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白如雪的云层之上,一架湾流G650喷气机正以0.9马赫的速度追逐着太阳。它是永光永泰集团的洲际公务客机,机腹上同样涂装了集团的金色标识。
午睡醒来的沈盈之把头抵在椭圆形的大舷窗边,努力地朝下眺望。如果不是云朵缝隙间的山川与海洋不断变化,她甚至感觉不到飞机在移动。
像宋兆泰分身的男人她已经查过了,叫李健荣,过去二十几年一直担任宋兆泰的秘书。李字的首字母也是L,所以父亲笔记中的L也有可能不是祥叔,而是他。
既然明确了宋兆泰就是S,究竟谁是L就已经无足轻重。宋辰曜是否知晓他父亲对生母犯下的罪恶,以及对他父亲是什么看法,它们才是当前最困扰她的问题。
在脑海中,她再一次仔细地回想昨晚与他的交谈。
“有心事?”直升机飞越澳门湾的时候,他将头侧到她耳边问。
他开口之前的一声轻咳已经让阿林和阿明自觉地戴上了全包耳机。
她意识到自己登机后一直僵硬地坐着,忙把视线从搁在大腿后部的双手上抬起来。手心里全是汗,黏糊糊的。
他注视着她的眸子,漂亮至极的双眼饱含温柔。
“你父亲,董事长……”她记起了如鹰隼般盯住自己的另一双眼睛,心头打了个突。
他的面色陡然冷了三分,前额轻轻发皱,随即又微笑起来,鼓励她往下说。
“怎么了?”
“他对我好像……”
明智的做法是旁敲侧击。她皱着眉心,思考是委婉地表达他对自己有敌意好呢,还是直说他对自己不满更好。
“原来你的小脑瓜在想些无谓的事。”他扬起眉梢打断她,声调却不像幽默的样子,“别让你的想象吓着你自己。”
她留意到他闭口不谈他父亲,于是故意欲言又止:“他……”
漆黑的眼睛微眯了一下,一丝警觉从他的眸光中闪过。
和他玩心机使她浑身难受。她低下头,嘟哝道:“算了,没什么。”
慢点来吧。十四年都等了,又何必操之过急,何况还没有铁证,她暗暗劝自己。
“盈之。”
手腕突然被他握住,她讶异地抬起了双眼。
“我说过,你是我妹妹,是我一定会保护的人。所以无论董事长还是谁,你都不用怕他们。”他凝视着她,深不可测的眼眸却让她感到安全。
那一瞬,她很想哭。
“此外,”他从鼻孔里深吸一口气,声线忽然变得冷硬,“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菱唇微启,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衣袋里的振动扰得戛然而止。
她看见他松开自己,面露笑容地掏出手机接听,听见他用愉悦的语气说道:“拉斐拉?……是啊,很快就能见面了。……当然想你。……不可能,你永远都那么漂亮。……好,很期待。”
他直到挂断电话都还在微笑。
拉斐拉听着很陌生,但她绝不允许自己去网上查那个名字。
回到永光金龙后,就她一个人在59层下了电梯,他和护卫们继续下楼去了停车场——他与美女星夜有约。
飞机在气流中轻微地颠簸了一下。阳光在孔雀蓝的机翼上跃动,晃得她烦恼地眯起双眼,思维回到了现在。
她侧转头,偷偷地瞄向坐在过道对面的宋辰曜。
G650的机身比她去马尔代夫时乘坐的G450有更大的纵深,空间分隔自然更为合理。她很庆幸他十分尊老,把祥叔请去了机尾的套间休息,这样她就可以一路上安心地读电子书,而不用担心被祥叔死死地盯着。
他同她一样放低了座椅,正在小憩,眼睑松松地闭着,手臂谨慎地环抱在胸前,似乎随时准备醒来。
机舱的温度设置得与总裁办的相同,他上身只穿着蛋清色的衬衫。滑爽的埃及棉面料下显现出臂膀与胸膛流畅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富于生命力的美感。
面颊的温度在急剧升高。她匆匆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然而碧蓝如洗的天空却浮现出昨夜他将自己拥入怀抱的影像,耳畔也再次回荡起他深沉的声音。
“傻孩子。”
她抿着嘴唇苦笑,将视线和思绪悉数从窗外收回,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现在澳门时间将近夜晚十点,他们将在大约两小时之后,也就是西班牙的下午五点左右抵达马拉加(注1)机场,之后驱车前往马贝拉。
早晨出发时天色灰蒙,还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约定的是十一点半乘直升机到香港商用机场。当她比预定时间提前三分钟到达楼顶停机坪时,发现宋辰曜已经在机舱里看iPAD了。
黎浩东帮她把拉杆箱放到机舱后部。
她瞥见了宋辰曜的长途旅行箱。简洁方正的造型、神秘内敛的黑色、皮革包覆的箱角、老派的皮制捆箱带和提把——漫游家的占士邦系列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他设计的。
飞往香港的路程中宋辰曜始终脸朝窗外在沉思。她则拿着手机,把他此次的西班牙行程仔细地复习了一遍。
直升机落地的时候,先期到达的祥叔已经带着四名护卫站在跑道边迎接了,不远处就停着孔雀蓝间白色的湾流G650。
两名护卫当先开道,黎浩东撑起一把大黑伞遮着宋辰曜走在当中,旁边是打着一把晴雨两用伞的她,祥叔则与另外两名护卫走在最后。
她能听见最前面的护卫急促的步子溅起积水发出啪啪声,也能听见近前的宋辰曜和黎浩东沉着得近乎一致的脚步声,还有自己小心地绕过水洼时鞋尖与跑道摩擦的沙沙声,但是身后明明有三个人,她却只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和手杖点地的声音。
她相信,即使在雨天走路也不发出脚步声的人肯定是祥叔,因为他给她的印象就像丛林里的顶级猎人——豹子,哪怕腿有残疾。
在从舷梯转进机舱的时候,她恰巧瞥到了刚刚踏上舷梯的祥叔,那双从茶色镜片后审视她的眼睛也像极了猎豹。
现在已经飞行了八个多小时,大家都有些疲惫,除了好像是负责值守的阿林,坐在前排的护卫们都裹着机上的银灰色羊绒小毯躺在放低的座椅上打盹。黎浩东则把毯子拉过了头顶。
空乘小姐杰诗敏迎着她走了过来,冲她笑了笑,弯腰把捧在怀里的小毛毯缓缓搭在了宋辰曜身上,然后又动作极轻地拉下了他那一侧的遮光板。
她耳根一热,立即把自己这边的遮光板也轻轻放了下来。
杰诗敏直起身,感谢地对她微笑,然后轻摆着阿玛尼制服裙包裹的苗条腰肢走回了乘务舱。
机上有两名空乘小姐。欧亚混血、英国籍的杰诗敏,以及来自法国的伊莎贝尔都比她见过的艾米更加漂亮。确实得是她们与美国籍的机长、德国籍的副机长所组成的国际化机组才配得上这架气派非凡的飞机。
无论是黑檀木掐金丝云龙纹的柜几、纯羊毛的伊朗手织地毯,配备姿态调节系统和高速互联网多媒体的小牛皮座椅,还是洗手间里的镀金洁具和爱马仕清洁用品,都彰显着永光永泰的恢宏气度,以至于当她发现座位上配的旅行梳妆包里是爱马仕的眼罩、耳塞与电子补水喷雾器时都毫不惊讶了。
她又看了一眼宋辰曜。
他环在胸前的手臂落下去了一些,眼皮比先前松弛了许多,眉宇和唇角的线条也显得更加柔软。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熟睡的模样。
望着这张莫名透出稚气的脸,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十三年前那个春日与他的初见。当时她是幼稚园中班的小童,而他不过是个少年。
一切都始于她四岁那年的平安夜。
通胜日历上12月25日前面还有好几页的时候,她已经每天都兴奋不已,因为父亲早就说好圣诞节要带她去香港海洋公园去看憨憨的企鹅、会跳舞的海豚还有会顶球的海狮。
然而平安夜那晚,父亲却迟迟没有回来。
外公为她和小熊可可讲完睡前故事,摸着她的头说:“豆豆早点睡,明早一起床就能见到爸爸啦。”
第二天清早她还是没能见到父亲。
外公一面笨拙地代替她父亲给她扎辫子,一面解释说他出差了,还说如果她乖乖地等,他肯定会带着礼物回家。
她好奇他去了哪里出差。
外公回答说那个地方很远,随后替他兑现了承诺,真的带她过海去香港。
她终于看见了心心念念的企鹅、海豚、海狮,还有住在水晶宫殿里五颜六色的鱼。它们有的好像好动的啫喱,有的似乎戴着大到与身材不相称的游泳眼镜,还有的游起来就像怪异的巨鸟。
成群的小企鹅真的呆笨得好可爱。海豚和海狮的表演更是精彩得让她拍红了小巴掌。
外公还给她买了做成雪人模样的甜筒冰淇淋。
但她心里面还是有芝麻粒大小的那么一丁点不开心。从她记事起父亲从来不出远门,这次居然没有当面告别就走了,可不是好朋友的做法。
为了记录他究竟离开了多少天,每晚睡觉前她都会爬上客厅的柜子,把挂在电视机旁边的通胜日历撕下一张存进曲奇罐百宝箱——等他回家她要一张张地讨要欠下的晚安之吻。
烟花绚烂的元旦在她的盼望与失望中过去了,之后又过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醒狮鞭炮欢腾喧天的春节。后来连满街满巷花枝招展、芬芳扑鼻的元宵花市也过了,幼稚园进入了新学期。
她每天都问外公,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外公总是要她再等等,然后花样百出地做好吃的哄她开心。
放学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跑去幼稚园大门后面等。围栏下的迎春花从一两个小花苞开成了一堵明黄的花墙,来接她的人永远都是外公。
注1:Málaga。马拉加是位于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城市,距离马贝拉Marbella约一小时车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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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初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