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三十年。
沈绣珠百无聊赖地倚在窗边摆弄着手中的珠花。
这是她亲笔绘制纹样后找匠人定做的,白玉作杏花瓣,花蕊处嵌了一颗细腻浑圆的南珠,瑰丽的红宝石串在长长垂下的流苏上。
珠花纵然精致名贵,她也不过把玩片刻便腻了,一如闺阁中放置的其他昂贵的家具和装饰,无论多么奢华,仍旧不可遏止地散发着陈旧而腐朽的气息,让她觉得既压抑又无聊。但是生活在其中的自己,又何尝不是朵正在逐渐朽烂的花呢?
远远传来钟楼的敲钟声,大概到辰时了,沈绣珠抬头向巷口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日清晨都会有一个书生摇头晃脑地背着书,从一墙之隔的杏花巷走过,自由、朝气、意气风发,她会在楼上艳羡地看着他,想象自己也自在地行走在世间,而不是被拘束在高阁中。
沈绣珠养的狸奴见她看着窗外发呆,跳到膝上想引起注意,却把主人吓了一跳,她手中的珠花霎时脱手,落到墙外。
周子愚出身偏远乡下,幼年失怙,母亲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就是为了他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他也不负众望,顺利进了名仕辈出的扈州青庐书院,入仕指日可待。他带的盘缠并不多,只够他在城外租一个小房子住,是以每天都要早早起来等候城门开启,再匆匆忙忙地赶去书院,幸好他后来发现了一条叫“杏花巷”的僻静小路,能省下大半路程。
这日他走在路上,见朝阳明媚,春意正浓,不禁想起之前看到的一首诗,悠悠吟诵道“红花初绽雪花繁”,忽听“叮”的一声,一枚做工奢华的珠花忽然落在他脚边。
他捡拾起来,疑惑地抬头望去。
层层叠叠如雪的杏花掩映着楼上佳人的面容,依稀能见到凝脂般的肌肤。清风过时杏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枝杈浮动间容颜时隐时现,是钗环珠翠也盖不过的如画眉眼,满城春色难压住的花容玉貌。
沈绣珠也望着楼下的人,她从前常常见他低头经过,还是头一次看清他的样貌。只见书生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尤其是眼里透着蓬勃的生气,显得整个人神采飞扬。
两人的视线短暂交汇,也不清楚是谁先反应过来移开了目光,另一人也局促地不敢再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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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嶦一直在做关于原主和慕元澜的梦,原本在原著中简略带过的情节全都如电影般铺展在他眼前,他感觉好像上了一整期的PUA大师课,看着【褚嶦】在日常相处中见缝插针地贬低慕元澜的自信心,又显露出温柔的一面去包容教导他,感到非常的诡异。他一边感受着【褚嶦】心里扭曲的快意,一边自己又生出害怕和不解来,只觉得整个人快要分裂了。
为了防止事态继续恶化,他便用打坐冥想代替睡觉,直到有一天撑不住睡了过去但没做梦,才发现那些梦已经莫名其妙地停止出现了。
他思来想去也没弄清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区别于梦中略显废柴的小孩,现实中的慕元澜的修炼水平可谓是突飞猛进。
虽然褚嶦此前一直在竭力阻止他走进仙途,但他依旧来了苍鸾派并拜入北落峰,既然到了他门下,他必然会好好教导他,毕竟他是他的师尊,而且原著中慕元澜前期是个灵力低微的小可怜,他对他倾囊相授,把他培养成实力强劲的修士,不也是对原著命运的反抗?
慕元澜在其他峰里耽误了几个月,还惹出了大麻烦,到北落峰后似乎害怕又被踢到别的什么峰去,修炼起来很勤奋,加上他本就天资聪颖,待了近半年,就赶上了当年仲玉春一年的学习进度,前不久顺利进入了筑基期。
平日训练用的剑已经不适合他了,褚嶦挑了个好天气带慕元澜去北落峰后山挑剑。
苍鸾派流传下来的故事是这样讲的,上古时期神魔在此大战,他们的武器遗留下来,又经过千百年天地精华的润泽滋养,逐渐生出了灵智,若是得到器灵的青睐,纵然你在千里之外,武器也会飞到你手上,如果被器灵厌恶,便休想靠近分毫。
当然,这个故事只在内部流传,倘若讲给其他门派的人听,他们只会苦恼地思索半晌,说上一句“啊,好像是有这么个满山插着武器的地方来着,不过我们都选择本门自己锻造,过程里加点上品精石什么的,造出来比那荒郊野岭里的物件儿厉害多了”。
慕元澜跟着褚嶦来到后山,目之所及尽是深深插进土壤中的各类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曾经的肃杀经岁月洗礼后已然沉寂,只在黄昏暮色中静静散发出古朴厚重的气息。
褚嶦指着满山的兵器:“闭上眼睛,调动身体里的‘气’,它们会给你回应的。”
慕元澜既兴奋又紧张:“师尊,万一它们一个都不理我怎么办?”
“那你就用天市峰锻造的那些兵器好了。”
“它们有什么不同吗?”
“这里的兵器都有灵,如果能够驾驭灵,就可以发挥超出寻常的威力,反之则比普通兵器还不如,是以大部分人都选择自己造出一把趁手的兵器来。”
褚嶦见慕元澜有些不安的样子,宽慰道:“放轻松,我只是带你来试一试,没有回应就算了,你师尊我的惊鸿剑也是锻造坊里铸出来的。”
慕元澜闭上眼睛仔细感受“气”,周围兵器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它们散发出的“气”像触须一样缭乱地在空气中舞动,后山被笼罩在一片蒙蒙的雾中。
山顶似乎有什么在呼唤他,延伸过来的一绺“气”发丝般缠绕在他手上,抬手挥散,须臾又聚集起来,他向上走去,越靠近越能够感受到一股喜悦的情绪,他的灵魂仿佛已不在这具身体里,而是山顶的某物,正默默看着自己靠近。
慕元澜停下脚步,睁开眼睛,身前赫然立着一柄陈旧的长剑,抬手覆上剑柄,长剑震颤着发出铮鸣,尘土簌簌落下,露出凛冽逼人的寒光,施力将剑拔出,刹那间华光流转,清气纵横。
褚嶦不禁赞许道:“是一柄好剑,取个名字吧。”
花木葱茏,满山苍翠,连绵的山漫延向远方,远方沉着轮橘黄的夕阳,天际是趁暮色归巢的大雁。他看着那群人字形的大雁,想起褚嶦半年来悉心的教导,抚平了他时刻惴惴的心,脱口而出道:“归雁,它叫归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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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元澜在褚嶦门下修炼了一年多,已经达到了下山除祟的水平,褚嶦原本打算让仲玉春领着慕元澜做个简单些的委托历练一番,恰逢今年的仙盟大比召开,仲玉春和奚闻跟着其他人去了瑾州,只好变成他亲自带着慕元澜下山。
紫薇峰有个专门接求助的录事堂,褚嶦在一堆委托里挑挑拣拣,见有个写“家宅闹鬼”的,想着是个常见的问题,便接下了,带着慕元澜御剑飞去扈州。
扈州自古繁华,是除了阏都这个天子居所之外最富庶的地方,一进城门便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叫卖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各式店铺在大街上热闹地开着,商品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慕元澜兴高采烈地这里逛逛那里瞧瞧,褚嶦怕二人被冲散,只好紧紧抓着他的手,眼见少年人晃了许久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凑到他耳边喊道:“你饿不饿?我们吃饭去吧。”
慕元澜用手捂着肚子,这才发觉自己已经饿过头了。
褚嶦失笑,带着他找了间饭馆,坐下点了几个菜后,拿出一张写着字的五彩麒麟暗纹小笺递给店小二。
“苍鸾派吴久忧向渺渺谷借了一笔灵石修缮门派的丹炉房,准备拉一车北落峰后山的兵器来抵债。”
店小二笑吟吟地收下小笺:“不知仙君想知道些什么?”
“本州周长史府大概是什么情况?”
“仙君要去那里?”店小二沉吟片刻,“周长史府今年开春就闹起来了,一开始是府里的小姐常对着没人的角落说话,夫人也频频噩梦,后来有仆役起夜撞见了白衣鬼被吓死了,周长史请人来来往往做了很多次法都没能解决,去过那的人都说里头阴风阵阵的。”
“请了那么多人都没效果?”
“有好过一段时间,不过之后变本加厉了,才出了死人的事情嘛。来的那些散修没什么道行,你们苍鸾贵为五大派之一,应该是有办法的吧?”
苍鸾派虽然地位高,但实力在当今修真界仅为中流,三言两语间被架这么高,褚嶦讪笑:“自然是有的。”
店小二领了菜单去厨房,慕元澜见他离开了,问道:“师尊认识他?”
“不认识,这家店是符玉楼的据点之一,我是来问消息的。”
“符玉楼?这是什么?”
褚嶦思索着怎么回答:“符玉楼是仙盟下属的一个组织,人员由各门派挑选而出,虽是如此,它却独立于各门派,由仙盟直接管辖。符玉楼一般化作常见的店铺,仙盟成员可以在此进行交易,以物易物,以消息易消息皆可,非常方便,我从前下山除祟,经常来此打探消息。”
“所以师尊刚刚才说了掌门师叔的事情,”慕元澜恍然大悟,“但是师尊怎知此处是符玉楼?他们又如何弄清楚你的身份?不会搞错吗?”
“仙盟以麒麟为标志,见店铺门口有麒麟印记便是符玉楼了,”褚嶦又从乾坤袋里翻出一张空白的小笺递给慕元澜,“这是符玉楼专用的传信纸,每个门派有专属的样式,像苍鸾便是五彩纹麒麟,鸣潮宗是海浪纹,渺渺谷是蛇纹。你以后要用的话就去我那里拿。”
慕元澜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手中的小笺,不多时菜上来了,两人饱餐了一顿后立即朝长史府赶去。
许是被闹鬼折腾了太久,长史府邸连开门的小厮眼下都是浓重的黑眼圈。他们道明了来历,小厮高兴地进去通传,不多时里面便走出来一位六十上下的老人,气色倒是不错,衣圆领袍,戴幞头,气度不凡,想必是周长史亲自出来迎客。
闹鬼的这几个月周长史广邀能人异士,一时也没想起来“苍鸾派”是什么门派,但见门外的人俊逸出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还是作揖道:“本官适才下衙,不知苍鸾二位仙君将至,有失远迎。”
他将二人迎进府中,褚嶦同他寒暄两句便直入主题,询问起具体情况。周长史讲的同店小二说的大差不差,只是提到妻女的精神越来越差,下人撞鬼也愈发频繁了。
褚嶦观察着他的神色:“大人的身体可有不适?”
周长史垂头丧气:“我虽不像她们那么严重,也总觉得被什么东西窥伺着,脊背生寒,提心吊胆,每每从梦中惊醒。”
“大人有与什么人结过仇怨吗?”
“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哪有不结仇的?”周长史叹了口气,“但我们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相互攻击,看不上这种背地里下邪术的做派。”
褚嶦若有所思,又问道:“令媛现在是何状况?可否一见?”
周长史引他们往后院去,边走边道:“近来小女夜里也不敢睡觉,说是在梦中也能见到白衣鬼冲她哀嚎,日里更是食不下咽,将自己关在房中不愿见人。”
周府建造得很大,亭台轩榭无一不全,后院的北面开了一处人工湖,一泓湖水解了夏日的暑热,其中假石堆叠,又养了数十尾锦鲤,配上岸边绿竹猗猗,颇有几分雅趣。
“按照周长史所说,白衣鬼的力量似乎在变强。”趁人不注意,慕元澜和褚嶦轻声耳语。
褚嶦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众人穿过回廊,走到一处碧瓦雕甍的绣楼前,绣楼外还立着一位打扮华贵的妇人,正对着门里面说话。
“柳君,娘给你送饭来了,你开开门看看,都是你爱吃的。”
“这是内子。”周长史介绍道。
周夫人闻声转过脸来,头上的钗环叮叮当当地响,许是因为频频噩梦弄得面色不好,她搽了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像血一样红,在苍老的脸上显得尤为诡异,但饶是如此,也能依稀看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
慕元澜被她的妆容吓了一跳,不自觉退后一步,躲到褚嶦的后面,周夫人轻蔑地睨了他一眼。
“这是来自苍鸾仙派的两位仙君,来家里捉鬼的。”
周夫人打量着衣着朴素的二人:“你们的法器呢?你们的随从呢?怎么看着像是穷乡僻壤骗钱来的?”
周长史有些不悦,轻叱了一句,周夫人才散漫地向他们见礼,她久居高位,即使态度敷衍,仪态也依旧端庄大方。
“老爷,这是我从上回来的道人那求的护身符,是他亲自开过光的,听说可灵了,你快戴上。”周夫人掌心托着三枚符,她十指的蔻丹在阳光下红艳艳的。
周长史有些犹豫,毕竟已经请了新人来,他不好当面拂了褚嶦二人的面子。
“上回的道人既没把你们的事解决好,他给的符也是没用的,”慕元澜将周夫人手中的符展开,嗤笑道,“果然,里面只是包了点普通的香炉灰而已。”
周夫人既愤怒又羞窘,看也不看他,走回到门口继续劝着屋内的女儿吃饭。
门内传来沙哑的声音:“娘,我吃不下,你先回去吧。”
周夫人啜泣起来:“不吃饭怎么行,你开门吧,娘许久没见你了……”
慕元澜默默把手附在门上,放出一股灵力探查状况,却没发现异样,微不可察地朝褚嶦摇了摇头。
周长史没发现他们的交流,看着垂涕的妻子面露哀伤:“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恳请仙君一定要救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