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说爱笑的香香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因为李淮彧说她为奴不忠只敲打了几下便什么都说,所以让石钟灌下药毒哑了。
没了清脆的笑声,也不再会有洪亮的怒骂。
小雨的手废了,因为吊了太长时间,手筋腕骨均有伤残,以后再不能做细活,也提不得重物。大概今后都只能如此。
再不见娟秀如兰的小楷,再不见引以为傲的素画丹青。
这样说来属蓝清伤最轻,只是伤筋动骨,养养就能好过来。所以就经常能见她拄着腰熬药端药,提食盒,做着些力所能及且又不得不做的活。
小雨刚能下地就去忙活,蓝清瞧见指着他骂:“赶紧躺回去!这才刚好点就瞎折腾,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屋里又不是下不去脚等明儿个我再收拾!”
小雨又被架回床上,房间依旧维持原样,她所说的明儿又被推到明儿。
蓝清闲来无事熬了些梨水、枇杷水,白菊、甘草、百合花......能见的东西都扔锅里熬成汤。起初,出锅的东西黑乎乎,像极了毒药。蓝清挠挠头,自己喝了,而后继续加柴填料熬。终于汤水清澈见底,她尝了尝清甜微香味道刚刚好。献宝一样端给香香,香香起初有点抗拒,因为着实不信蓝清能做出什么入口的东西。蓝清确实好脾气,哄着喂着,将汤一勺勺吹凉送进人嘴里。
外面莺飞芳草香,正是一年好时节。唯独这个小院与世隔绝,他们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由着自生自灭。
随人被送回时一同扔下药全吃完了,之前所剩也消耗殆尽,正惆怅,石钟差小厮提了一大包药来。
香香很怕他,是淬进骨子里的恐惧。每次恨不能躲到老鼠洞里,等人走了才敢出来。蓝清也是没个好脸色,这就是他说的没事?小雨倒是不显什么,偶尔客套一两句道声谢。
只是转过身再看她们的时总闪闪躲躲,眼神自卑又充满自责。
一天夜里正睡熟,蓝清被蚊虫叮醒,去找小雨寻药膏。门外看到影子,房梁上悬了绳子,他正往里伸脖子。
“噗腾”
凳子倒了,吓得蓝清七魂出窍。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能将人抱起来。等人脖子离了绳子,呼出一口气,顿觉腰疼得像折了。俩人一起倒在地上。
蓝清撑着腰立起指着地上蜷缩的人怒骂:“你疯了吗?我还活着,香香也还活着,你凭什么去死?若真的不想活了,干脆将我也带上!你去弄两碗毒药!去!咱们都死了一了百了!”
蓝清抱着他大哭:“你为我跟人打架的勇气呢?你为我打死都不喊出声的骨气呢?为什么现在连活着都不敢?就当为了我,为了我活着!别让我看着你们死,那样我会伤心死!”
小雨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流出,嚎啕大哭。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这样哭,第一次是在父母死的时候,只感觉天塌了一样。
而今,大概真的闭上眼也满足了。因为有这样一个人,敢付出生命去护自己。
这辈子还有什么所求吗?
他问自己。
此生只求眼前人平安顺遂。
............
那日之后蓝清再不许分开睡,三人都在主屋,像以前一样睡床上塌上。
静养两日感觉能下地了,守在门口待石钟路过时她迎出去,问:“香香的嗓子有解药吗?”
石钟摇摇头,又不是有特殊用途谁会费劲制解药。粗选了几味烈药,直接烧坏了。若用好药滋养着兴许能好点,但肯定恢复不到以前。
她又问:“小雨的手呢?能治吗?”
石钟又摇摇头,得需很多名贵药材,还得有医中圣手悉心疗筋续骨,爷能治,可他会为这小子动手吗?
“可我看见医术上说毒大都能解,许多药材伴生相克;筋骨也是能重续的啊?”蓝清追问,双眼清明紧盯着他。
石钟叹了口气道:“哎!若医书上写的随便拿下来就能用?那岂不人人都会?那这世上那还会有病死之人?五术之中最以医术难学......哎,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快别自找麻烦了!”
这么一大通话,唯独没确定说一定不行!那也就是说有救,只是难了一些。
蓝清转过身就朝屋里喊:“太好了,香香!小雨!还能医好!”
石钟睁大眼,这人到底什么脑子?
“哎!你先别跑”石钟三两步追上去说:“药对症配的,主治内伤不治外伤,千万别再做让爷不高兴的事了!”
蓝清笑着转过身来,石钟却看那模样实不像会听他的。
这些天,熬好的药多数被送到小雨手上,同治筋骨,内外估计差不多,顶多也就是药效打点折扣。再说了,上次石钟给的那盒药膏抹在红伤处有奇效。想来他屋里拿出的东西应该是极好。那就更该给需要的人用不是么。
药喝完了,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蓝清笑说:“幸好皮糙肉厚,赶上这年月真是万幸!”
外面阳光明媚,使得她这慵懒性子也想出去走走,拉着小雨和香香一起。从花园到湖亭再到中厅石景,仨人从没一起这样出来过,赏花,喂鱼,在石群里钻来钻去捉迷藏。香香笑得合不拢嘴,只是没有一点声音。
蓝清摘了朵杜鹃戴在她头上,夸道:“真好看!”
......
李淮彧像是将她忘了,忘得一干二净。蓝清想着或许应该去跟他说一声谢,毕竟赦了小雨罪过。转而又想,等再见着说才好,毕竟他平常很忙。
府里还有一正妻,一美妾,温柔和婉善解人意。听闻府上有个丫鬟,长得俏丽,偶得宠幸,随即被留在墨轩做了通房。
为这事夫人将蓝清叫了去好生训责。蓝清心说:这事不应该去训责李淮彧么?
讲真,李淮彧真真儿算不上风流,极少去烟花之地,又只为应酬从不留宿。府里两位都怀着身子,只剩那一位不争气的尤为不得宠,也十分不知廉耻,巴巴跑去墨轩上赶着伺候。想来不顺心意,所以收了个丫头暖床谁都不觉得什么。
而蓝清这位‘不受宠’的日子则更拮据了些。被夫人罚了两月例银,管事也处处苛扣。但只要吃喝不缺也不计较,唯独鲜果缺了少了会去找,香香比划着说让她消停些,蓝清佯装恼火骂着:“不发火当我是病猫!?”
香香被逗笑,心说这小傻子终于知道争抢了。
而蓝清则继续熬着她的润喉汤。
日子每当平静时就会出点幺蛾子。
张曦月去寺庙进香,老和尚一句‘菩萨保佑夫人贵子平安,如意遂心’就得了百两香油钱。
谁知这一幕正巧被歹人看见,一路尾随伺机夺财。
李府书香门第,家丁身手并不济,好在人多,将歹徒制服,但因惊吓动了胎气。荒山野岭的,还没等到进城就见了红,赶来的大夫直摇头。
李淮彧回得府里直接去了主院,碍着血房不吉只能等在门外。气急之下将那几个跟随出去的家丁全处置了。
翌日,玉浓叫着蓝清一起去问安。
张曦月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比平日还要端庄,寒暄了几句,都是些平常语句,半句不提昨日之事。
玉浓送上只玉枕,温润养人说是能助眠。
来时急,且蓝清也实在没想到这些,故而有些尴尬。
还好张曦月并未责怪,实际她可能也知道蓝清实在没什么能拿出手的好物件。
两人看她有些倦意,起身拜退。
出了门,须得过了花园才能到各院,两人行了一路。玉浓看着花池中牡丹开的正好,碍于身子重不好弯腰,蓝清看见帮忙折了朵。
她肚子已有些显了,似乎比之前夫人的还要大。
蓝清不由问了句:“这里面真有一个小娃娃?”
玉浓点点头说:“可调皮了,经常乱动,害的我半夜都睡不好。爷说多半是个男孩才这般淘气!”
“他会动?”蓝清惊奇。
玉浓看她那神情十足一个好奇宝宝,不由好笑,好意说:“你要不要摸摸看?”
蓝清小心翼翼问:“可以吗?”
玉浓点点头,蓝清得到允许小心翼翼将手掌心贴上去,可临触到时又缩回去。
她不敢......
她见过初生的孩子,稚嫩,可爱......
蓝清想:恶有恶报,罪有应得,老天实在不该报应在旁人身上。
这厢,她们前脚刚走,张曦月起来了,挣开丫鬟扶过来的手,一双凤目凌冽而又充满怒火。她砸了玉枕,看着断成几节尤不解气,随手拿起东西就砸过去,直到一地狼藉。
她扑到床上哭的撕心裂肺,丧子之痛,恸怛欲绝。
她恨这老天不长眼,恨这世道不公,有人拈花一笑乐得其所,而她却凄凄惨惨悲痛欲绝。
床头上安放着一只珍珠小兔儿,珊瑚珠做得眼像极了她现今模样,她喃喃自语一般问:“孩儿,你是不是也像娘亲一样痛?别哭,别哭,除了娘谁还心疼?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
再抬起头时一双眼像淬了毒。
过了几日,蓝清被叫去主院,张曦月握着她的手从未有过的亲切。她说:“这府里,唯看着你知本分,算是个好人儿。”
还亲自选了许多珠宝首饰送给她。
蓝清直觉后背冷风嗖嗖地。
一席话,话里有话,末了还送了一盒点心给她。
蓝清谢过,拜别。
临出门时却又被叫住,小丫鬟提着另一食盒说:“夫人怕厚此薄彼,特让小夫人顺路将这份捎去给姨娘那!”
言毕不由分说交到蓝清手上。
小雨香香跟着过来候在外面,见她出来忙去接她手里东西。蓝清却一转身躲过去,说:“夫人赏的都是好东西,可不能让你们弄坏了!”
她拎着两个大食盒跑在前面,祛病如抽丝,另两人都跟不上。
无奈,只当她是心疼他们,就由着去了。
花园里的牡丹红的刺眼,蓝清瞧了眼,转过头继续跑着,将香香小雨甩在身后。路过湖边时脚上一滑,随即整个人栽下去。
小雨跟在后面远远瞧见,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也跟着跳下去。害的蓝清又游过去救他。
回去换了衣裳,蓝清第一次破天荒去了玉浓院里,与她说自己弄湿了食盒,夫人美意给喂了鱼儿。
玉浓忙说‘无事’,赶忙让丫鬟去沏茶,拉着她的手落座。有玉浓在不愁没有话题,她向来善解人意。
几句话过后,蓝清问:“爷近日常来吗?”
玉浓摇摇头“爷偶尔过来看看,坐坐就走。”
她月份大了不能伺候,能这般已是极好。
蓝清说:“那你可以多去前院找他!”
一旁小丫头端来茶,插了句嘴:“哪能那般不知廉耻......”
玉浓赶忙骂她不知规矩,将人赶走后与蓝清解释:“千万别与她一般见识!”
顿了顿,见蓝清并未甚其他表情,出于好心说道:“爷不喜艳俗,太过主动怕让人厌烦,您还年轻人也长得水灵,爷慢慢会知晓你心意,不急于这一时!”
合着她成了不知廉耻上赶着谄媚的浪□□子!
蓝清叹了口气,也不辩解,还是劝她该多去前院走动。
自觉话不投机起身回了。
午夜梦回时,她被吓得一身冷汗,小雨问:“怎么了?”
蓝清刚要开口就听见一声惊呼,声音之尖利,像一柄利刃划破夜空。
她披着衣服急忙寻声跑出去,只见玉浓裙裾上皆是血,两个丫鬟正费力将人抬回去去,她扒着门框说:“孩子!快...快救救我的孩子......”
那场景一如梦里一样。
管家恰逢其时赶来,差人去请大夫和稳婆,府里上了年纪懂些什么的嬷嬷也都被叫来伺候着。
蓝清看到一盆盆血水端出来,不知多久,稳婆用布包着一团血糊糊出来。只远远看了一眼顿觉心惊胆战。
胎儿满六个月已然成型,但实在是......可惜了
活生生一条性命,就那么没了,没了,没了......
张曦月目光一寒,果真是个不安本分的贱人,竟比她腹中嫡子还大一个月。
李淮彧姗姗来迟听闻这个噩耗并无甚表情,只是冷冷看了张曦月一眼
张曦月垂下头由丫鬟抚着福礼,而后问出来的大夫:“好端端这是怎么回事?”
大夫如实答:“依脉象来看像是服用了导致小产的药物”
张曦月一脸怒色,对着院里丫鬟问:“说!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会有这般虎狼之药在院里!”
几个丫头哭爹喊娘,直喊不知,忽而不知哪个一眼瞧见角落里的蓝清,指着她喊道:“小夫人,今儿就她来过,平常都没事,就她来了偏生姨娘就遇害,定然是她!”
蓝清缩了缩,她想喊冤枉,可看看张曦月,再看看李淮彧,只觉没必要了......
他们明明什么都清楚,不是吗?
蓝清被杖责,除去名分,被罚抄经,七日不食,为夭亡的两位小少爷祈福。但这与那还未见人世就夭亡了的孩子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小雨想帮她写,但那双手已然无法执笔。自从回来之后这些东西都蓝清刻意藏起来了,如今摆在眼前,想起过去种种,怎能让人不悲哀。
他气急时不小心打翻了砚台,蓝清过去握着他执笔的手说:“慢慢来,换我教你!”
小雨的字大而粗重,蓝清的字却越发清秀,她说:“无妨,我记得你的兰字小楷,就当这才是你的手。”
她动动手腕如是说。
‘为什么不解释’香香比划着问。
蓝清回道:“你们都知道不是我,那我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懂我者,无谓多言;不懂我者,何必心忧
七日已过,饿的人都虚了。
管家原本想让她去做粗活累活,结果石英过来提前将人带走了。
换上棉布半裙和长裤,梳了双髻丫鬟头,没戴饰品,从水影上竟看着有几分像香香。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心想等得空就去找他们,反正李淮彧一出去就是一日,应该会有很多空闲。
傍晚李淮彧回来,她伺候着沐浴更衣,然后看他批阅公文,立在一旁研墨添茶,她十分安静,一如从前。
其实李淮彧大可让她去做够苦力受尽白眼,再恰逢其时出现在她面前。但那样的戏码显得太过刻意,他实在不愿意让人认为他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浪费心思。
而且他的人,他可以随意欺辱,岂容别人践踏。
如是想着便叫人将她弄来这院里。
夜里叫人过来侍寝,蓝清正好与之走了个照面,抬头一看,这不是玉浓身边丫头吗?怪不得那日去玉浓院里没见她。
爷没吩咐,她就得在门外候着,那门内动静直让人红了耳根。蓝清心说这脸皮貌似还是得多磨炼,再厚点就好了。
终于等完事,里面里面打了个响指,还未等蓝清会意,石英已先一步进去,将人提溜出来。
爷说:“处置了罢!”
起先蓝清还没纳过闷,直到石英走出去端着那女孩脖子‘咔喇’直接转了个圈。那女孩连眼睛都没挣开,身上一软直接就去了。
李淮彧看她呆愣在门外,招招手:“过来!”
蓝清迈着两条灌了铅的腿走过去,手搭在上面,像一只小狗匍匐在他床榻边,蹲坐在地上。不知这床上是否还有那女孩的体温?
李淮彧问:“怕吗?”
都说见多了就会麻木,但每次见蓝清都会忍不住心惊,她惊恐于那鲜活的生命消逝于这世间。
他摩挲着那张微凉的小脸,说:“既然怕为什么总是学不乖?”
蓝清不明所以。
这个小女子,他曾想让她自生自灭,曾不止一次动了杀心,但最终狠不下心。
这很可怕,于他而言。
但他又想着自己是因为念着她的味道,因为那身子很干净,是从心里的干净,清明透澈,没有心机和算计。
既然想要便不会委屈自己。
他要那身子,还有她的心。他恶毒想着等她彻底归于自己再将她弃之如敝履。
心魔初至,只自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