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水居。
阿蛮坐在床沿,小心地燃上熏香,对一旁正在收拾药箱的女子道:“闻师姐,已经两天了,云遥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紫衫女子侧头,微笑道:“待这支香燃尽,她便会醒了。”
阿蛮于是便仔细盯着这根香,守着它越变越短,直到最后一小节变成香灰,落入盘中,床上的人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
“阿遥!你醒啦!!”
正值午时,云遥眯眼,适应了下强烈的光线,模模糊糊的视线中,一紫衣绸衫女子立在床边。云遥仰头,对上一双盈满秋水的眼眸,蛾眉淡扫,肤如凝脂,朱唇皓齿,盈盈一笑,说不出的温柔动人。
待走近了,腰间银铃轻响,飘来一股幽幽的兰香,沁人心脾。
云遥晕晕乎乎的,只感觉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和额头,闻声软语说了些什么,就背着药箱离去了。
接着,便是阿蛮凑上来的脸庞,带着十足关切的神情。阿蛮的声音朦朦胧胧,像隔着一层水波与她说话。
见云遥一直在发愣,阿蛮手握成喇叭,在她耳边大声喊:“阿遥!!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水膜乍破,云遥回神:“阿蛮——”
阿蛮大喜:“还好脑子没坏!”
她扶着云遥坐起来,云遥环视四周,略微失神。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落在她的榻上,屋内香炉徐徐飘烟,有风拂过,撩动窗帷。
是沁水居,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阿遥,你身上还疼不疼啊?”
云遥闻言,缓慢地动了动胳膊,踢了踢腿,扭了扭脖子,惊讶道:“都不疼了。”
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外伤,脱臼的胳膊,酸胀的脖子,还有发闷内淤的胸口,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一点痛觉都没有,甚至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她迟疑着:“刚刚的是?”
紫衣、银铃,幽香,云遥越想越觉得熟悉。
阿蛮欢快道:“没错!前几日在莲花台上帮我们说话的,正是天曜宗的闻姝师姐!师父请她来替你治伤。”
阿蛮告诉她,天曜宗的大师姐闻姝,出身善岐黄之术的巫山闻氏,不仅因高超的医术出名,还是仙门第一美人。
云遥回想方才紫衫女子带来的冲击,无比认同。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道谢——”
“不用担心,我已经道过谢了,闻师姐人特别好!”
阿蛮指着闻姝留下的两提药包,道,“师姐说,你外伤已经无碍,但是内息消耗,还得吃几天的药。师父也说,你最近就安心养着,不要出去了,整个天衍宗都乱成一锅粥了!”
说到这个,云遥赶忙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阿蛮?我那天看到莲花台上有黑烟,还有、还有好多长着翅膀的怪物,出什么事了?”
“是魔族!”
“魔族?”云遥不解,“可、昆仑不是有界门吗?”
“鬼知道他们怎么进来的,你都没看到他们有多嚣张!不过呢——”阿蛮“刷”的一下站起来,潇洒地一挥手,“有大师兄在!一切都不用担心!”
阿蛮最爱看打架,说到激动处,抽出花瓶里的一截木枝作剑,朝空气猛戳:“大师兄佩剑一出,所有妖怪都近不了他一分!他一边救人,一边不眨眼就把那魔头的手给砍下来了!”
“那魔头是谁来着?我听着,好像是什么,魔尊左使?不清楚,反正就算是什么厉害角色,也讨不到好处,那么多掌门长老在场,大师兄也在,还不是把他们灰溜溜赶跑了,哼!”
阿蛮群情激昂地发表完讲话,正在兴头上,扭头看见云遥还没有恢复血色的面庞,笑容一滞,仿佛回想起什么。
她重新坐回床沿,攥着手指,半晌,才闷闷道:“其实,还是有些人受伤了,也......也有些人死了。”
阿蛮同云遥一样,也没有多少朋友,旁人生或死,并不太在乎。可怎么说同门一场,那些血溅当场的画面,还是会令她难受。
云遥忆起某个细节,问:“宋师兄......死了吗?”
阿蛮点点头。
云遥默然,难怪那时她身上的咒术突然解开了。
人死咒消。
云遥握住阿蛮的手:“阿蛮,你没有受伤吧?”
虽然她方才就仔细观察过阿蛮,并未有什么受伤的迹象,可也担心有些是她看不到的。
“我?我没事啊。”阿蛮张开手,展示自己一点伤都没有,“不过差一点就——”
她抿抿唇,脸颊莫名染上淡淡的红晕,“只是运气不错,有人救了我......”
云遥松了一口气,阿蛮反握住她:“你呢?阿遥,发生什么了?师父抱着你浑身是伤回来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
云遥一愣,支支吾吾道:“呃,我啊,我就是不小心,被撞到隐谷下面去了......”
阿蛮惊骇:“你......你从司正殿掉下隐谷了?那、那你怎么出来的,阿遥你学会御风了?”
“不是不是,我还不会呢,就是,有一些,呃,大概就是——”
脑中闪回那离奇怪诞的一幕幕,神秘少年的封口警告,以及她也无法解释的什么禁阁,云遥“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个什么结果出来。
阿蛮追问:“所以是怎么回事?”
云遥讪笑道:“大概......就是这样了。”
阿蛮听出她的隐瞒之意,面色登时黯然,闷闷不乐:“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吗?”
云遥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阿蛮深吸一口气,起身:“算了,你先休息吧。”说完,便闷头离开。
*
这日后,阿蛮便不再来过,云遥每回去阿蛮的房间,她也都不在。
云遥知道,阿蛮生气了,而且躲着不见她。
可她也无法离开沁水居。青鸾来探望她时,就认真叮嘱她不要到处乱跑。云遥明白师姑的好意,天衍宗正乱着,万一再被她碰上什么事,恐怕又会惹上麻烦。
奇怪的是,这几天除了青鸾师姑来探望过,掌门、玄英好像把她遗忘了,似乎并不急于解决那件事。
她只能猜想,或许是这次魔族来犯比较棘手,分不开身;又或许,他们已经查清楚了,不打算再追究她。
用过闻姝师姐的药,云遥的身体已然好全。身体虽恢复,心事却未解,只能枯坐在沁水居中无所事事。
又遇一晴日,云遥推开窗户,坐上窗台,倚着窗框透气。
发怔了一会儿,突然跳下来,回到屋内,开始翻箱倒柜。
她的屋子其实很整洁,但那件物什她极为看重,隔一天就换一个地方放,生怕被人搜罗去或怎样,总之是,放着放着连自己也不记得具体位置了。
云遥四处翻找着,转身时不小心撞到了木柜,木柜顶端的一个小圆盒掉了下来,她脚比手快,不小心一踢,圆盒滚着滚着,滚到了门外的草地上,滚到了某个人脚边。
盒盖滑落,掉出来的一条剑穗。
云遥赶紧上前,被那人先一步弯腰捡起。
“你的?”
云遥连忙道谢,同时抬头:“是我的,多谢——”
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映入视线。
一袭白袍,乌发半束,眉目冷冽。
云遥错愕,一声哥哥半天没喊出来,倒是喊了句:“——多谢大师兄。”
此称呼一出,兄妹俩皆是一愣。
云遥窘迫地低下头,暗暗咬自己的舌头。
云湛轻咳:“给你。”
云遥看着他手心里静静躺着的剑穗,微微酸涩。这本就是她想要送给云湛的见面礼,几乎花光了她攒下的灵石。
除了精致的做工外,剑穗最亮眼的莫过于极北苍山之玉打磨成的玉环,莹白亮润,其中点缀着一丝碧青,就如同漫天飞雪中傲立的孤竹。
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觉得是想象中云湛的模样。
而现在又觉得,再好的玉,都会逊色,都拿不出手。
她默默接过,收好。
空气在静默中凝固,直到云湛先开口:“身体可好些了?”
云遥忙点头:“已经好全了。”然后决定“将功折罪”,鼓起勇气道,“谢谢哥哥。”
随着“哥哥”一词出口的,还有积在胸口的一团气,喊出来之后,云遥莫名就没有那么紧张了。
她抬头小心地觑了一眼云湛,发现他并未有什么不悦的神情,胆子又大了些,决定为自己的“黑历史”小小辩护一番。
“哥哥,其实那天——”
“云遥。”
这似乎是记忆中第一次听见云湛叫自己的名字,云遥立刻噤了声,好奇他要说什么。
“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见他一脸严肃,云遥心中顿感大事不妙。
*
司正殿。
云遥踏进殿门,见到殿中有玄鹤、玄英两位师伯。她不着痕迹地往云湛身后挪了一小步。
云湛只说掌门要见她,但并没有言明是为了什么。
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道冷厉,一道温和。
云遥内心忐忑,如果此时玄英突然破口大骂,她恐怕又得跪了。
但两人都很平静,尽管玄英的平静更复杂。
“见、见过掌门,师伯。”云遥正欲行礼,玄鹤却抬住她的手,淡笑道:“不必。云遥,别紧张,我先同你讲个故事吧。”
一万年前,神魔鏖战。
至今回想,仍觉得此战惨烈无比。
战后,魔族受到重创,退居虚妄海,休养生息。而神界集众神之力,在虚妄海外筑起一道巨大的结界屏障,以护六界安宁。
从此魔族便无法跨出虚妄海,无法霍乱世间。
这是六界史册上的记载,云遥也知晓。
然而,六界史册没有记载的是,在那场血战中,同样受到重创的还有神界。
神族战死的战死,消失的消失,而勉强存活下来的最后一位上神,也在一千年前陨落了。
众神陨落,神脉消失于世间,此后,再无仙人可以飞升成神,偌大的神境竟空无一人。
神界式微,这样的消息一旦传扬出去,难保魔族不会卷土重来,六界恐又会再次陷入动荡之中。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仙门历代只能死守这个秘密。
可没有神族的维系,那虚妄海外的结界变得越来越弱,仙门只能修修补补,而这修补之法极其残酷,那便是由修为高深的仙尊以身殉界。
上一位殉界的,就是天衍宗的前代掌门风清仙尊。
一代又一代的掌门长老,耗尽一切,填补结界那巨大的窟窿,然而,却无法扭转裂口越来越大的事实,原先,是三百年一补,到后来一百年一补,七十年一补,五十年一补。
魔族或许也发现了,所以近年来才屡屡进犯、试探。
这次,竟然敢在试斗大会当众挑衅,实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云遥受到极大震撼,她抖了抖嘴唇:“可,可这与我——”
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玄鹤道:“危难将至,所以,神谕现世了。”
神谕所示,便是寻找上古遗留的八方神器,以结引向之阵,召神脉重临六界,再塑神族,同时修复结界,镇压魔族。
八方神器中,有四方一直保存在仙门,其余四方则失落已久。神谕晓示了四位能够寻找到四方神器之人,并预言,他们四人中,必有救世之人。
而这四人中的一位,便是云遥。
云遥:“嗯......嗯??!!”
她目瞪口呆,竭力攥住衣袖,也难以强压下心头的震骇。
如果,她没有听错的话,她居然也能在救世人选团中凑数吗?
“这、我、可是、我,那个,可,我,”云遥几乎语无伦次,哆嗦着找回神智,组织语句,“会不会......是神谕出错了?”
玄英厉声:“又在胡言乱语!你当神谕是什么?跟你一样胡闹吗?”
云遥抖了一抖。
记起玄鹤事先的交代,玄英忍住冲动,尽量保持平和:“若不是神谕,你闯禁阁之事,你与魔族的嫌疑,如何能就此罢休?”
“师弟。”玄鹤微笑制止,回头对云遥道,“云遥,你多年未开识海,修为无法长进,或许也是缺乏历练的缘故,不妨就将此行当作游历。若归来仍未有进展,届时再来寻我,如何?”
云遥倒吸一口凉气,如果她这次也没听错的话,玄鹤掌门会亲自帮她开识海?
玄英接着加码:“你若愿意下山,你私下倒卖灵草一事,我也不会继续追究。”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信息量太大,云遥一时反应不过来,良久,才讷讷道:“可为什么,是我呢?”
她不过是一个最最最不起眼的小弟子啊。
玄鹤缓缓道:“此行确缺你不可。只有你能找到,那下落不明的四方神器。”
云遥更茫然了,她想破了脑袋,也确认自己完全不知道什么神器所在,正要开口,玄鹤道:“神谕一开,便是契机已到,待到时机,你自然会知晓。云遥,你要顺从自己的心。”
“况且,除了其他宗门的两位师兄姐,云湛也会一同前去。”
玄鹤言下之意,便是有云湛在,他自然会保护你。
云湛闻言,道:“你只需告知方位,与我们同行便可,不必担心。”
云遥站在大殿中央,脑子昏昏沉沉,巨大的信息量,全团成一个毛球,教她没法一一解开。
但她此刻无比确定的是,她不能拒绝,如果拒绝了,一定会有很可怕的后果。
过了许久,久到玄英快要忍不住出声问她还在顾虑什么,云遥才浅浅呼出口气,向玄鹤行礼:“是,弟子遵命。”
玄鹤欣慰地点头,道:“你若有什么所求,也尽可提出来。”
云遥思索,玄英扫来一剂眼神杀,满脸写着“你还敢有什么要求?”
但还真有。
她心虚躲开玄英的视线,大着胆子向玄鹤讨了一匹云雾纱。
玄鹤大方地令云湛进内厅取,云遥赶紧道谢,眼巴巴地等着。
厅中,玄鹤摸着胡须,突然悠悠道:“其实,神谕初开之日,老夫便算了一卦,是上上签。”
那便是说,寻找神器之路会很顺利。
云遥心念一动:“真、真的吗?”
玄鹤的卜算之法极其出名,质疑纯属不敬,玄英又飞了无数个眼刀过来。
好在玄鹤为人宽厚,并不计较,只是微笑道:“没有什么是一定会发生的,一切,虽然有其缘法,但身在其中之人,更重要。”
云遥似懂非懂地表示记下了,接过云湛拿来的纱,高高兴兴离去。
入夜,一道身影闯过昆仑界门,一路怒气冲冲地直奔司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