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逢年站在郡府爬满老藤的高墙下,盯着头顶的乌云。雨还没开始下,周围的街上已经有卖伞的摊贩了。
陈枳再不来,他得淋雨回去了。
那乌云将散不散,那雨要下不下。
终于,阿枳手握着一把伞,从郡府走了出来。
陈逢年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同,又说不出来她有什么不同。他特意朝她发髻上看了一眼,她用来挽发的,仍然是她常用的那根檀木钗。
他将她从水里捞上来那一夜,她就戴着这根钗子。
这根檀木钗,看起来朴素,但仅是看起来而已。他过去没注意,今日才发现,这支钗子钗身光滑圆润,木纹细腻,是名贵货。不仅上乘,而且不俗。
难怪,她不戴他送的那支。
陈枳不算一顶一的漂亮,但用漂亮来形容她,确实略显俗气了。
陈逢年不会那些夸女人玉骨冰肌的骚词,他形容不出她的容貌和她给人的感觉。
他只能肯定,她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他见过她写的字,笔法大气,也见过她临危不乱的样子,普通人家的姑娘写不出那样的字,也不会生出那样的气度。
可放眼大魏,冯华已经是出身数一数二的女子了,她的出身,会比冯华还要高贵么???哦对了,她说过,她是大梁公主。
陈逢年嘴角扬起:“小人恭候公主多时。”
阿枳原本因自己姗姗来迟而过意不去,听他如此轻佻的语气,耳根发热,心里一团火烧来烧去。
若他不是她的八代祖宗,她早转头走人了。
她这个公主做的可真是憋屈,二百年后要为他老人家念一辈子经,二百年前还要被他嘲弄。
阿枳说:“你唤我阿枳便可。”
“陈枳。”
“...”
她的祖宗不止闷骚,还有点叛逆啊。
陈逢年正色道:“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他把审邪祟的事简述了一边,阿枳一边听着,一边深思熟虑起来。
陈家人的厄运,都是因他残杀道士而起。她留在这里的目的,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改变些什么...她当然不能让陈逢年和道士扯上关系了。
这是原则问题,不论最后结局如何,她都不能做那个顺水推舟的人。
阿枳果断道:“这忙我不帮。”
陈逢年急道:“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会来找你,只是那个道士一见我就晕,我只能来找你,你就卖我个人情。”
他难道不想想为什么罗泉一见他就晕么?
还有,什么叫情非得已才来找她的,她是什么豺狼虎豹么?
阿枳头脑里全是这些想法,她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反常了,过去,她是那么温和的人,她从不屑于因别人的言语而生气。
但这个陈逢年,总是三言两语就能让她恼火。
真能啊,要说祖宗不愧是祖宗呢。
阿枳道:“那你去找郡主,她会很乐意帮你的。”
她不止会乐意帮你,只要你开口,她肯定会直接把罗泉扔进审讯室的。
陈逢年道:“郡主已经帮了我很多次,我不好再麻烦她。”
“不好麻烦她就来麻烦我?”
话说出口,阿枳立马后悔了。
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跟高祖说这种话,太不孝了。
算了,说都说了。不孝就不孝,又能怎样,他又不知道她是他重重重重重重孙女。
再说,日后他撒欢造孽的时候,也不会考虑她们这些子孙后代。
这女人真是软硬不吃。
陈逢年深深叹了口气:“你帮我这个忙,欠我的钱就不用还了。”
阿枳一时不知该哭该笑还是该叫该闹。
她的情绪高涨到了顶点,面上反而更平静了。
她漠然地看向陈逢年,嘴角上扬,讽笑道:“陈典狱,陈捕快,真是慷慨大方啊。”
“你别这样...”
阿枳冷冷地挑眉:“我哪样?”
陈逢年想,不应该啊。他什么都没欠她的,可每次她跟他说话,他都觉得自己像是欠了她一大笔债。
阿枳接着说:“你若觉得我欠了你,便向我索要,不要把每桩事混在一起,不要这样拎不清。用你的钱,我说过会归还的,你收容我的恩德,我也替你打理院里的野草,这桩扯平,你的救命之恩...”
“那日我救你,只是看到你飘在水上,想起我命惨的阿姐,她也是受伤后被人扔进水里,不是因为我心善,这桩事你不欠我。”
“你就这么急着跟我撇清关系么?”
“...”
陈逢年彻底无奈!
是谁上一句说不能拎不清,是谁急着从他家搬出去,是谁避而不见?
女人真是比豺狼虎豹可怕多了。
碰到豺狼虎豹,打一架,好歹能有个胜负输赢,输了就痛痛快快的死,不用被反复折磨。
一道闪电亮起。
阿枳把伞递向陈逢年:“你回去吧,其他事都有的商量,但和道士有关的,我一概不帮。”
她等着陈逢年接过伞,可是他没有。
阿枳不觉将伞往前松了松。
陈逢年没有接伞,他说:“不必了。”
祖宗耍小性子了。
阿枳说:“要下雨了。东乡离这儿至少七八里脚程,你别给自己找罪受。”
陈逢年扭头就走,他步子大,很快走到主街上。阿枳提着伞去追,追了两步,她停下来。
雨落下来了。
雨点打在她的头上、脸上,她瞬间清醒。
她到底在恼什么?一个过客,何必入戏。
她只是,从她成为陈枳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对叫陈逢年的人心怀怨恨罢了。她不该将二百年后的事带到二百年前来,毕竟,陈逢年并未做过直接伤害她的事。
“陈逢年!”她喊道。
他停了脚步,却没回头。
阿枳将伞扔了出去,她扔歪了,风也不长眼,使劲一吹,那伞掉在了离陈逢年足足三米远的井盖上。
他,直接离开。
阿枳摇摇头,无奈道:“真是位祖宗啊。”
最后,陈逢年去找了冯华。
其实他一开始就该找冯华,罗泉现在毕竟是冯华府上的家丁,他要借人,绕不开冯华这关。
如果他一开始就找冯华,就不会见识陈枳的可怕,也不会被雨浇成现在的样子。
可他为什么还是舍近求远,去找了她呢。
无非想见她罢了。
当然,还有一成,是冯华那边的原因。
今日是冯华父亲安康王的忌日,冯华在城东三十里开外的鸣沙寺为安康王祈福。
早二三十年的时候,道教还没如今这么昌盛。后来魏献帝沉迷修仙问道之术,道门才强大起来,而佛门则越来越凋敝。
鸣沙寺这些年多得郡府扶持,才不至于开不下去,只不过寺庙里的许多和尚都改姓道教了,寺里显得十分空寂。
陈逢年出了金宁,阵雨就停了。他骑快马赶到鸣沙寺,冯华刚拜完佛菩萨,见到陈逢年上山,眉眼笑开,毫不矜持:“陈郎!”
因他们初见的时候,陈逢年就杀伐了几个人,冯华其实一直有点儿惧他。阿枳在的时候有人给她壮胆,阿枳不在了,她就不知道天要怎么聊下去。
陈逢年把事情说了一遍。
陈逢年的斗笠还潮湿着。
冯华“啊”了一下,“就为这事?你跑这么老远来找我?”
冯华又是感动,又觉得陈郎不大聪明。
“这么点事儿,你去找阿枳就行了,屁胆道士还挺崇拜她的。”
陈逢年面无表情:“找过了。”
“她不帮你?”??陈逢年点了下头。
“就算你们不是堂兄妹,只是远房亲戚,她也没必要这么冷血无情吧!”
冯华说完,陈逢年愣了下。她都告诉冯华他们不是堂兄妹了么...原来,就这么急着划清界限啊,他心想。
冯华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感叹,她可真有魄力。
要让自己去拒绝陈郎,是万万做不到的!
二人走在雨后的竹林间,竹林深处,是安康王的墓园。
六年前,安康王与北方狄人鏖战,困于沙漠,断粮而绝。安康王生前信佛,冯华就把他葬在寺里。
鸣沙寺的住持在石墓前等待冯华。
冯华看到住持已经不是去年那个,摸了摸他的脑门:“你一定要做一辈子和尚,别去做道士。”
九岁的住持观辰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和尚了,他掌心合十:“阿弥陀佛,冯施主,半个月后我就要起身前往上京的永平寺,鸣沙寺要关门了,不过施主放心,我已经将经文都寄托在了梵铃之上,我走之前,会把梵铃悬挂在王爷墓前,每次一起风,梵铃一响,就相当于我为往生者诵经祈福。”
冯华又摸了下观辰滑溜的脑袋:“你有心了。”
观辰用老成的口吻道:“哎,道家起来以后,佛门一直很难。幸得上京永平寺有位无念师父,大家都传他是活佛,他人慈悲,专门收容我们这些快要熬不下去的佛门子弟。”
陈逢年觉得这小和尚说话挺好玩的。
观辰说:“明年正好是王爷的七年之忌,我若能在永平寺站稳了脚,就请无念师父大驾到金宁城来,为王爷诵梵超度,以他的在世功德,王爷一定能早日转生。”
冯华在石墓前给安康王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道:“爹爹,女儿一定会杀了徐白山那个狗贼,为你报仇雪恨。”
观辰提醒:“施主,佛前不能提杀戮。”
冯华问:“那以后你们寺关门了,我能提吗?”
小和尚被问住了。
“这我不好说。”
临走前,陈逢年给安康王上了一炷香。
回金宁的路上,冯华跟陈逢年各骑一乘。
陈逢年的眼睛晦暗无光。
冯华已经在心里把阿枳杀千刀过了。
她开口安慰:“其实你远房亲戚陈姑娘吧,她不帮你,也许有她的道理。”
陈逢年对冯华微微笑了下,“郡主为何这么说?”
“起初我也怀疑她是个趋利避害、嫌贫爱富的人。”
“为何郡主会有这样的怀疑?”
“你一上任典狱,她就来找你认亲戚,你一被革职,她就搬来我府上远离你。”
陈逢年从没想到过这些,果然还是女人心思细一点儿。
“但是,你也跟她处过的,当时那个叫芳儿的死丫头被死变态抓去,是她不顾死活的救下来的,她一个嫌贫爱富的人,干吗去救一个澡堂婆子的孙女呢。而且你说她爱富吧,我觉得,她看不上我郡府的这点儿家底。”
陈逢年有些心不在焉。
“那郡主觉得,她为何不帮我这个忙?”
冯华脑海冒出一个答案,她越来越肯定,越来越自信:“她对你有意。”
陈逢年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冯华跟他仔细分析:“女人都这样,越是喜欢,越要推开,有的呢,是欲拒还迎,有的呢就是真害羞。你别看阿枳话少,就以为她是害羞,她那么有手段,肯定是欲拒还迎。”
陈逢年觉得冯华说的阿枳,好像和他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
别说她是否害羞了,她说的话还少么???
好话歹话都被她说光了。
陈逢年抖了下手里的缰绳,对冯华的话他不置可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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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他耍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