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贬下凡间历劫,尤其是历情劫的,定要写个狗血的本子。本子的要旨是虐恋情深,一个倾国倾城貌,一个多愁多病身,最终不是由爱生恨,就是阴阳相隔。不如此,不足以让应劫者对情爱欲念深恶痛绝,不如此,不足以让在天上吃瓜观赏的神仙们警钟长鸣。
故此,历完劫回来的神仙常常反面成仇,几千年都不说话。
司命老星君抱了一大摞本子,七个老神仙在天劫牢外开了个研讨会,商量哪个本子比较适合春花。
“这个好这个好。男角女角都是公侯世家,两家祖上有世仇,明令后人不得相恋。男女成年后一见倾心,背叛家族私奔,可惜男角一时冲动砍死了女角的亲哥哥。两人虐恋纠缠,为世不容,双双殉情而死。”
“呸呸呸,自刎有损仙根,万万不可。”
“这个也不赖。女角女扮男装混入男角所在的书院读书,两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无奈女角家里早就给她定了亲,男角上门提亲被打出来,吐血而亡,女角在出嫁的路上经过男角的墓穴,下轿祭拜,伤心过度而亡。”
“啧啧啧,这也太惨了。换一个换一个。”
“还有还有。这个女角是半人半鱼的哑女,在海难中救了身份贵重的男角,男角却误以为救命恩人是邻国公主。哑女为与男角长相厮守,弃了鱼尾上岸为人,男角却与邻国公主成婚。女角上不得岸,也回不了家,在男角的新婚之夜,化作了海中泡沫……”
“老禄,明明是两人下凡历劫,你紧着我徒儿一个人虐,是怎么回事?”赵不平大怒。
“老财你别生气,这不是助咱们小春花历劫修行么?”
天劫牢内的北辰元君终于听不下去了。
“各位上仙,各位长辈,你们这样,会不会太嚣张?”下凡历劫的本子不是该保密的吗?他们倒好,当着事主讨论得热火朝天。
老寿星挥挥手:“天劫牢的守门天将是我牌友,不怕不怕。”
司命星君蹲在铁栅外,慈祥地问:“小春花,这么多本子,你喜欢哪一个啊?”
春花听得要吐血:“哪一个我都不喜欢。”
司命星君傲然不悦:“这都是我压箱底的本子,每一个都荡气回肠、撕心裂肺,经典中的经典。”
春花皱眉想了半天:“有没有那种……自小定了娃娃亲,生下来就死的本子?”
“咦?”
“就是……能早死早超生的那种。我可不想在凡间和北辰虐恋情深,到时回来再见面,多么尴尬。”
春花双臂环抱,用下巴点着北辰:“咱们说好了,不管下界发生什么,北辰你可不能记仇!”
北辰失笑:“你怎么就肯定,是你对不起我?焉知不是我欺负了你?”
春花两条眉毛十分嘚瑟地抖动了片刻,老神仙们哈哈大笑起来。
“……”北辰无奈,“好,我一定不记仇。”
一直沉思的月老开了口:“早死早超生的本子,也不是没有。”
老神仙们立刻围上来。
“我手上有个天煞孤星的命格,生来就克父母,克夫克友克自己的,倒是可以给春花用一用。但命格归命格,天机终难测,从前神仙下凡历劫都是老老实实按本子,还从未走过这样的绝路,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啊。”
春花大喜:“这个甚好,我要了。”反正她拢共修行就这么七百年,碗大的米瓮,还能吃出天大的亏?
老神仙们又合计了一阵,将各自镇宅辟邪开光的压箱底宝贝凑了一堆出来,给春花带上,方才放心离开。
临走的时候,老寿星还喊:“小春花,早去早回,等你回来打双陆啊!”
春花连连应着,忽然觉得有些鼻酸。这些矫情的老头,她不在的时候,也要过得开开心心的啊。
只是没见到她的胖猫孟极,它听说了她要下凡,有没有不开心?还能不能快乐地啃它的小鱼干?
依天界规矩,被贬下界的神仙须在南天门外往生池中洗去仙骨,方可投胎为人,待一世历劫后,再从相邻的回澜池重附金身,回归天界。
春花戴着个红漆大枷,双手被缚,气喘得比夔牛还粗。赵不平说什么出远门不可身上无钱,给她备下一坨五斤重的金腰带,绑在腰间,沉得她整个人都往下坠。啧啧,只听说有人口含珠玉降生,谁家娃娃绑着金腰带出来的?
大枷上还贴着两张鬼画符,这是月老替她求来的,说是能保她下凡后母胎单身,少年夭折,无牵无挂,早回仙班。
隔着重重叠叠的人群,春花望见了往生池边依依惜别的两个男神仙。白衣的是北辰元君,温和朗逸,风度翩翩,青衣的是天衢圣君,肃穆内敛,冷眼如刀。
天衢圣君心偏到姥姥家去了,自己的师弟就悉心爱护,下凡之前还来千叮万嘱,大概是怕他走了歪路。而她呢,就因为老神仙们走后门探了一次监,受了牵连,天衢圣君亲自下令给她上了枷,据说是免得她下凡之前不安分,继续作死。
她只七百年的道行,能作出什么死?
穿过人群,来到池畔,春花耳尖地捕捉到天衢圣君一句淡淡规劝。
“你刚才这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到。师尊昨日传了仙诀,说早算到你命中有此一劫,只盼你不要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下界之后修身养性,悔过自新,早日回返。”
咦,北辰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春花给了北辰一个探询的眼神,他却撇开了视线。
往生池边围满了私心恋慕北辰英俊容颜的小仙娥,因不舍他离开天界,都一面怨愤瞪着春花,一面揩着眼角。
春花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众怒,不由得隔开与北辰的距离,往天衢圣君身边靠了靠。
天衢圣君眉心微蹙,微不可察地退了一步。
春花瞪着他脚步:怎么,连他也怕被她占了便宜么?
她从前听到天衢的名字都是绕着走的好吗?他那个山寒水冷的样子一点都不招财好吗?动不动就长篇大论的说教,也是很吓人的好吗?
正气恼的时候,突然发现她师父赵不平挤在小仙娥中间,拧着一块帕子默默抽泣。
“师父!”
赵不平这几日消瘦不少,胡子都稀拉了,见春花看向自己,慌忙侧过身去,用一边侧脸向春花疯狂使眼色,还比着口型。
春花盯着他的口型,艰难地辨认出他说的是:“孟极”。
她回他一个口型:“孟极怎么了?”
赵不平继续挤眉弄眼,对着口型:“吉……发……涨!”
词都是好词,放在一起却全然看不懂。
天衢圣君看看挤眉弄眼的赵不平,又看看愁容满面的春花,终于道:“财神娘子,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春花慌忙摇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下凡历劫不仅是为受罚,财神娘子若能多行善果,斩断情丝,修行上也是大有裨益。”
“知道了。”春花规规矩矩低头。
天衢圣君见她的脑袋被大枷压得抬都抬不起来,欲再说什么,勉强忍住了。
北辰元君靠近两步,伸手握了握春花的手:“时辰到了,春花,我们凡间相见。”
春花待说什么,天边忽地腾起一团黑云,如毒烟滚滚,轰隆隆声震百里,瞬息便到眼前。黑云之上,一头蓝身蝠翼、足踏黑焰的巨兽腾地跃起,张开血红大口,迎面向往生池畔的众仙扑过来。
人面,豺身,巨蹼,尾带金钩。不是凶兽化蛇又是哪个?
整个九重天都知道,凶兽化蛇已被天衢圣君以镇妖金塔镇入东海。这才几日,它就又逃出来了?春花忐忑不安地想,难道是她修复金塔的时候晃了神,修得不够结实?
往生池畔的小仙娥们静默了片刻,齐齐尖叫出来,娇柔矜持全然不顾,个个像没头苍蝇一般哆嗦逃窜。
“天衢,拿命来!”
凶兽化蛇的咆哮如晴天霹雳,沉沉压过来。
天衢和北辰都已眯起双眼,召出掌中雷电,严阵以待。
春花原本也是打算逃的,可是身子太沉了,实在跑不动。
这一瞬间的功夫,她不小心听出了蹊跷。化蛇的声音与她在东海之畔听到的,似有不同,却又十分耳熟。
联想起此前赵不平的挤眉弄眼,春花突然慌得一批。
她师父刚才……口型比得稀烂的那几个字,该不会是“孟极要劫法场”吧?
孟极这个靠卖萌吃饭的,幻化变形还有几分本事,真打起来就是一碌废柴,天衢圣君一根小拇指就能把他压死。
大山一样的凶兽扑到半路,被天衢圣君和北辰元君召出的雷电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趔趄,自己绊倒在了云彩堆里。
北辰元君一怔,似乎看出了什么。天衢圣君则神情冷怒,右手已按上腰间的锁灵囊。
春花扶额,几乎不忍再看。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孟极这坑货把自己送进锁灵囊吧?在里头呆上七七四十九天,是要灰飞烟灭的!
她情急之下,生出一股无穷大力,挟着大枷与金腰带的重量,冲到天衢圣君身前,大喊一声:
“圣君,小神来救你!”
她的本意,是挡在天衢与假凶兽之间,给孟极制造逃跑的时机。谁知往生池边的青石上生满了苔,滑溜不堪,她一脚踩上去,重心不稳,整个人像根大锄头,往天衢圣君身上砸过去。
天衢圣君似乎犹豫了一下,伸手要扶她一扶。然而他伤重未愈,又没料到她身上如此之重,两人贴作一团,一个倒栽葱,齐齐跌入了往生池。
巨大的水花溅起一米多高,而后水珠如雨洒落,池面渐渐回复平静,直至什么都没有了。
众仙傻眼。
那凶兽化蛇好容易从云头爬起来,见此情形,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立不动了。
旁边一个英武的小天将窜上云头,一木仓刺中凶兽前腿。本以为是刺入层层坚硬肌肉,谁知却像刺破了一层包空气的水皮。凶兽像个胀气后穿孔的猪尿脬,渐渐松软缩小,“碧游”一声炸入远方,消失不见了。
北辰元君立在池边,魔怔了一会儿,忽然沉沉低笑起来。
众仙家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只见清俊的北辰上仙向他们温和地挥了挥手。
“众位仙友,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他身姿翩若惊鸿,浮光入镜般落入往生池,不见一丝水花,就也消失不见了。
往生池的凉水迅速淹没口鼻。失去神智之前,春花最后的念头是:
她这回,可能真的作了个大死。
上面那三个虐恋本子,依次是《罗密欧与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海的女儿》。
这是一个捅了篓子,被贬下凡,捅了更大篓子,回来难以收场的故事。大家注意不要站错cp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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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金枷玉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