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终夜 第171章 警告（六）

炮台山下被世人称作牌坊的实际是17世纪一座教堂残留的前壁，仿佛断臂维纳斯，用残缺诱使人们对逝去的华美展开自我的想象。

还有十七分钟才到十二点。她绕着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缓慢地转了两圈，假意欣赏交融了中西文化的雕刻。

大中午的太阳炽热而耀眼，连空气中细小的尘埃都闪着微光。

低头又瞄了一眼腕表，她慢吞吞地沿着宽大的石阶往下走。

牌坊下，台阶上，到处是各种肤色的游客，忙着拍照记录他们的澳门之行。与他们悠闲得如同蓝天白云的心情相比，她整个人都紧张得像脚下的灰色石板那样沉重。

她把双手揣进衣兜，装得像一个不赶时间的游客，在热闹拥挤的手信街上漫步闲逛，耳朵和眼睛却时刻注意着靠近自己的人——快到十二点了。

杏仁饼，葡挞，奶茶，肉脯，空气里氤氲着一缕缕香甜。她没被它们勾起一丁点食欲，反而感觉味道腻得让人发慌。

街上走走，店铺前站站。她腕子上手表的分针已经指到了Ⅲ。十二点一刻了，舅舅还没有出现。

地点没错，但是“中午”有没有可能指的不是今天？

从邮戳来看，那封信是昨天从路环寄出的。考虑到它可能昨天凌晨就被投进了邮筒，由于投递延误今早才送到永光金龙，舅舅原本想和她约昨天中午也说得通。这么一想，她就没有先前淡定了。

反正有的是时间，再等等吧，她先是自我安慰，然后转念又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始终在走动，才导致舅舅没办法接近？

她在一间门面很浅的正宗澳门饼家停了下来，混在几名顾客中间参加试吃。

直到她厚着脸皮将店里的每一种口味，包括香菜味的凤凰卷都试吃过了，还佯装选择困难地在柜台前磨蹭了半天，也没有在周围发现一个与舅舅外貌相仿的人。

看店的三位中年阿姨脾气超级好，对她光尝不买没有半分嫌弃。可她过不了自己的良心关，称了半斤单价最贵的肉松凤凰卷才拎着纸袋走出店门。这样也好，她看起来更正常了。

站在隔壁的凉茶铺门前，她又看了一眼腕表，12：26。

焦虑令人口干舌燥。她买了一瓶菊花茶，仰起脖子连灌几大口。

从街头到街尾都挤满了人。舅舅究竟在不在这些人里面呢？

一队戴钴蓝色广告帽的大陆旅行团松松散散地从她面前经过。导游举着一把没撑开的黄雨伞当旗帜，率领十几位中老年游客朝这条街规模最大的手信店走去，如同朝圣一般。

游客们四处张望的眼神无一例外地透出纯粹的好奇。唯独和旅行团员走在一起的那个穿灰夹克、黑裤子，斜挎一只中号黑尼龙水桶包的男人不是这样。

他直直地盯住她的脸看。

目光交汇的瞬间，脸型瘦削，戴深蓝色棒球帽和茶色墨镜的中年男人对她严肃地点了一下头。

她心照不宣地对他点头，把手上的小半瓶菊花茶拧上塑料瓶盖丢进纸袋，尾随旅行团走进了手信店。

各种杏仁饼、蛋卷、花生糖和肉脯装在色彩缤纷的纸盒里，层层叠叠地展示在一排排核桃木颜色的架子上。旅行团里的叔叔阿姨一窝蜂似的找店员试吃、询价的时候，她缓缓走近那个站在最靠里的货架前面，拿着一盒八仙果在看的男人。

男人的形貌与四个月前敦实的舅舅相去甚远，走路时也没有明显的跛足。然而她在街上就认出了他。舅舅往右脚的鞋里加了特制的垫子，再通过肌肉控制改善了步态。但凡拍戏他都会这么做。

在他们周围一米的半径内都没有其他人。

“舅舅。”她小声喊他，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涌入眼眶。

“别看我！看货架。”赵振良压低声音呵斥，“你被人跟踪了。”

他的嗓音同他的面容一样，都比出事前粗砺得多。

被跟踪？是负责舅舅案件的警察吗？可是她一丝一毫也没察觉啊！她心底的惊骇非同小可，赶紧往店门口瞟去一眼，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宽敞的店门一角有店员正把刚煎好的猪肉脯剪碎了给顾客试吃，挤了一堆华人游客，听口音全来自大陆。

“那人应该还在街对面。”赵振良将包装盒翻过来，假装研究配料表，嘴里小声而急促地说道：“长话短说。你找个理由赶快辞职，务必离宋辰曜，离宋家越远越好。”

为了做样子她刚拿起一盒陈皮八仙果，听见这番话不由得一愣。

一位系着鲜艳丝绸围巾的老阿姨突然走过来，挤进她与舅舅中间，从木架上也取下一盒，用普通话自言自语：“薄荷八仙果？”随后把盒子举高，大声问就近的男店员：“帅哥，八仙果是什么果啊？这东西甜的咸的？好不好吃？”

舅舅冲她做了个眼色，拿着手上那盒八仙果不动声色地走开。

她则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两人分别在其他木架前的人流中打了个转，然后会合在花生糖货架前。那儿暂时没人。

这回她学老练了，拿了两盒不同口味的花生酥糖，装模作样地做着比较。

“舅舅你别信网络上的谣言。宋辰曜他人很好。”她把嗓门压得细细的。尽管还有许多话要问舅舅，但关于宋辰曜的事她必须做解释。

“再好也是在骗你！”赵振良伸手摸着货架上的花生糖盒子，扭曲的面孔布满了仇恨，“我查清楚了，引诱我去VIP厅赌，又胁迫我运毒都是宋家支使的。你父亲失踪多半也是他们干的。”

“宋家那坏种让你做他助理更是用心险恶，跟踪你的人可能就是他派来的。我冒着危险和你碰面就是怕你听不进我信上的话。姓宋的全家都是魔鬼！魔鬼！”他沙哑的声音像是淬了毒。

她浑身一颤，差点把两盒花生糖掉到地下。不可能！宋辰曜绝对不像他父亲！

“宋辰曜不一样，他是好人！”她的嗓音因为感情强烈而变得嘶哑。

赵振良满脸阴沉地瞪她一眼，“你小时候不是总说马场失火时有个大哥哥吗？其实我听一起赌马的朋友说，宋兆泰的秘书当天领一个男孩去过马场。后来宋太子在报上曝光，朋友说那男孩就是宋辰曜。当时肯定是他想烧死你！”

她被舅舅的话轰得五内俱焚，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店内的游客忽然被什么惊动，接连往门口走去，有位头发花白的阿姨甚至一溜小跑。

“快看！快看！”“好帅的阿Sir！”“澳门警察欸！”“哇瑟，警犬也好帅！”

她飞快地向店外望去，看见了三顶酒红色的贝雷帽。

——是巡逻的治安警。她心跳骤然急速，背心冒出了一层冷汗。

“我走了。”赵振良转身朝收银台走去。

她顾不得放下花生糖，快步追上，小声劝说：“舅舅你自首吧，被胁迫不会重判的。”

“回不了头了，鼎哥是我杀的。他死前承认了，是宋家那姓李的秘书让他拉我下的水。”

她心头染上了一抹绝望，眼睁睁地看着舅舅用现金买完单，对她视若无睹地走出了店门。

买下两盒花生糖，她愁眉不展地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骑车回到康复中心后院的围墙下，她打电话请陶护士出来约定的地点把车骑走，顺便把买的花生糖送给护士们，自己原路爬墙进去。

外公已经吃过饭了，在午睡。周婶在床边的躺椅上打盹。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脚坐下，把背包挂在床头。

纷乱不堪的心情像没打开的可乐瓶被猛烈摇晃，鼓胀得快要爆开。她双臂无力地搭在床头栏杆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

趴了一阵，她在冲动下跳下床，从包里掏出手机，大步迈出病房。

几声让人胆颤的嘟声后，手机那头传来了宋辰曜磁性的声音：“盈之？”

她想问他有没有派人跟踪她。她想问他知不知道她父亲的下落。她想问他知不知道她舅舅被胁迫运毒。她想问他是否真的不记得发生在休养马舍的意外……她张开了双唇，却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沈小姐。”护卫小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见到她带泪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小金用客气而疏离的语气说道：“祥叔要见你。他就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