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枳觉得,自己大抵是跟二百年前的金宁城县衙分不开了。
一众捕快将她直接带回了衙门。
不过,在离开郡府后,陈逢年就解开了她的镣铐。他们带着她回到衙门,将她安顿在一间房杂物的屋子里。
郑宗元对她抱拳致歉,“这位姑娘,委屈你了。”
阿枳微微扬起下巴:“您说说,怎么委屈我了?”
小武啧道:“你这个女人,给你台阶你下就完了,怎么跟我们捕头说话呢?”
郑宗元斥道:“跟姑娘这么说话,活该你打光棍。”
小武跑到陈逢年身后,“我们头儿也是光棍。”
郑宗元说:“人陈逢年有郡主,你有啥啊?”
阿枳静静听着他们扯皮,等没人说话了,她才再次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郑宗元把今夜的情况向她说明。
今夜他们抓邪祟抓到了郡府,想在郡府搜查,正跟冯华汇报,同住东厢的丫鬟听到春子屋里的动静,忙跑来禀报冯华,于是一行人来到春子的房间,就看到了阿枳戳春子眼睛那一幕。
当日阿枳在牢里被邪祟所伤,她的冤屈早洗干净了。
“当天多亏陈逢年及时赶到,你才没被邪祟吸干血,我们谁也不知道你家住何处,想着郡府条件好点儿,就说你是老陈的堂妹,让你在郡府养伤,谁料你命里招邪啊。郡主脾气火爆,我们把你抓走,是为了先稳住她。”
阿枳看向郑宗元:“若只是为了稳住郡主的情绪,便随便找个人抓了,各位是否有些视人命为草芥了。”
郑宗元朝陈逢年和小武看过去,“陈逢年,你上哪儿救了个这么嘴皮利落的娘们啊。”
陈逢年终于出声了:“河边。”
郑宗元四十来岁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并未把阿枳一个孤身女子放在眼里。
他叉着腰,对阿枳道:“我们之前是冤枉了你,但要不是陈逢年把你从河里捞出来,你一个女人在河上飘来飘去,幸运点儿,被鱼吃了,不幸的话,被贼人捡着了,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小姑娘,予人方便, 待己仁厚,这事儿就此作罢,你家在哪儿?陈逢年,你捡回来的人,你自己解决。”
在二百年后从没人敢直呼高祖名讳,郑宗元每叫一声陈逢年,她就头皮发麻一次。
除了“杀伐果断”和“命硬”这两个词,她并不了解自己的祖宗。
上次来遇到他,和这一次相遇,他开口说话的次数也不多。他的样貌也跟后来的陈家男人不同,陈氏一族出妖孽美男,而祖宗他不过是长了张挑不出错的脸。
阿枳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若她能穿梭到他登基为帝,或者大业至少有点起色的年代,就能直接了解他残杀三千道士的原因了。
抑或者穿梭到他幼年的时候,就能教诲他心怀慈悲,让他走上正道。
眼下他只是个沉默寡言的普通衙役,还是个成年人,她如何劝他向善?
郑宗元安排明天的任务:“陈逢年明天送这位姑娘回家,小武跟我继续盯着邪祟。”
“等等。”
阿枳叫住离开的三人,“我可以跟你们一起抓邪祟。”
三人互相看来看去,然后同时迸发出笑声。
郑宗元看向陈逢年:“陈逢年,你行啊,捡了个这么勇的姑娘,有福气。”
阿枳无视了男人之间下流的眼神,她说道:“我跟那邪祟交会过两次,我觉得,每次他下手都是有目标的。”
郑宗元道:“你说说,什么目标?”
“我听郡主提起过,之前死的都是女童,上次他伤我,我正处在虚弱之中,这次的目标也是一个弱小丫鬟,说明他不敢去找精力强盛的成年女子。”
郑宗元抬起眉头。
小武道:“捕头,这跟我们头儿想的一样。”
郑宗元道:“今夜你跟那邪祟交了手,觉得他力量如何?”
阿枳道:“很弱,但是他速度很快,也擅藏匿之术。”
郑宗元点了点头: “小姑娘脑子很清醒啊。”
现在金宁城里的邪祟没有解决,阿枳若独自离去,她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且,她历经了两次生死、跨越了二百年才见到高祖,不能空守而归。
她得留想办法留在这里。
阿枳不屑编造谎言,她将自己的身世告诉几人:“我家运不好,女子一满十八,就要送进道观里当道爷,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不能回去。我身无长物,但有幸读过一些书,会写字,几位官爷有什么需要动笔墨的地方,我都能帮得上忙。”
郑宗元扬头道:“我们都是粗人,要写字的干啥?你要真想找事干,我让我婆娘给你介绍个管住宿的人家,你去当帮工。”
阿枳抿抿唇:“诸位官爷,今夜一事,恐怕你们不止是为了稳住郡主,更是为了稳住自己的官帽子。你们负责捉捕邪祟,结果令邪祟侵入了郡主家中,若郡主问责,肯定会直接去找诸位的顶头上司。诸位当着郡主的面抓了我,息事宁人罢了。只要你们将我放出衙门,我立马去县衙击鼓鸣冤。”
郑宗元正要开口威胁,这是,陈逢年先开了口。
“师父,几日前我跟你提起过,我审犯时需要一个能做笔录之人,小武不擅写字,让她来吧。”
小武也道:“捕头,我真不是块写字的料,人自告奋勇呢。”
郑宗元凝眉思索片刻,对阿枳道:“县衙没多余预算再去请一个衙役,你要做这些,没有酬劳。”
阿枳不要酬劳,能留在高祖身边就是了。
阿枳道:“我不要酬劳,只要个容身之处。”
陈逢年还记得那日将阿枳从河流救上来的样子,她都被泡发了,若不是她还有着微弱的气息,也许,他已经把她当作死人找个地方活埋了。
若那日他没把她捞上来,什么事都没有。
“我家中有多余的屋子,你不介意,先在我家中住下,不过等你家人寻来,你必须跟他们回去。”
郑宗元一脸“死小子终于开窍”的表情。
小武也对阿枳转变了态度,改口说:“前段时间刚大赦过一次,咱监狱里现在没啥活,姑娘就先在我们头儿那里好好休息,我们头儿家里多的是空房子!”
阿枳没想到男人变脸是这么快,她懵了下,她只想离高祖近一点儿,多了解他一些事迹,没想要住去他的家里。
她知道陈逢年是自己的祖宗,可陈逢年却不知道自己是他直系后人啊...
她看向陈逢年的眼神,有着微微困惑。
可陈逢年全然没有看她,他在跟郑宗元商量邪祟行迹的事。
其实,高祖跟她想象中的样子全然不同。
高祖的生平,除了迁都金宁、残杀道士这些暴行之外,只留下一张晚年画像。
画像里的高祖面容消瘦,目似狼鹰。
真实的,或者说年轻时候的陈逢年,远比那张画像里的人物高大挺拔。他的目光很冷淡,看不到一丝多余的**。
他面上带着一点苦相,但也正是这一丝苦相,让他看上去并不像个坏人。
也许察觉到旁边的视线,陈逢年转了个向,后脑勺背对着阿枳。
郑宗元拍了下他肩膀,“行了,这两天你辛苦了,明天把这位姑娘安顿下,你白天休息,晚上跟小武换班。”
陈逢年道:“谢师父。”
夜里,阿枳便在这个杂物房住下了。她很疲乏,根本不必适应这里简陋的环境,脑袋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陈逢年跟郑宗元商量完事,想到那日邪祟曾闯入牢里伤害阿枳。
按照邪祟作案的规律,一天只会伤一个人,今夜他已经杀了冯华的丫鬟,不可能再作案。但上次误会了这女子,泼她一身血,还害她为邪祟所伤,他心中惭愧,从郑宗元住处离开,又回到杂物房。
他寻来一个铃铛,垫脚挂在杂物房的房檐下。邪祟行动时速度极快,必起阴风,一旦有风,就会吹动铃铛。
衙役的寝室就在隔壁,什么动静都能立马听见。
他见识过这女子的厉害,能将郑宗元给说服的女人,可能还就这一个。若吵醒她,免不了被她一通说道,所以他挂铃铛的时候小心翼翼,没发出任何声音。
阿枳这一觉睡得熟稔,第二日,阳光照在她眼皮子上,她眼皮发烫,才睁开了眼。
杂物房里放了洗漱的木盆,没有水。
平日里这些都有宫女为她做,就算去了千秋观,也有专门侍奉的奴婢,阿枳不知道要去何处打水。
她拉开门栓,推门出去。
地上铺的石板在顶头太阳照射下愈发泛白,院子正中是一棵古树,古树的阴影之下,陈逢年背靠着树干,他双臂抱在胸前,袖子撸起,小臂的肌肉向外鼓起。
阿枳抬头看了眼太阳得到位置,推测此时至少午时了。
她一时陷入了矛盾。
她需要找人帮她打水,可这院子里,好像只有高祖一人。
她岂敢让高祖为自己打水?
还是让他找别人帮自己吧。
阿枳抱着木盆走到树影下,发觉陈逢年是闭着眼的。
她从小到大对着他的画像和牌位,不知跪了多少次,眼下真人就在面前,阿枳犹豫着要怎么叫醒他老人家。
她想了想称谓,最后轻唤:“陈典狱。”
陈逢年只是浅浅睡着了,被阿枳这么一叫就醒了。
树影投在她的脸颊上,风微微吹动,那树影也微微晃动。她的面容,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
他眨了下眼,“醒了?”
阿枳道:“嗯,不知陈典狱在此?”
他的回答非常简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