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终夜 第174章 开枪（三）

在看见欧俊文的那一刻，深埋的情感从心底喷发，涌向她全身。

数不清的记忆在她脑海中闪现，宛若被龙卷风带向天空的落叶——在澳氹大桥上他伸出的手和脱下的衬衫，在康复中心借给她的肩膀，二号休息室的沙发，漫天烟花下的草地，利叔的鱼蛋，剪刀手爱德华的cosplay，还有他说“嗨，partner”时亮闪闪的双眼。

“俊文！”她眼含热泪又喊了一声。天知道她有多么想念两人无拘无束的笑声，想念他曾经给予自己的温暖与力量。

“盈之！”

欧俊文边跑边在口罩底下大笑，眼睛显得分外晶亮。他的头发恢复了两人初见之时的颜色，金棕色的发丝凌乱地顠扬在额头。

她也莞尔一笑，因为记忆中的明朗笑容又回来了。

当两人足够近，她忍不住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欧俊文没有回答，抓住她一只胳膊，将她揽入怀抱。

她愣了一下，尽管被压得有点呼吸困难，还是欣慰地将头靠上了略显单薄的宽肩。

欧俊文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好想你。”

他身上有宁静的，混合着海藻与薄荷的淡淡香气，让她联想起蔚蓝洋面吹来的清风。

黑沙滩礁石上的崭新刻画浮现在眼前，她的身形陡然僵直。对欧俊文而言，友谊是远远不够的，可是她不能接受更不能回应他的爱。

欧俊文低哑地笑了笑，将她从怀抱里松开，热得发烫的手掌却沿着她的胳膊往下滑，牵住她的手不放。

她应当反对的，然而她看清了他眼睛底下浅紫色的阴影，心里生出了担忧。

“俊文，你还好吗？”

“有点累。”欧俊文闭了闭眼睛，敷衍地回答了她，接着话锋一转，“你呢？”

“我？”她哑然。

她没有谈论自己的准备。最近一件事情接着另一件，导致她心潮起起落落。况且它们过于错综复杂，让她一时不知从何谈起。

黎浩东将车开走了，但她知道那仅仅是因为他不想阻碍停车场的交通。

欧俊文把另一只手放到她的脸颊上，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

“你的眼睛！”他的声音充满了惊讶与惋惜，“你的眼神没有从前清澈了。告诉我，除了我那恶心的假订婚，还有什么人和事在烦扰着你？”

烦扰着她的事当然都牵涉到人——她父亲、宋兆泰、宋辰曜、舅舅，还有她自己。她不是不清楚，自己对宋辰曜举棋不定的心意如同冬日荒野上的风，迟早燃起毁灭性的大火。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唯有苦笑，眼睛避开欧俊文的视线，无意识地瞟向一旁的通道。

高峰期的入场车辆很多，有的在经过他们身边时不正常地减速。她感到紧张。

“你在隐瞒，”欧俊文指责道，“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

“我……”她无可奈何地抿住嘴唇。

“你外公不是已经去德国了吗？”欧俊文略作思考，突然激动起来，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

“是因为宋辰曜那花花公子？他对你贼心不死，纠缠你？还是说，你被他……”怨恨使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尖锐，最后像绷断的风筝线一样发出了颤音。

她吃惊不已，不是因为他对宋辰曜的臆测，而是因为他对外公动向的了解。

“等等!”她举起另一只手，禁止他继续胡思乱想，“你怎么知道我外公去了德国？他下午才走。”

品味着她较真的表情，欧俊文阴郁的表情渐趋晴朗。

“有人讲给我听的。”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在康复中心也发展了线人？是陶护士吧？”她示威性地眯缝起双眼。从K仔开始，欧俊文好像尝到了拥有耳报神的甜头。

欧俊文耸耸肩，抑制不住得意洋洋的劲头，“是她。只是我没想到无巧不成书，”他又在乱用成语了，“那个项目负责人能来澳门，然后看中你外公去参加实验，还费用全免。我原以为你会用那些金……”

他急忙闭嘴，但是她已经听到了那个“金”字。

骨碌碌地转了转眼珠，她用大拇指轻按一下他的手背，接过他的话说道：“是啊，太巧了。我原本将你送来的金条换成现金，想去和主治医生商量这事，没想到德国那边的医生已经去过康复中心了。”

欧俊文眼睛一亮，忙问：“你怎么猜到金条是我送去的？”

“我没猜到，”她也耸了一下肩膀，“是你刚说的。”

笑容在她脸上尽情绽放。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写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没一会儿，欧俊文的额头上再度布满愁云。

“既然你外公已经去了德国治病，你难道不想离开这里，去普利茅斯继续学业？你还要，”他语速迟缓，明显十分谨慎，“留在宋辰曜身边吗？”

感觉到他的话没讲完，她不出声。

“你之前说要待在他身边调查些什么的。”欧俊文嘟囔着补充。

要查的事情她已经查清楚了，但终归是徒劳无功。

即便确知宋兆泰就是父亲密写笔记中的S，也没有将其绳之以法的铁证。就在半小时前她还想着放下仇恨去扬帆远航，可是当欧俊文当真问起来，她却无法断然说出“是的，我要离开”。

不久前宋辰曜在山茶树下抱住她，痛苦地说：“别走。”这一幕历历在目。

“事情很复杂……”她的咽喉里好像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盈之！”欧俊文抬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你把要调查的事交给我行不行？你待在宋辰曜身边太危险了，他们宋家人人有毒。”

他的口吻与她舅舅说的“姓宋的全家都是魔鬼”如出一辙。

她只能眼帘低垂地保持沉默。

欧俊文极慢，极深地吸了一口气，表情严肃地又问：“你不想走？”

“俊文……”她不知道能说什么。

握着她的手轻微地颤抖。欧俊文紧紧地闭上双眼，眉心皱出了川字。

她尝试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结果被更牢地攥住。

“你当真不走？”他的声音像懊恼的自言自语。

一辆黑色奔驰正驶下停车场的斜坡，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幻影紧随其后，车牌号是888，再后面又是一辆同款奔驰。它们显著地减慢了速度。

她眼皮颤动了两下，低声回应：“是。”

“为什么？”欧俊文蓦然睁眼，黑眸里写满愤怒，“宋辰曜是不是用违约赔偿什么的拿捏你？”

500万的解约赔偿金是事实，不过它并非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她需要时间验证一些东西。她抿着嘴唇，没有吭声。

“还是说你受了他的蛊惑，把他的魔爪当成了橄榄枝？把他的圈禁当成了安乐窝？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你每次出行都有他的人跟着！”欧俊文的话语像在她耳边噼啪炸响的鞭炮。

她只是木讷地摇头。

刚刚进场的三辆车整齐划一地在旁侧的车道停下，其中的幻影正正地停在了他们身边。从前面的奔驰上跑下来护卫阿林，恭谨地拉开了幻影的后车门。

与此同时，两名安保手提交通警示锥快步跑来，放置在车队头尾。

一切都井然有序。她内心却升起不祥的预感。

欧俊文背对着车道，没注意身后。他的眉毛在瞪圆的眼睛上方紧紧蹙起，似乎准备再说一些火冒三丈的话。

她等待着，却只听见口罩下传来咬后槽牙的响动。

欧俊文低声诅咒了一句，摘掉口罩随手一丢，深情地对她说道：“看着我的脸告诉我，你有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

他整张脸瘦了一大圈，显得非常憔悴。

“俊文！”她大吃一惊，“你病了？”

“算是吧。”欧俊文苦笑着点头，“相思成疾，这就是想你的代价。”

他头一次说对成语就让她感到心痛。

长腿从幻影车上伸出，锃亮的黑皮鞋在坚硬的树脂地面踏出轻轻的咔嗒声。

她的心脏随那声音颤抖了一下。

“盈之，”欧俊文双手捧住她的脸庞，不允许她看向别处，“我本来打算慢慢来，等你再长大一点的，但是，”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太害怕，所以等不了了。”

她瞪大双眼，不由得紧张起来。

慢慢靠近的脚步声停止了。

“我爱你，盈之！我想共度此生的人只有你。”欧俊文直视她的眼睛，神态十分坚定，“我要你等我的时候就是这个意思。”

喉咙又被塞住了，“俊文……”她接连清了两次喉咙还是有些哽咽，“我不能。我真的……”

欧俊文凝视她，表情像是下定了决心。

她想反对，可是已经太迟了。他的嘴唇重重地压在了她的之上，使她无法出声。他的一只手移到了她脑后，另一只则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嘴唇柔软、温暖、陌生，舌头企图撬开她的齿关。

她的手抵上了他的胸膛，却发现它瘦削得让自己狠不下心肠将它推开。

有人替她那样做了。

宋辰曜抓着欧俊文的肩膀将他俩分开，侧身站在了两人中间。在他脸上闪过了一抹难以形容的情绪，不单纯是愠怒。

如果是正常人，她会认为对方心乱如麻，但是将这个词与宋辰曜联系到一起无疑很荒谬。

“欧三少请自重！”他看向欧俊文的眼神像冰块那样既寒冷又坚硬。

“自重？”欧俊文冷笑，“你摸着良心想想做过的坏事，再来叫我自重！”

她讶异地发现宋辰曜被他的话打击得神色黯然。

“盈之，我们走！”他冲上来拉住她一只手腕。

宋辰曜则默默地拉住了她另一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奇怪。欧俊文放开她，接连挥拳击中了宋辰曜的脸和胸腹，宋辰曜却没做丝毫抵抗与还击。

一辆飞驶而来的暗蓝色埃尔法贴着幻影急停。两个保镖模样的男子跳下车，跑过来各抱住欧俊文一只胳膊，将他硬拽上车。

欧俊文本来扒住车门极力挣扎，在听到车内那声“太太晕过去了”的女性尖叫时，突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

埃尔法疾驰而去，留下她与宋辰曜四目相对，眸子里都堆积着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