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男子终于同意,暮云闲喜笑颜开,立刻示意楚青霭跟上。
不知是因为担心希幽,还是本就不善言谈,那男子说过后便埋头赶路,并不与二人攀谈。
暮云闲深一脚浅一脚,柔弱蹒跚,将吃不得苦头的少爷做派扮到了极致,再加上刻意放缓步速,不多时,便与那男子拉开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怎么突然又要跟他走?”楚青霭总算得以跟他讲话,奇怪道,“不自己行动了吗?”
“这里十分不对劲”,暮云闲不似刚才自信,狐疑道,“依书上记载,西荒有山神护佑,绿洲广阔,物资富饶,二十六部互通有无,互不干扰,十分和谐。但现在,这里满目疮痍,绿洲所剩无几,似乎还战争频发,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异动。”
“还有,刚才我表明不知道疏勒公主后,希幽的反应虽有意外,更多的是敌意。我猜是因为那公主的确颇有影响,西荒二十六部都有耳闻,咱们不知道,便暴露了自己并非西荒人氏的事实,从而起了她的戒备之心。由此可见,虽然战乱,但只是内部争端,对外来之人,他们还是十分排斥的。”
说起异常,楚青霭也察觉到许多奇怪的细节,顺着他的思路道,“那个希幽,我总觉得她有点问题。她体内没有灵气,并非修行之人,可血肉之躯,受那样重的伤,竟能越打越凶狠,似乎……越是见血,越是兴奋,这绝非常人所能。这种症状,我只在那种被毒素麻痹了大脑的病人身上见过,可她身上流出来的血,颜色却又十分正常,不见任何中毒的痕迹……”
“是”,暮云闲颔首赞同,“极为勇猛,极为好战,极为弑杀。不似寻常人类。”
“所以……”,楚青霭恍然大悟,指着那男子的背影道,“你是想通过这个人,探听下这里的基本情况?”
“恭喜你想通了,看来还不算太笨”,暮云闲双眼弯弯,狡黠灵动,“咱们俩对这里的情况半点不了解,又得罪了什么公主的贴身侍女,若还坚持独行,定然少不了麻烦。但这个人就不一样了,看他衣着打扮,大概率是是无权无势、独来独往的,不如先与他套套近乎,打探清楚情况,再行动不迟。”
“哦,原是如此……”楚青霭盯着他若有所思,开口却提了另一件毫不相关的事,“那……初见之夜,暮公子在我派山下的竹林里鬼鬼祟祟,又和我扯些有的没的,莫非,打的也是这副算盘?”
“咳……咳咳咳!!!”暮云闲刚喝下一口水,闻言,差点将自己呛个半死,欲盖弥彰道,“怎么可能?!楚师兄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我怎敢造次?!那晚真是路过……而且,你不是立刻就给我拿下了来着,也没给我机会套近乎啊!”
“拉倒吧”,楚青霭瞥他一眼,对他那夜的动机并不深究,加大步伐道,“喝够了吗?喝够了就赶紧快走两步,别一会儿让人家发现你在这瞎打他的主意。”
暮云闲忙快步跟上。
三人于烈日沙丘中艰难行进,约莫半个时辰方才翻过山坡,脚下总算变成了坚实的土地,灌木茂盛,溪流缓缓,虽不若青篁山翠绿一片,却到底不似外围那般荒芜了。
放眼望去,地面上不见房屋,只有稀疏的帐篷坐落,彼此时间相距甚远,颜色与大小都十分不一,应是以动物毛皮缝制而成,各有各的特点,显是随着心意无序搭建的结果。
天气太热,阳光又毒辣,除他们三个外,视线内再无他人,那男子在一处空地前停下了了脚步,回头道,“这片地界暂时无人管辖,你们便在此安顿下吧,请自便。后续若是改了主意,也可随时自行离去”,而后,便要抬脚离去。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自己会走,眼见他又要离开,暮云闲忙挽留道,“这位大哥还请留步!我们俩人在这里没吃没喝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安顿啊!能在您家暂住几日吗?我们可以给您银子作为谢礼的!”
“我家里小,容不下二位”,那人不为所动,话里有话道,“你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你旁边那人,有很好的功夫,以他的能力,很快就能立下赫赫战功,在西荒过上很好的日子。刚才只不过是希幽用的方法不对,但只要你们弄清楚了情况,很快,就会自己去找公主的。”
“肯定不会”,见此人所有怀疑点都是因自己而起,楚青霭立刻表态,“这是我家少爷,我是他的侍卫,一直贴身保护他的安危。此行,我的任务是只是将他送出西荒,保证他安然无恙地活下去。我们好不容易才从战乱中逃生,绝没有什么再去打仗的想法。”
那人将信将疑。
可仔细回想,自见面以来,这位侍卫的确十分尽责,即便被希幽屡次刻意激怒,也不曾真正痛下杀手,似乎只有在旁边那少年受到伤害时,才会微现怒气,略施惩戒;而那位公子呢,也的确十分有恃无恐,即便再危难的情况,都不曾展露过半点惊慌,更未曾有过半点自卫的迹象,想来,是一直被那侍卫保护得极好。
一番权衡,那男子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耐心道,“也没什么难的,你们去猎一些动物,扒了皮毛,在这扎个帐篷,便可以度日了。”
“啊?扎帐篷?打猎?”暮云闲当真扮起了公子哥,面露难色道,“可我们都不会啊!实在不好意思,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我们能在您那里借住几天吗?就让我的侍卫想跟着您学学这些技能,只要学会,我们马上就搬走。”
楚青霭:……?
暮云闲不知死活地给了他一脚,一边使眼色示意他表态,一边向那猎户卖可怜,“这位大哥,您放心,我们不白吃白喝,您尽管提要求。我的侍卫很厉害的,人也聪明,我保证,最多三天,他就一定能够学会。到时我们立刻就走,绝不多打扰!”
可即便他放低了姿态,那男子仍不为所动。
眼见暮云闲又要踹自己,楚青霭忙向后撤了一步,咬着后槽牙,不情不愿道,“这位大哥,实在打扰,但我们二人一路逃来,当真艰难至极。我家公子自小身体便差,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拼尽全力了。我虽习武,却只会打杀,的确不曾接触过这些事务,如今我二人沦落至此,只求能够苟活命,还望您体谅其中苦楚,传授我二人傍身之技,楚某感激不尽。”
暮云闲这厮已然如戏,几句话间便已红了鼻头,眸中泪光闪烁,却又不当真滴下,欲泣不泣,三分委屈,七分可怜,便是明知他在撒谎的楚青霭,只瞧一眼,竟也生出几分心疼。
“好吧……”那人纠结片刻,终于还是道,“不过,我家十分狭小,你家这位公子可别嫌弃。”
“不会不会”,暮云闲连忙卖乖,“我感恩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楚青霭抽了抽嘴角,一本正经道,“对,我家公子虽的确极难伺候,但还不至于到那般不知好歹的地步。”
暮云闲炸毛又生生忍住。
公子没有寻常公子的臭脾气,侍卫也没有寻常侍卫的死板,两人几乎是你一嘴我一嘴地互不相让,相比于主仆,倒更像是关系融洽的朋友,那男子被其间氛围感染,竟没忍住勾了勾嘴角,总算答应道,“那就走吧。不过,我家可不像公主那里一样丰盛,不仅没有瓜果美酒,就连吃的,都只有昨天猎回来的半只兔子。”
“没关系”,暮云闲指楚青霭,贼兮兮道,“他剑法很厉害,只是不知道捕猎的要领。您只要跟他讲一讲怎么找猎物,他一定能猎回来许多兔子的。”
楚青霭忍无可忍,甩袖怒道,“少说两句吧你!”
那男子莞尔,领着二人向一只许多由许多兔毛与田鼠毛皮缝制成的帐篷走去。
进了帐篷,二人才知他所言非虚,条件当真是简陋至极——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家徒四壁四字便足以形容其全部陈列。除了用枯草堆起的、勉强可以称之为一张“床”的东西,再没其他任何大件的器物了。
那人似是一个人住得久了,一时并不习惯家中有客,只干巴巴道,“你们自便”,自己则将剩下的半只兔子挂在帐篷外,埋头整理起了一旁堆着的树枝干草。
暮云闲跟着他出门,环视一圈,在灌木丛中摘了片完整的树叶,手指灵活折了几折,将它叠成一个杯子的形状,将水囊里最后一些水倒入递给他,十分有眼力见道,“这位大哥,喝口水歇一歇吧,我叫暮云闲,他叫楚青霭,请问您怎么称呼啊?”
男子接过叶子,一仰而尽,犹疑片刻,还是道,“希峦”。
希峦?希幽?楚青霭眼珠一动。
“希君同携手,长往南山幽”,果然,暮云闲立刻便道,“希幽……是您的妹妹?”
一抹痛色从希峦眉间闪过,沉默片刻,承认道,“是……她是我亲妹妹。”
不斗嘴时,暮云闲便称得上是个极会聊天的,闻言,完全不追问兄妹俩为何会闹成这样,只示意楚青霭一起帮忙整理干草,由衷夸赞道,“您的妹妹,真是好生厉害。英姿飒爽,豪气十足,出手凌厉果敢,不愧是公主的侍卫。”
希峦点燃枯草,将兔子架在火上,失落道,“小幽以前不是这样的。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看见我猎兔子都会哭。只是后来,周围人整天打打杀杀,弱肉强食,慢慢地,她也就变了性格……”
或许不是因为这个而变的呢?楚青霭下意识便将自己方才察觉到的异常与希幽的改变联系了起来,想要进一步追问,却被暮云闲不动声色地阻拦住了。
“祸端四起,改或不改的,只要能活下命来,就算万幸了”,暮云闲不说其他,只宽慰他道,“我从前也总是清风霁月,后来走的地方多了,也慢慢不再那么傻了。”
楚青霭听得好笑,没忍住调侃他道,“是,也学会坑蒙拐骗卖惨求饶了呗。”
暮云闲气得直翻他白眼。
希峦不再说话,只专心致志盯着火光,许久,方才抬起头来,将烤熟的兔子递给暮云闲,苦笑道,“你说的是,还能留下一条命,已经算我们兄妹俩幸运了。家中简陋,你们先吃点东西果腹,一会儿我去弄些草来铺个床,你们先凑合几日,待猎够了皮毛,我就帮你们扎个帐篷。”
“谢谢希峦大哥!”暮云闲接过,眼珠转了几圈,和声道,“我还想再多嘴一句——希幽虽然不是楚青霭的对手,对付您,却绰绰有余。可刚才,即使她那般生气,在彻底失去理智前,也只是与您言语争辩,一直不曾动手,直到见了血后,方才逐渐失控。”
“我想,或许连她自己也难以控制那些太过凛冽的杀意,因此,才向您下了杀招,与其说是她想杀了您,倒不如说,是那寄生在她体内的杀意,将她当做了草菅人命的傀儡。”
希峦听罢却不见欣慰,只摇了摇头,悲然道,“不是寄生在她体内的杀意控制了她,而是她内心过于贪婪的**控制了她。她想要美食,想要美酒,想要掌握他人生死的权力,因此,才会不惜自己重伤,也要将你这样的人带回去——有你在,她的军队才能所向披靡,才能让她去征服更多的部落,获得更多的敬仰。这样的天降好事被我无端阻拦,她当然想要杀了我泄愤。”
至亲兄妹,却如此兵戎相见,只是说起,希峦神色便已十分寂寥,暮云闲忙道,“希峦大哥,不是的,她……”
“不过这样也好”,希峦打断了他,强颜欢笑道,“如今西荒这么乱,她却吃喝不愁,身手也越来越厉害,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别人欺负,我是该感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