“你送送人。”
梁绍没动,若换做以前,没什么,可如今他既然决定要娶寿安,便须与其他女子保持好一定距离。
“没事,”绿漪觑了梁绍一眼,知道他虽然表面不羁,但于男女之事上十分小心,“我自己回去就好,你们也往回走吧!天色不早了。”
“她想让你送她,”王朝阳望着夜色中绿漪落寞的背影,“你心太狠。”
梁绍没吱声,过了须臾说道:“可还有一点,北境因何战败?又因何出兵强渡塔木河总不能是得了先帝暗旨,强行出城找死吧!对了你方才说什么?”
王朝阳一头雾水,“我说她想让你送她。”
“不是这句,绿漪打断之前那句。”
“我说,与军器局串谋,将戊字库里的兵器暗中藏入太子东宫这件事,不像是先帝手笔。”
梁绍泠然一惊。
岚城、塔木河、皇宫、朝堂。
先帝是谋权,并非葬国,他有这个能力将所有事情串联,但不会做到这么狠,这其中但凡稍有差池,大周便是覆国之祸。
因此,长公主是太子谋逆暗中的黑手,而先帝是顺势而为的推手,但二人皆不是主谋,这背后还有人,将这所有的事串了起来。
这大周高处——藏着幽冥鬼手和赤脚恶狼。
梁绍猛然奔跑起来。
“大半夜的,你撒什么癔症?”王朝阳追了一段追不上,弯下腰大口喘气,眼看梁绍转了弯消失不见了。
梁绍奋力奔跑,朔风如刀枪剑戟,呼呼刮在耳边。
“我太蠢了,”他想着,“恶勒一族,若真只有区区五万人马,依照当年镇北军三万人可歼五万敌军的能力,怎么就败到了这一步?可既然当年敕摩并未整合八部,恶勒首领毕渥也还没坐上大君,那又哪里来的援军?锦衣卫查探的结果,马道上只有自己人的马蹄印,难道当年灭了镇北军七万儿郎的竟然还有自己人?能够将兵、权、政全部结合在一起,又能推动京都这摊浑水,还能让长公主言听计从的人,这世上能有几人?是谁,究竟是谁?”
这些年,他一直认为,当年敕摩恶勒一部以五万人歼杀镇北军七万人是侥幸。打仗,以少胜多的例子不是没有,靠的或是源源不绝的战备,或是悍不畏死的勇气,当年敕摩未整合八部,或许在战备不足的情况下,凭借着与‘敌军’同归于尽的悍勇取得了成功也未可知。
可如今细细琢磨,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先帝忌惮太子,不惜推波助澜长公主下此黑手,那当年太子与父帅交好,在满朝皆知的情况下,又主动请缨到镇北军中以监军的方式历练,落到先帝眼中,岂非更是不妥。
征战沙场的将军冷面冷心,连全身的血液中流淌的都是杀机,他原本没有这么软弱,可此刻胸口却似被人射穿了一个洞,里面架了干柴烧的噼啪作响,熊熊的,要将他整个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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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梁绍等来了华阴的聘礼,便收拾好万千思虑进了宫。
俞幼薇当时没在,据长玥转告,说是当时姜太后脸色奇差,刀子似的目光在他身上足足刮了三遍,这才‘留中不发’的将他打发出了永泉宫。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朝里朝外都在抻着脖子眺望永泉宫,有人猜测太后会连夜下旨让梁绍滚回大西北,还有人猜测皇帝会立刻将其卸职,收回军权。
可惜事与愿违,三日后明德殿传出两份圣旨,一份送去了永泉宫西三所,另一封则送入了驿馆中,前去传旨的宦官见驿馆没人,紧接着便在驿丞陪同下寻到了梁绍的新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