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讨债 第4章 试探

李福图忽地灵光一闪，似乎想明白了点什么。

他凑过去，低声问齐丰亿：“爷，你跟我说实话。这些该不会都是你算计好的吧。”

憨财神道：“吾仆，汝在说什么呢。”

然后憨财神一脸不着四六地接过那梅公子递来的名帖，他也跟着凑过去一看：梅倾月。

他悄悄打量梅倾月，那人容色青涩未脱，笑着同他们说：“家兄梅时雪，昨夜修书一封道明了原委，还让在下到府门外等候。”

“在下李福，这位是……是我家公子齐封，这是人证章迈。”

坊区传来龙步司卫军巡夜的鼓点，玄铁坊门落声轰鸣，亥时了。

如今京城喧闹处早已彻夜无禁，想是为看顾那劳什子“佛舍利”，才对几处临近坊里实行了戒严。

远处诵经声朗朗入夜，大觉相寺的供灯辉映一方长空。

李福图收回目光，朝梅倾月还了一礼，笑道：“梅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只是眼下，小人遇到了些麻烦——这位人证欠下了兵马司，一点点羊息。”

他将大致情形简要说了几句，梅倾月当即从袖中取出一千两银票来，打发那些衙役走了。

一个没留神，身侧的章奈还要向梅倾月下跪，将人家梅公子吓了一跳。

他赶忙将人扶起来。

“不消客气了。”梅倾月冲他们笑道，“家兄有说过，不管您带了什么条件，我都务必同意。”

“家兄走的是官道，约莫子时才能进京。天色已晚，请诸位先到府上一叙。”

李福图和齐丰亿并肩走在后头，一行人随梅倾月进了屋檐翘曲的梅府。

抬眼望去，两旁有紫藤绕廊、湘门苔阶，远处是太湖荷池、画阁小楼。

他暗叹，门庭雅洁、室庐清靓，好一派文人风骨。

京城寺观林立，梅大学士府上却固守儒者清范，朝野中少不了对其攻讦暗害之人。

李福图暗忖，莫非梅时雪急于寻找民间治瘴不力的人证，也是为了借力扳倒政敌？

身旁的齐丰亿随手从廊架上摘了朵木槿花，冲他笑道：“吾仆，爷也要一座这样制式的宅院。”

他大囧，急忙给掩唇偷笑的梅倾月道歉。

“这有什么？齐公子喜欢，大可以在府上多留宿几日——家父这两日在鹰扬院审备殿试题目。关于南方瘴毒之事，你们只管说与我哥哥就是。”

他掐了把齐廪亿，然而财神浑不在意，得寸进尺道：“不忙，不忙。爷这仆人比较迷信，劳烦梅公子给天上的听愿财神烧些香火，他才肯全盘托出。”

他：？？？

差点一口骂出声来，却被天边翻涌的奔雷吓了回去。

幸亏主人家不计较，笑着扬声吩咐：“家丁何在？去按齐公子说的办吧。”

不觉间几人已穿过西跨院，李福图正要说些道谢的场面话，忽见一众家丁悄无声息地跪作一地，身形宛如鬼魅。

他吃了一惊，与齐丰亿互视一眼。

似乎察觉到他们的警惕，梅倾月笑着挥手，几位家丁便要将章奈带下去：“我看这位公子劲力紊乱，想必受了内伤。梅府待客，没有薄遇的道理，还请先随下人稍事疗养。”

他被说得无法回绝，何况那章奈似乎也是个死脑筋，对几位恩公言听计从，跟着家丁们往岔路另一头走了。

四面薰风习习，寂静得唯余清云遮月之声。宝栊宏牖的梅府鸮声回旋，听得李福图脊背发毛。

他不禁往齐丰亿身边靠了靠。好歹是个神仙，关键时刻总能有点用。

财神侧目睨了他一眼，愉悦地眯起眼睛，任由他越挨越近。

“对了，”他勉强找回了些底气，主动套话：“听说大觉相寺奉来了佛舍利，能屏退瘴气。梅公子可知此事吗？”

这话竟让梅倾月脚步一顿，转而沉声道，“自然。可那物什无非是被……被人当成障眼法故作神秘。又救不了泱泱百姓之苦，要来也是无用。”

看来，相比于梅时雪的运筹帷幄、步步设局，还是这位小公子更纯真些。

电光火石间，李福图心思千回百转。

不多时，他们进了客堂，在禅椅坐定。

他转着眼珠，只见七尺花梨木上摞着一叠泛黄的纸张。树根作脚，透着股主人家的古朴劲儿。

大眼一溜，纸上还盖着无数小印，似乎是什么本草救病的遗稿。

一旁的齐廪亿端起玉骨盏，阖眸品了口香茗，笑道：“嗯。头春的雨丝银芽，清肺解热的尚品。”

“梅大人远在千里，不但对各地熟药衙和驻泊医生勾结番子、放羊息之事一体留神——连爷这等‘平平无奇’的异客，也能处处照拂呢。”

一语惊破迷梦，他霎时明白过来。

从南蜀赶来，却始终未曾沾带瘴疾；也许梅时雪看中的并不是他那番热血壮语，而是他特殊的“体质”。

他、齐丰亿，连同那章奈，都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被梅家救下。

或者说，他们才是梅时雪此次出行最大的收获。

客堂悬着月令画匾，青绿铜檠点着鲛膏，幽香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开门见山的聊法显然令梅倾月有些招架不住。正待他要问一问梅家到底对他们有何图谋，屋外传来一阵喧闹。

“别跑！”“把箭袋收起来！合围按住他！”

李福图循声望去，只见章奈跌跌撞撞地奔这边跑来，屋外已飘起霏霏细雨，浑身血痕的汉子瞧着分外狼狈。

他“腾”地一下拍桌而起，上前两步。怒喝道：“你们对章老弟做了什么！”

袖子一紧，是齐丰亿将他扯住了。

他嗬嗬喘气，只见那章奈俨然有些狂态，双目发红，掌风起落间踢飞数个家仆。

这……

他被齐丰亿摁坐回椅上。

正此时，他举目望去，只见一道白影携着竹伞翩然而至，旋身执着伞柄狠狠劈在章奈后颈，稳稳接住昏睡过去的汉子。

“倾月，你是怎么招待贵客的。”

李福图本想去探看章奈伤情如何，但姗姗来迟的勾当公事已将人交予家丁扶好。

那梅时雪显然知道他们有满腹疑惑要问，侧身往门外走去，示意他们跟上。

他看了看齐丰亿。

财神笑眯眯地回望：“？”

……真不知道这位神仙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

绕开菖蒲院林，再经过一道书着“涵虚”的朱漆牌楼，两座镇墓兽并排雄踞，梅府的祖宗祠堂前静静点着长明灯。

李福图心底疑窦越重。

忽然，振翅破空之声划开死寂，一只吊睛铁喙雕鸮自祠堂内飞出，钩子般的利爪直冲他面门袭来！

他猝不及防，身旁久久看戏的齐丰亿却骤然展开云绢宝扇，将他揽在怀里。

憨财神闪身迎上那猛禽，扇舞如风；一道流云朵朵卷起金色光莲，将那雕鸮兜头打落。

一切不过须臾之间，他被搂着转来跳去，眼前直冒金星。

待他和齐丰亿终于立定，默然不语的梅时雪才开口：“好身手。”

“战尘，回来。”

李福图松开财神的胳膊，面色涨红，恼得破口大骂：“梅大人，您对我们有恩，是杀是剐，只管敞开天窗说亮话。何必整出这许多弯弯绕绕？”

他不忿之火直顶天灵，不光是为卷进朝廷查案的事，还有故知重伤昏迷、处处被动却无力出击。

这股邪火令一旁的齐丰亿都挑了挑眉。

呼哧喘气的怒声清晰可辨，祠堂内挂着蟒袍玉带的梅家先祖画像，金铸神坐底下是茄楠木的台子，奉着拜品香胙。

那梅时雪淡漠地睨了他一眼，道：“多有得罪。战尘可以嗅出哪些人曾经中过瘴毒，梅某担着风险将几位接进府门，自然要探一探底。”

“如今朝廷下发的药汤，尚且不足以根除瘴毒。你们是如何成功化解余毒的？”

他被问得噎住了，下意识看了看齐丰亿。

财神望天，尽情装聋作哑。

若是什么佛寺道观的人来问，尚可以搪塞两句什么财神显灵，顺手捞一笔香火；可这位偏偏是心机深重、祖辈不语怪力乱神的梅家人。

他们正以沉默僵持着，忽地，远处夜幕炸响一簇“火树银花”。

他扬起下巴望去，不过瞬息之间，天上划过一道道木械飞鹰。彼此以铁哨声传呼，射出点点火弩。

见他们面面相觑，梅时雪才道：“那些是专守大觉相寺的飞鹰卫。算上这次，已是本月佛舍利第二回遭窃了。”

李福图蹙眉，“失窃？”

谁那么大胆子，敢偷国之重宝？

不等他再问，一旁家丁扶着的章奈幽幽转醒。

他喜出望外，正要上前去慰问两句，齐丰亿却突然开口制止道：“吾仆，汝要当心呐。”

他不解地回头看看财神爷。连带着梅时雪和章奈也将目光放在齐丰亿身上。

齐丰亿步步走到他近前，将一张先前客堂顺来的遗稿从他怀里掏出。

若细细看去，那上头还戳着半截红印：乃是先皇御医章一鹤亲手磨制的石章，“杏林春雪”。

李福图浑身一僵。

齐丰亿挡在他身前，将那手稿徐徐展开，手法轻柔地像在抚摩狸奴家犬。

“服食过佛舍利烬水的人，若再喝下寻常治瘴药汤，会冲乱筋脉，甚而走火入魔。”

财神朗声念道，边读边哼笑，“这治瘴百药中，尤以雨丝银芽药性最烈。吾仆，汝又不是喝过佛舍利烬水的窃国之贼，何必要将这张手稿藏起来呢？”

李福图被齐丰亿当场戳穿。

眼瞅着梅时雪的脸色霎时不好看了起来，他悄悄瞄了眼齐丰亿挺阔的后背。又瞟向一脸茫然滞涩的章奈。

然而财神又将他挡得甚是严实，袒护之意一览无余。

——显然没有把他这个自作主张、屡屡添麻烦的神仆推入火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