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图眼如流星镖,死命示意齐丰亿莫再胡言乱语。
这时节,管是天王老子或财神菩萨。
到了人间地界,谁不得向太爷宪台的番子们低头?
果然民壮将他搡开,上下睨着俊秀风流的财神爷,笑得黄牙毕露:“你?小子,家里没教过你出门在外少吹破牛皮?你晓得这老帮菜欠了我们档头多少钱?”
他心下一紧,急忙张口欲言。
齐丰亿抬手止住他。
财神只往茅牖外探了一眼,便对他三人笑道:“急什么?你且放爷这小厮去路口蹲着。一炷香内,爷保你旧息两清、官运亨通。”
“事若不成,爷赔你黄金千两。”
小厮李福图:??
他见那民壮挎着刀,显然已经动心,起了狠狠讹他们一笔的心思。
他急忙拉齐丰亿到一旁,咬着耳朵:“你……你疯了?你不是没有神力吗?”
齐丰亿无辜地回望:“没啊——可爷作为货真价实的财神,赐与区区凡人以毫厘财运还是不在话下的。”
……怎么不早说啦!
齐丰亿又道:“爷掐指算过。再过半柱香时间,勾当御药院的公事暗察南蜀瘴疾防治情形回京,正会经过这个路口。”
他旋即明白过来,不赞成地大骇摆手。
开什么玩笑。阻拦京官大驾是要挨板子、乃至滚钉床的!
财神老神在在地以眼神反问:你还有别的办法?
李福图无奈,穿好掌柜的棕皮蓑衣,端着一盆棒子面粉、一块橛子,往路口去了。
雨汽濡湿,他打了个寒噤。不远处更夫提着油纸灯,敲着梆子路过。
自打知道蓝蜀栈道被付诸一炬,从蓝州回东泰已是不可能。他原盘算着打眼前的不老关走水路绕开官差。
不老关峭壁合围、谷狭如瓮,渡过关口,就到了京州。那里离直隶府不远,天子脚下熙熙攘攘,有东泰最上品的杂糕和竹叶酒。
他吧唧着嘴,抓了把棒子面洒在橛子上,捏捏画画。
不远处忽然亮起点微光,偶有诗声吟吟。
他心头一跳,循声望去。
“衣上点点征酒尘,栈桥热血半残温。不知一去繁花梦,骑驴何处入钺门。”
他侧首细细听着书声,只见一顶三乘担子点着竹笼灯往关口来了。那担子高足一尺、垂绣珠帘,果如齐丰亿所说,是朝廷钦差的篮舆制式。
他忙清清喉咙,扯起嗓子吆喝道:“嗳哟——我得赶紧收摊,只怕这不老关是见了鬼。”
李福图一通吆喝,成功引起那担内人的注意。
他眼看一身着白缎皂履的官人下了轿子,撑着竹伞过来,还饶有兴致地问自己:“小公子,你这是摆的什么摊?”
他手上全是被雨水打湿的棒子面糊糊,橛子上依稀用粉画着一座堡楼。笑道:“回宪台大人的话,小的非是摆摊,是摆坛。”
那勾当公事微微一怔,显未料到自己的身份被一语说破。
“这堡楼,乃是南蜀王抓役夫修建。”李福图屈膝下拜,“王师威武,攻下南蜀,然断河工事却使得瘴毒四起。”
“大人明鉴。小人是在——为即将死于无钱看病、被番子驾刀逼死的百姓摆法坛。”
他觑眼看着。那勾当公事面色稍变,沉默片刻,才对他道:“是谁派你在此处等候本官?”
他笑道:“回大人话,是天道。”
勾当公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示意他有话不妨直说。
一路微服私访,民间官商勾结、哄抬药价鱼肉百姓之事,怎么也该传进了耳朵里些。
可若无人拼死上访,这事,说拦下也就拦下了。
李福图领着勾当公事进食肆时,齐庾亿又点了块黍面枣糕,就着陈山茶细品。
他狐假虎威地站在公事身边。那民壮一见公事亮出金镶玉腰牌,慌得两腿一软,跪在地下。
李福图张嘴就要告民壮的状。
话头却被那公事阻住。
他见两侧有手下取了五锭纹银,打发民壮:“只管去回了你家主子,就说郎老爷有令,以后这家的账不须催收了。”
他心下一凉。
举目望去,那店掌柜却受了天恩似地连连下跪磕头;而民壮收了银子,灰溜溜逃走了。
他回过神来。那公事自袖中取出一张汇票和玉牌,交给他:“小公子。时局如斯,你若头上无人,还是去谋个安生活计——这些不是你能掺和的。”
他拿着汇票和玉牌,脑子发懵。待那公事走远,掌柜犹在千恩万谢地给他和齐丰亿磕头。
李福图愣愣地抬头,只见齐丰亿始终看热闹似地吃着糕茶,此时终于开口:“掌柜,别磕了。真要谢爷,就去给天上的听愿财神烧一柱香吧——保你日后生财有道。”
耳侧是财神笑着唤,“吾仆,回房洗漱,今夜就在此歇下吧。”
他捏着那张面额三百两的汇票,忽地往地下一掼:“老子这一路受的罪,这三百两就给打发了。”
不对。他是在发什么魔怔?有钱拿还不好?
齐丰亿眸色深深,默然看了他一眼。
李福图杵在原地,僵立了一会儿。悻悻地把汇票捡起来,揣进怀里。
他跟着齐丰亿回了客卧。财神爷笑眼弯弯如月,坐在床沿:“不愧是吾仆,能屈能伸。爷宣布,汝通过爷的入职测验了。”
李福图:??
这又憨又穷的倒霉财神到底在说什么?
合着刚才他差点签了卖身的当契、又险些充作官奴,再在钦差面前自取其辱,都是被耍着玩的?
齐丰亿笑着安抚他,示意他坐下:“财神掌管天下财运,神仆若是个贪财怕事、心肠奸猾的,会很麻烦。虽然爷亟缺人手,但还是要考察一番。”
李福图磨牙霍霍,恨不得抓花那张帅脸。
他没好气地咕咚咚饮下一杯热茶:“所以呢?神仙大人,您想要小人我怎么办?把这三百两都拿去买香火孝敬您?”
齐丰亿像是被他的话吓到,“哎呀”一声,笑道:“吾仆,你什么都好,就是没什么赚钱头脑。”
他:?
财神笑道:“爷听说,你们凡间以京城最为奢华。不如爷与你去京城做些生意,攒些积蓄,岂不能买更多香火。”
他暗忖,没想到这个憨财神还挺了解人界的。
非但通晓勾当公事云云凡间官制,更连羊息、瘴毒之事亦洞若观火。
这么个财神,怎么就落得庙破香绝呢?
他无力地趴在桌上:“好吧。要赚多少香火,你才能还我自由之身?”
齐丰亿笑眯眯地袖着手,试图安抚他:“等爷的神力能重回天庭吧——放心,爷可以助你转运生财,起码二三十年内可以完工。”
李福图抓狂。
正感叹着时运不济,他脑中却忽然跳出一个念头来。
反正财神就在身边,不如他专门开个店借人财运——利息就照香火收取。
这可比他一个人赚钱买香火省事儿多了。
李福图捏着汇票,嘿嘿傻乐。
齐丰亿看着他,也笑:“吾仆,去打铺吧。”
他:“?”
齐丰亿瞧他一脸呆愣,匪夷所思:“难道汝要与爷同吃同睡?即便如此,没有爷亲自赐福,也是蹭不到财运的。”
他脸上烧一般的红,“蹭”地站起来,抱着被褥铺在地下。愤愤地熄了灯。
一夜檐下点滴,食肆大堂内香火袅袅。
李福图不知道的事正悄然发生。
紫色的线香随风潜入客房,化作朵朵金色光莲,吹进财神眉心。
财神听着那清浅的呼吸,在夜色中勾起唇角。
翌日。
破晓暝瞑,千山缥碧。
李福图把些油饼馍馍、包儿饭兜进布袋子,还打了壶掌柜家酿的米酒。
浊酒自瓦瓮中舀起,甜香四溢。
他沉醉地吸了一口,门外响起齐丰亿的催促:“喂——吾仆,该上路了。”
他只得追出门,瞪着路口那抬驴轿:“这啥。”
财神笑道:“掌柜连夜从十里铺买来的。”
他无语地接过甩鞭,财神亦很自觉地坐进轿内。
顺着不老关走,沿途人烟渐盛。
李福图脚程不歇,连财神喊话去买些吃食玩意也不听。
日高风暑,他抹着额上的汗珠,齐丰亿好奇地掀起轿帘问他:“吾仆,汝都不用停下喝口水么。”
他只扬起鞭子抽了一记,眼睛眺望着瞿门江沟槽里那群月河役夫。
熟药衙的医工本该为那些人驻泊遣药,此时却不见踪影。一眼望去,尽是病骨恹恹。
“直隶府外的江河水,大多铜盆贮之发乌。”他移开视线,快驴加鞭:“不干净。”
齐丰亿没回他,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是面对人心鬼蜮,财神不屑多问,也无暇多问。
过了两三个县城,李福图将齐丰亿赶下车,就地变卖了驴轿。
“接下来要进直隶府,不能走旱地了,咱去渡口。”他没有符传民籍,官兵一查一个准:“还有。麻烦这位齐爷,不要在炸鸡架的摊子前乱晃了——不买,吃得一手油没处洗。”
他打点起诸般细节来格外顺手,财神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吾仆,汝可是曾经去过京城?”
他一顿,抽了抽鼻子,没说话。
岂止啊?他以前就住在皇城正里,烟梦华灯中长大的。
跟着货船顺水行筏,过了饮龙江,不出三个时辰就能到京城渡口。
临近直隶府,总算不用担心水中有瘴疫了。
船舷里点着烛灯,他掏出油饼来就着米酒啃了,齐丰亿在养神。
船行悠悠,桨橹间隙,他和船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听说近来要开殿试了,不知今年的武状元花落谁家。
想必不是丞相的近亲,就是哪位阁老学士的麟儿。
黄昏时分,霞光万道,大雁成行。他们终于登上了京城渡岸。
而财神睡了一路大觉,美其名曰“休养神力”。
跟着商队进东召城门时,他还很有些忐忑。他现在是无籍的人,万一被查出扣下……
身后,齐丰亿打了个呵欠:“怕什么?先前那勾当公事不是给了你块玉牌?”
他恍然大悟。
他将那块雕着福寿蟠桃的玉牌亮出来。孰料城卫见了,吓得手一哆嗦,赶忙作揖放他们进城去。
看来御药局在京城的地位不低啊。
他一进城就直奔票号兑了现钱,寻摸到庄宅牙保局。挑来挑去,在常乐坊置买了一处二进二出的门脸。
齐丰亿一路上兴致极高地东张西望。见了卖糖人儿、扑扑灯和蛐蛐笼子的,便指挥他买这买那。
傍晚,他们总算在门店里安歇下来。
此屋在小巷头里,毗邻官道,原先是间杂货行。后院连着几间屋子,正可以休息过活。
他忙进忙出打理灰尘,齐丰亿手执一串糖葫芦,满意地笑道:“吾仆真是能干,与爷印象中的米虫凡人全然不同。”
李福图翻了个白眼。真不知道他们俩谁更像好吃懒做的米虫。
腹中如擂鼓,他点起门口的彩灯,叮嘱财神:“我去买些吃食回来。你要带些什么?”
他抬脚往外迈,听见齐丰亿张嘴就来:“一味甘露羹、野猪鲊,上好的金齑玉脍。”
“好的,一碗鲜肉馄饨、两碟黄耆羊肉。”
才不管财神哀怨的眼神,他扭头就往外走。
日子不过啦?净想美事。还得留着钱开店赚香火呢。
脚快迈出门槛,他却被齐丰亿忽然叫住。
“作甚。”
财神擎着最后两个糖衣山楂,摸了摸下巴,凝神端详着他。
他疑惑地歪头,齐丰亿却笑了,摇头:“不,无碍。吾仆——早去早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