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终夜 第27章 第5章 怨憎会（五）

他直到幼稚园毕业都还弹不成一首练习曲，只能在陪着阿欣时更加努力地谈天说地和讲笑逗乐。

升入小学后课余活动增多，他开始领到丰厚的零用。学校里虽然没有护卫或佣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是所有的教职员都可能成为老爷子的眼线。他收买了一个最不惹人关注的清洁阿婆，请她帮忙买了一把吉他藏在运动场角落的工具房里。这样他就可以趁着课间和午休，见缝插针地跑过去练上一小会儿。

后来他又以学习电脑编程为由，让祥叔专门找了一位坐轮椅的程序员做家教，这样他就必须到人家里去上课，可以挤出一半的时间在那儿尽情练习。为了不引起老爷子怀疑，他开着手电在被窝里补习，才一年级就拿了个小学生编程比赛的二等奖。

一年后，他的指肚上如愿以偿地长出了老茧。

八岁那年的生日宴，因为他乖巧地当着宾客们的面送了花篮给太太，还手写了「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衷心感谢母亲养育我的辛劳」的贺卡，老爷子喜出望外，特许他在宴会结束后去见阿欣。

下了直升机，欣园的佣人告诉祥叔，阿欣和往常一样，大半天都待在花园的秋千椅那儿，而且晚饭几乎什么都没吃。

他匆匆地从她的房间取了吉他抱在怀里就跑去找她。

佣人刚刚擦洗过的木栈桥又湿又滑，他一跤跌进了小溪。幸运的是吉他被他保护得完好无损。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只好偷偷地绕到秋千椅背后，在龙眼树底下躲起来拨动琴弦。

琴声响起的刹那，他看见阿欣倏地挺直了脊背，然后纹丝不动地聆听。

上千个日以继夜，他仅仅练成了一曲《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第一次弹给她听，他心潮澎湃，手指禁不住地发抖，悠扬的旋律中便夹杂了几个突兀的颤音。她却好像没听出来。

弹完了，他以为自己会听到她笑，然而等了几分钟，她没有出声，也没动。

他担心地跑了过去，发现她怔怔地望着星光初耀的夜空，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

听见脚步声，再瞧见他费力抱着的吉他，她的神情仿佛大梦初醒。

“辰？是你？”她困惑地问，嗓音喑哑，“我不是在做梦？”

他料不到她听了自己弹奏会如此反应，沮丧又无措地点点头。

她微笑着向他伸出双手，柔声说：“你过来。”

还没等他走到面前，她已经踏前一步，蹲下来将他和吉他一起抱进了怀里。

那是他初次品尝到饱含着爱的拥抱。宋家的人固然不会主动抱他，他更不屑于去抱他们。在那边和拥抱最近似的活动是他与宋舒仪隔三岔五的扭打。

有记忆以来，阿欣也从未抱过他。哪怕是看着他被鞭打的伤痕直掉眼泪，哪怕是他由于皮肤饥渴而主动靠近，她都会与他保持大于一只手掌的距离，似乎总在害怕着什么。

她的怀抱像被阳光晒透的白云，还带着淡淡的，有一丝丝清甜的，好闻到难以形容的体香。他不争气地掉了眼泪，也是记忆里的头一回。

拥抱持续了许久，但是再久也不够。

他发现自己湿透的西服把她的羊绒外套洇湿了，怕她受凉，这才抬起头，准备和她一起回到屋里去。

她难得地端详他的脸庞，忽然眉眼颤抖，像是被看不见的针芒刺痛，但是她没有像以往那样退缩，反而抬手抚摸他的头发。

“谢谢你。辰，你长大了。”又有泪滴从她眼尾滚落，含着明月的清辉。

他挺起胸脯自豪地笑了，因为她虽然噙着眼泪，眼眸中却有一抹喜悦，如同密布的乌云被风吹开了缝隙，露出璀璨的星光。

“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擅自拿了你的东西。”他把吉他还给她。

“它不属于我，”她接过吉他，语气沉重下去，“它属于我的哥哥。他，他……”

他心如刀绞地看着她目光陡然变得空洞，嘴依然微张着却再吐不出一个字。

她已经换了好几任心理医生，然而病情仍是慢慢加重，类似的失神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有时甚至持续一整天。

他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回她的卧室，叫来佣人帮她换下湿衣服，又吩咐厨房煮红糖姜汤。

祥叔叫佣人拿了老爷子留在别墅的干净衣服出来，让他将就换上，被他断然拒绝。

他确实长大了，大到明白老爷子就是她病根。从酒柜里Hennessy干邑的短少和她房间里隐约的雪茄味，还有宋宅里太太突然变恶劣的情绪，他就能推测出老爷子何时来过欣园。那老头来过之后，她就会像遭受了狂风暴雨摧残的花朵，好多天都无法恢复。

他曾经跪下来求过祥叔，能不能将她秘密带离欣园，送去一个老爷子找不到的地方。祥叔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严肃地缓缓摇头。

“我做不到，她会死。”祥叔是这样说的。

事实是，阿欣正在一点一滴的死去。

在学校学了社会常识之后，他认真考虑过报警。但是报了警又能怎样呢？离开欣园她能去哪儿？医院，还是康养中心？老爷子的魔爪上天入地，有的是办法找到她，把她抓回来，然后藏到一个再也无人能找到的地方，包括他。她的父母、哥哥都没了，他和她是彼此的唯一，他冒不起那个险。他只有忍耐，只有尽快强大！

那晚换过衣服后，她精神好了一点。

“阿欣，我好饿。”他像普通儿童跟母亲撒娇那样，策略性地在她面前嘟起嘴巴。

她立刻自责：“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饿了。”

虽然从小学到大学都是高材生，然而久治不愈的心理疾病使她比幼稚园小朋友还容易诓骗。

他拉起她的手，“我们去厨房吧。”

厨房里还留着她几乎没动过的晚饭。佣人已经被他提前支走。

他晃悠着她的手，还故作幼稚地眨巴着眼睛，“阿欣，你热点饭菜给我吃，好不好？”

她盯着冷饭冷菜想了片刻，又罕见地打开橱柜观察了半天，然后说道：“那些饭菜不好吃。我煮碗公仔面给你吃吧。”

他暗自狂喜。

她有些笨拙地找出一只小锅子烧水煮面，想了一阵，又去冰箱里找鸡蛋，用煎锅摊了一枚太阳蛋。

即食面没有煮过芯，蛋的边缘有些焦糊，内里却几乎全生，但那是他吃过最美味的一餐。他故意拉着她说话，让面条在碗里泡得再软一点，然后哄着她和自己一人一口地吃了起来。当然，煎蛋糊掉的那部分全进了他的肚子。

后来她的情况起起落落，他再没有机会吃到她煮的东西。倒是他自己开始学些厨艺，一有机会——很少的机会——就做一两样估计她会喜欢的菜式给她吃。也只有他做的，她才会略微比平时吃得多一点。

那晚，他背着老爷太太学会了弹吉他的消息比他更早地飞回了宋宅。等他回去时，迎接他的又是一顿重重的马鞭和那个没有灯的楼梯间。

小黑屋的门关上以前，他嘶着嗓子冲脸色铁青的老爷子吼：“你再不放她自由她会死的！”

门被呯地一声关上，从外面落了锁。

“我不会让她死。”老爷子的话传进他耳朵里，森冷得不像人类。

他的后背火烧火燎地痛，一只胳膊肘肿得淤青，两只膝盖破了皮。他对那些伤毫不在乎，心里恨恨地做着计划。长大后他要扳倒老爷子，然后带着阿欣去环游世界，让她的脸上每天都洋溢着真正的笑容！那晚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第二天一早祥叔来开门。他让祥叔转达给老爷子，他不止要继续学吉他，更要继续弹给阿欣听，否则他就不出去。

老爷子怒火中烧地跑来骂他混账，再一次亲手把门关死。

他在里面开始绝食。

老爷子以为那是儿童天真的讹诈，命令宋宅上下不许往小黑屋送一粒米，仅仅每天给他一瓶矿泉水。

三天后，他不出意外地晕倒——除了因为饥饿，还因为一直在发烧。

老爷子被迫在他的病床前宣布吉他禁令从此解除，交换条件是他必须保持全校第一。为了尽快有能力保护阿欣，他本就会勤奋苦学，自然是一口答应。

过了两周，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老爷子让他和祥叔去缅甸收养了一个孤儿——黎浩东做他的玩伴。他很高兴身边多了一个未来的帮手，却不可能忘记自己的计划。

小学毕业，太太向老爷子提议将他送去英国留学。

若是他长期不在，阿欣的病情肯定会加重。他只能平生第一次在老爷子面前下跪，表示为了留在香港读书愿意答应老爷子的一切要求，如果不答应他就再次绝食。

老爷子被他气得额头直暴青筋，双手攥紧了喜欢揍人的拳头，却因为十一岁少年眼中滚烫的光芒而有所忌惮。

一直在旁边作壁上观的太太终于动了。她轻柔地拍拍老爷子的肩头，软言细语地劝道：“兆泰，你不要跟孩子怄气。辰曜顶撞你是因为他放心不下欣园里的那个人，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她又走到他面前躬下身温柔地扶他，“辰曜，你就别固执了。想想看，如果让她知道你又一次为了她绝食，为了她去伤害你自己的身体，她受不受得了？”

他心尖上突然一寒。上次就有女佣将他绝食晕倒的事‘不小心’泄露给了阿欣，害得她伤心过度，在浴室里打碎镜子割开了自己原本伤痕累累的手腕。那一下割得太深，导致她的右手至今连本书都拿不稳，也在他的心底留下了浓重的阴影。那一刻他顿悟了，他越是想保护她，别人越是能用她拿捏他；她越是爱他，别人越是能用他伤害她。因为爱，他们成了彼此的软肋。

恨意在他心底像海底冰柱一样冷酷地蔓延。他忍住厌恶，任由太太扶自己起身，然后低眉顺眼地向老爷子和太太屈服，承诺会在英国好好读书，同时提出了唯一的要求——由祥叔为阿欣另寻心理医生。以前的几个医生对阿欣的病都无能为力。他认为真正的问题在于那些庸医全是老爷子或者太太找来的。

老爷子稍一考虑就答应了他。

以不通英文并且需要花多些时间挑选心理医生为由，他在飞往英国之前顺理成章地留下了祥叔。他不在香港期间，必须有信得过的人帮他保护阿欣，而祥叔看着阿欣时那种怜悯的眼神使他觉得祥叔可以信任。

阿欣得知他走后精神萎靡不振，又因为他写去的信被老爷子扣下，得不到他的音讯就病得愈发严重，迅速消瘦。他在英国寝食难安，直到祥叔找来新的心理医生，阿欣逐渐好转，他才稍稍安心。

当看见祥叔传来的照片里她肉眼可见地丰润起来，甚至在和祥叔的合照里双眼蕴着光时，他以为一切都在走向美好的结局：她在以令人欣慰的速度康复，而他在以远超同龄人的速度成长。只要再忍耐六年，他就有能力将她从老爷子的魔爪下解救出来，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天真的期冀被那个姓沈的心理医生变成了绝望的梦魇。就在他十二岁生日那天满心欢喜地回到香港，即将与阿欣见面的半小时之前，姓沈的避开所有护卫拐走了她。

等他在异国他乡再次见到阿欣时，她已经成了毫无温度的、苍白的，但是依然美丽的遗体，躺在精美的灵柩里等他来做最后的告别。

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一个字，石雕一般的地在灵柩前站了几个小时，直到想最后摸摸她的手时才从干裂出血的嘴唇间吐出了一声不完整的“妈咪”——他晕倒了。清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回香港的私人飞机上。

站在床边的老爷子脸色铁青，将一张照片扔给他。

“这就是拐走她的那个医生。人虽然死了，但是死有余辜！”

照片上是沈冲，站在海边眉开眼笑地将年幼的女儿举在肩上。

世间最残忍的事就是夺走一个人的至爱，然后当着这人的面残暴地予以摧毁！

如今沈盈之即将成为永光金龙的荷官。倘若地底下的沈冲知道老爷子想对沈盈之做什么，知道老爷子希望自己的儿子对沈盈之做什么，会不会目眦欲裂，悔不当初？

夏夜的风带来一点微薄的凉意。龙眼树下，他的眼眸在月色中凝上了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