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知道如何拿捏一个人。
提到云湛,就如同掐中云遥的七寸,她身体一僵。
天衍宗规森严,修仙之人当戒淫戒赌,正身清心。即使这麻雀牌算不上赌,可说出来也不好听。云遥拿不准如果云湛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她本就没有留下几分好印象。
萧祈年听这话是极为不爽:“什么赌不赌的?一个游戏罢了。表哥,你不过是阿遥一个不同门的师兄,管太多了吧。”
赫连铖冷冷扫他一眼:“仙门之事,与你一个外人何干?”
云遥则是赶紧解释:“不不不,师兄,我第一次玩,别告诉哥哥......”
萧祈年仗义地拍拍胸口:“阿遥,你别怕,你哥哥要是问你的罪,我帮你解释!”
阿西扶额,心道:快别说了,快别说了。
萧祈年毫无察觉,很是为她抱不平:“表哥,阿遥尊你一句师兄,你却根本不关心她,你知不知道,阿遥都缺钱缺到找活计了!”
......
首先,虽然云遥脸皮厚,但她还是希望此时地上能有个洞借她躲躲。
另外,关心她......?这话光是听听都如遭雷击。她默默祈祷,师兄还是千万别关心她!万万别关心她比较好!就把她当成角落里一根野草,视而不见最好!
赫连铖闻言,神色复杂,复杂中还夹着些无语。整张脸差不多就写着一句话:你已经穷成这样了?
默然片刻,他招招手,阿西当即会意,变戏法般掏出一个钱袋,递给云遥。
这个钱袋,和她自己手里原本的钱袋,份量几乎相差无几,甚至还要重一些。
云遥捧着这沉甸甸的钱袋,有些迷茫。
赫连铖言简意赅:“日俸。”
阿西也点头道:“是啊,云姑娘,你安心收下。”
“日俸?”云遥记得,自己替赫连铖打杂不过才三五天,竟有这么多工钱吗?果然是财大气粗,出手这样阔绰。
“谢谢,谢谢师兄......”她连声道谢,甚至萌生了,若以后在天衍宗混不下去,不如继续给赫连铖打杂的念头。
不过很快也就自我否决了,虽然赚钱多,但可能死得也快......
“那个,还回去。”
云遥还懵然不知他指的是什么,手中原本装麻雀牌钱的那枚旧钱袋,就被他抽走,随手丢回桌上。
萧祈年恼道:“表哥,这是阿遥自己赢来的,你就不用替她做决定了吧?”
赫连铖根本不理他,只向在场的那些侍卫丫鬟们装模作样道一句:“我就不同你们娘娘问好了,代为问安吧,多谢。”
萧祈年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啊!说了这么久,怎么我娘还没来?”他一拍大腿,“我娘说了!今日同旧友重聚,根本不可能这么早回来!你诓我们呢?!”
逗狗生效,赫连铖慢悠悠道:“我同你们又不熟,怎么会知道你母亲在哪?”
他傲慢地甩手离去,把萧祈年气得直冒烟,侍卫赶忙拦住他,云遥也扯住他的袖子,小声道:“对不住了殿下,下次有机会给你赔罪。”
赫连铖个高腿长,走路飞快,云遥好不容易追到门口,想进去放下买好的物什,门已经“砰”地一声在面前合上。
“......”
阿西在一旁,仿佛习以为常道:“给我吧,云姑娘。”
云遥将东西递给他,愁容满面:“师兄他不会真的跟我哥哥告状吧?”
阿西发笑:“少主很忙的。”
云遥这才松了口气。她就知道,赫连铖跟云湛看起来不熟,估计是话不投机,他姿态又高,哪里会特意去打小报告。
虽然此人脾气诡异,云遥数了遍珠子发现没有少,倒也安下心。连日的劳累,让她刚沾上枕头就呼呼大睡。
直到深夜,被一阵“咚——啪——”的杂音吵醒。
*
云遥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再一听,却是听不见了。
她迷糊了一会儿,以为是错觉,合眼钻进被子里,准备继续睡。然而,肚子适时地“咕咕”叫了几声。
她摸摸小腹,昨日太累睡得早,还未吃过晚饭,此时,确是有些饿了。
云遥心计,自己刚领了日俸,也算有点小钱,不用像以前那样饿了便饿着,吃个夜宵,应当也是不成问题的。
说干就干!
下了床,合上件外套,松松挽了个发髻,就轻快地往楼下去找店小二。
从她的房间到楼梯口,需要经过赫连铖的厢房。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放轻呼吸,打算做个影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过去。
眼看仅剩一步之遥,云遥内心狂喜,已经开始畅等会儿想要吃些什么好吃的。
然而,她又听见那阵杂音。
“砰、咣——”
步子一顿。
夜色寂静,不难分辨这声音正来自赫连铖房中。
云遥不禁腹诽,大半夜的,他难道又在发脾气?
可细细听来,这声响并不外放,而是略微沉抑,故而时隐时现。不然以他平日里发脾气的架势,早就将阿东阿西招来了。
她停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左右为难。
耳边一个声音道,不要多管闲事,赶紧去吃夜宵才是正事;另一个声音则道,才收了工钱,现下便装聋作哑视而不见,是不是不太好?
云遥晃了晃头,企图甩开一个声音。可两个声音吵来吵去,谁都不愿意离开。
最后,第三个声音道,就去看一眼,悄悄地瞄一眼。有事的话去通知阿西阿东,没事的话就立刻走人!
嗯,只去看看!
云遥定了定神,脚步放得更慢,做贼般来到门前。
她小心翼翼,然而还没得及将耳朵凑上去,门忽然一开,一双手将她猛地扯了进去。
她本能举手肘击,击中对方的肩膀,却也被制住,抵在墙上。
云遥看清楚面前的人,急切道:“师兄!是我,是我——”
心中是后悔万分,就不该凑上来,果然,又倒霉了吧。
赫连铖动作一顿:“是你?”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大半夜不睡觉,在我门口偷看什么?”
这话听越听越奇怪,倒像是她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云遥赶忙解释:“不是不是,师兄,我只是路过,哈哈。我有点饿,想找点吃的,路过听到声音才过来看看......”
说着说着,她视线左移,越过他的肩膀,瞳孔蓦地一缩。
那边地上躺着个人,面朝下,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死是活。
云遥想起阿西说的,赫连铖树敌颇多,又出风头,想要他命的人大有人在。心下顿明,她这是撞破反杀现场了。
方才太过慌乱没注意,眼下赫连铖的状态也十足异常。
他发丝凌乱,眉心深锁,目泛血丝。嘴唇染着病态的苍白,眉宇之间似乎有团黑气,如置身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中。
这是杀红了眼?
他盯过来,云遥一颤,赶紧垂眸,不敢再看。
他白日里就生自己的气,现在绝对。绝对不要惹他。
她低着头,闷声道:“师兄,没事的话,我就先退下了,您早点休息哈......”
他没说话,云遥也不敢抬眼,见他似乎没有动作。她屏住呼吸,迟缓地、尽力不引起注意地贴着墙,向边上挪。
一步,两步,三步——
砰!
她被再度扯回,狠狠抵在墙上。
后背一阵钝痛,不等她反应,一双手扼上她的咽喉。
云遥骤然睁大眼睛,握住他手腕。
“师兄?”
赫连铖俯身逼近,眼中红血丝愈加严重,眸底翻涌着沉沉的情绪,晦涩不明。
电光火石间,云遥迅速回忆所有可能得罪他,令他不快的事,发现近些天来,能解决的都已解决,便往前推。
福至心灵,一个念头窜进她脑中。
她当即申辩道:“师兄!隐谷那件事,我并未跟任何人提起,我绝对——”
却是一顿。说起来,她跟师父交代过,虽然玄宿压根没追究这一点,但也算说过了。
赫连铖捕捉到她神情微妙的变化,冷冷道:“绝对什么?”
难不成真是追究此事?
“我、我,”她张口结舌,“师兄,我,那个,哈哈......”
她又想到什么,飞快摸向锦袋,这些天一直和乾坤袋贴衣放着,寸步不离。
“其实还没全扣完呢,师兄我......”
她话音未落,就察觉到手心里硌硌的物件忽然空出些许,再仔细一摸,便只有八颗了!
再摸,七颗、六颗、五颗、四颗......
每呼吸一下,便少一颗。
仿佛是死亡倒计时,云遥心跳加速。
而赫连铖,依旧是那样,阴沉沉地凝视着她,眉心压得极低,已到了忍耐的边缘。
体内,两股气体正横冲直撞,绞紧五脏六腑,令他头疼欲裂,如坠深渊。
他焦躁、烦闷、恨不得放把火将这里全都烧了!
他喑哑开口,带着浓浓的阴戾:“你究竟是谁?”
她哭丧着脸:“我是云遥。”
是,他当然知道她是云遥。
一个,怯懦、软弱、偶尔有些小聪明,但大多数时候呆头呆脑的,仙门里最最低阶的笨蛋。
他收紧手,她细细的喉管就在他手中。掌心里一跳一跳的频率,是她脆弱的生命。
就像路旁的一根杂草,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而易举要了她的命。
可就是这样一个瘦弱的,无力自保的人,在隐谷中,分明害怕得发抖,却也拦在他身前。
所以他不明白。
不明白她为何会身怀异香,究竟是假装茫然,还是确不知情。
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恨他?他明明做下那么些过分的事,她为何还是毫无芥蒂对他笑?以为他有危险,还忍不住跑来察看?
赫连铖想不明白。
从小在弱肉强食、你死我活的世界里厮杀长大的他,只知道,一旦出现危险的苗头,就要立即扼杀于萌芽中。
所以,他也不明白自己。
她那样令人心烦,哭起来令人心烦,笑起来也令人心烦。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要带上这个麻烦?带上了,竟然还留着她在自己眼前乱晃,不早早杀了她?!
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楚侵袭,如千万只蚂蚁钻骨灼心,他低下头,额角青筋暴涨。
同时,不受控地收紧手中动作,眼底翻滚着疯狂的肆虐情绪。
对,只要杀了她,一切都会结束。扒皮抽筋拆了全身,总会找到办法治他的气冲。
思绪被蛊惑,没错,就这样,别犹豫......
直至一声微弱的呜咽,将他岌岌可危濒临崩盘的神经拉了回来。
抬眸去,被抵在墙边扼住脖子的少女,满脸潮红,憋出了泪花,摇摇欲坠挂在眼角。
赫连铖猛地松手,恍若大梦初醒。
云遥终于能喘口气了,顺着墙角滑落,止不住咳嗽。
她虚虚偏头,不敢看他,大脑极速运转。
他现在很不正常,非常不正常,这不是单纯的发脾气,他许是在犯什么病。
得闹些声响,引阿西过来。
趁他不备,她将发簪一抽,掷向一旁的铜镜,砸出“咣”的一阵响。
赫连铖又是将她提起来,朝墙边一抵,阴恻恻道:“做什么?”
云遥讨饶:“师兄,你、咳,你冷静些......”
没有了发簪,松挽的乌发倾泄如墨,丝丝缕缕拂上他的手背,奇妙地平息了几分燥热。
他的眸底愈发沉,含着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云遥紧张地舔舔嘴唇:“师兄,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这儿有闻师姐给的药,很有用的,你要不吃一点......?”
她试图为自己争取时间,祈祷阿西赶快来。
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下移,赫连铖的视线也随着往下。
云遥喉咙发紧。
从下巴到锁骨,直到在她的那枚琉璃坠上停了下来,以指尖勾住。
隐谷那回,他对这坠子就颇感兴趣。云遥警觉:“师兄,这个不行,这个真不能——”
剩下的话尽数咽回,因他突然俯身,一手不由分说扯掉她的吊坠,另一手则细细摩挲着她的颈侧。
他贴在她耳廓,哑声:“药没用。但你,对我却很有用。”
随后,微微一顿,张嘴,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