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仙人精怪,苍梧山是圣山,少有仙灵敢妄在此大动干戈,偶尔路过也均是嘴上喊着帝尊在上,身上顶礼膜拜的离开。
但于凡人而言,苍梧山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没有华山陡峭,不似泰山雄伟,非昆仑连绵不绝,无祁连要塞险峻,山上也多是寻常的草木,少奇珍异宝,纵然潇湘二水发源于此,也不过是座普通的山——只是这人世间最平凡不过的山。
浓郁的先天灵气催生了数不清的魂灵,石头灵很多,而苍璞却是其中最孤僻的。它自诩是诞生于初开之时的灵石,不愿于凡灵为伍,当身边许多精灵奇怪纷纷化为人形,要前去人间时,它不屑地讥讽着这些魂灵的痴心妄想。
千年过去,从未有一人从山下归来,但魂灵们还是一批批地下山,一批批地了无音讯,有些说他们修成了道法,早就成仙去了,有些说他们和凡人相爱,早早成亲生子了。
只有苍璞知道,他们说对了一半。去寻仙问道的,在路上便被识破,成了剑下亡魂;去游历世间的,爱上了凡人,却被扒皮抽骨,成了祭品。
他们早就死在了下山的那一刻,只不过魂灵归于混沌的时间早晚罢了。
所以,苍璞从不化作人形。
距新帝历600年,此时的天地,与初开之时大不相同。苍梧山的灵气已经不足以支持更多的魂灵生存,生老病死开始变得常见,苍璞耳边也愈来愈寂静,最后只剩下它自己无聊地看着星空。
紫微星与荧惑星均频繁异动,彼升此落,此升彼落,明灭犹如烛火。苍梧山下用来封印业气的神木亦躁动异常,似是要枯萎,又似是要再生。帝尊元黎更是三番五次下界修复封印,先天灵气流失地一天比一天快,一切都太不寻常。
救世的事情,自然是心安理得的交给元黎,创世帝尊千古伟力,断断不会让它这颗定界灵石受损。它只是块石头,与山体嵌合,灵气不能支撑它化成人形,什么都做不到,有心也无能为力。所以,它还是块朴素的石头。
又二十年过,苍梧山少了精怪,多了人烟。不远处就是一座繁荣的城镇,山脚下聚集着两三个耕作的庄子,山中也有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子——白家村。
苍梧山不高,它的山腰也并不怎么高,白家村就建在山腰上,还有一小部分建在了山谷底。苍翠的山峰包裹村子,山间的云雾缭绕,清冽的湘水流淌过村里少得可怜的耕地。
依山傍水,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
那是苍璞第一次见到阿悠——瘦瘦小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童。
那是第一个,灵魂犹如潇湘弱水般洁净的凡人。
屋檐上的茅草被初生的晨辉染上一片金黄,炊烟从一户户人家房顶升起,白大婶怀抱着一个簸箕,看向土路上背着篓子的女孩,“悠妹子,今天怎么是你上山采东西啊?”
女孩看着只有七、八岁,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好像在期待上山。她年龄还小,略带枯黄的头发只能梳起短短的辫子,灰扑扑的衣服单薄又陈旧,脚上的草鞋明显并不合脚,瘦弱的身躯背着巨大的篓子,很不协调。
阿悠脆生生地回道:“阿娘让我去的,说是爹爹要带着阿姊去相看人家,今天只有我能去。”
白大婶抓起一把稗子,洒向空中,落地不到半秒,一群公鸡母鸡便蜂拥而至,开始啄食地上的稗子。
“诶呀是了,大妹的年龄确实该相看了。”
“第一次上山,可得早点回来。”她简单叮嘱了一句,也就抱着簸箕转身回屋了。
阿悠低下头,踩着干巴的泥土路,路边的杂草上还有着清晨凝聚的露珠,一走一过间划到她的脚踝,鼻间是各家炊烟与草木泥土混合的气息,复杂的味道令她不禁一次次作呕,可胃里空无一物,只能强压住恶心,快步走离村子。
阿娘说只有快些拿到扶摇草,阿姊才能不嫁人。
而扶摇草只生长在苍梧山顶,传说中潇湘二水所诞生之地。
从前,苍梧山凡人是上不去的,因为前一个千年,这里是精灵奇怪的地盘,它们占山为王,吓退每一个擅闯者。但现在,迷雾褪去,以山为生的人沿着湘水向上,攀附岩石山峰,终于站立在苍梧之巅。
村里的老人说,他在登上苍梧山顶的那一日夜,满月华光,一颗巨石上凭空长出一株青色的草药,茎白叶青,细长的躯壳被风吹得摇摇欲坠,花粉随风向上卷起,仿佛构建了一条登天之路。所以,他为这株草,起名---扶摇。
阿娘每每听到这故事,都颇为不屑,吐着沫子,翻着白眼地说:“呸,他那糟老头子哪有这文采,还懂得什么扶摇而上,我看就是瞎编的,那两个字他会写吗?大晚上被风一吹,脑子糊涂了。”
阿悠从小听着阿娘骂老头子,心底自然也是不信的。所以,这次阿娘主动提出的时候,她很是惊讶。可阿娘却像是魔怔了一样,只一直说着去摘“扶摇草”,只有“扶摇草”才能救阿姊。
今早,阿爹难得早早起床,穿戴立正,带着阿姊出门。二人走后,阿娘也推着她出门,叮嘱一定要去山顶,一定要找到“扶摇草”。
思及阿娘的态度,她总觉得不对。上山的路已经被许多人踩踏出,这故事也都在方圆百里内传开,山又不高,又无迷雾,满月之夜一年中有那么多次,何来无一株扶摇草面世。
但即便不摘扶摇草,她也是要上山的,家里的耕地太小,几乎算是没有,阿爹好吃懒做,阿娘又足不出户,他们只能靠着山水吃喝,运气好了找到些滋补的草药,去山下换点文钱,运气差了只有些饱腹的野草,勉强凑合度过一天。
小径上青草混合着泥土的芬香代替了油烟,阿悠脑中从未有过的清明,她不算是第一次上山,她还是三四岁的时候,记忆中阿娘抱着她还领着阿姊,匆匆忙忙地跑到山上去,也是一个满月之夜,后来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记得,只知道那之后阿娘再没出过家里的院子。
但现在,确是她第一次独自上山。
小径只有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身量的大小,没什么人修剪经营,两三步便有两边探出的几个枝杈,刮在她灰绿的麻衣,偶尔还会划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白的紫的野花爬在脚边,草鞋踩在粗糙的泥块砂砾上,偶尔有几声喜鹊与乌鸦的叫鸣相和。
晨光已经大涨,炽烈的阳光照在山野间。
这段小路上有价值的多被采撷殆尽,她四处张望走动,也就摘得几株幼小的草药,一些微苦的果子。阿悠草草地挑了几颗品相不算太差的,用衣角擦去表面的浮土,然后轻轻咬下,苦涩的汁水在口中爆开,苦得她舌根一滞,痛苦地面容崎岖,但充盈的汁水补充了体内流失的水分,也算是别样的甘甜。
阿悠抬头向上看去,只觉越向上走,山势越陡峭,这是苍梧山的特点之一。从山腰的村子向上看,只是一个不到垂直的普通山坡坡度,唯有亲自踩在小径上,方觉此路陡峭难行。
阳光渐渐变得热烈,篓子里的东西丰富了起来,阿悠的步伐也变得有些沉重。泥土渐渐变得潮湿,再炽烈的太阳此刻也只是披在身上的一匹粗布麻服,挡不了一点寒意侵袭。
小路上不时出现荆棘,尖锐的刺儿让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用手中的小刀轻轻割断,以免划伤自己。她心底暗自庆幸,这些年山里的野兽被狩猎得少了很多,一路上最多见过两三只怕人的野鹿。手指扒着块凸出的石头,借力一跃跳上颗被树木顶破,开裂了的石头。
依靠在树荫下,她又从篓子里拿出颗果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太阳渐渐升高,几乎要到一天中的最高温度了,但山中还是很阴冷的,即便这里是阳面。
阿娘说过,苍梧山是仙人们的圣山,这里面总是有些奇异的,就像现在这烈日下的冰窟,奇异。每当阿娘提及一些奇怪逸闻时,总是笑眯眯的,像只活在山野中的狐狸。
阿悠已经从清晨走到了中午,距离山顶只差短短半里,这段路阿姊走了五六年。她其实不想摘扶摇草,如果阿姊嫁出去,便再也不用走这段路了,可她又不希望阿姊离开她和阿娘。
休息重整片刻,她便又扶着树干站起,冷风阵阵,呼啸而过,带起树叶窸窣。她小心翼翼地踩实脚底的黏土,一手抓着粗壮的树枝,向上攀爬。
苍璞就是在此时,注意到了这瘦小的女孩。
在踏入它神识能够感知范围内的瞬间,强烈的饥饿感犹如浪潮,涌上腐朽而巨大的身躯。
那是太过纯洁的灵魂,未被任何污秽沾染。天生适合被采补吸收,尤其是在当今先天灵气枯竭的背景下,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灵气“矿”,还是先天灵气“矿”。若现在的苍梧山还是群灵皆存的局面,这孩子活不到这个年龄。
“不行,不能让这孩子再靠近了。”
苍璞这种天生地养的野路子灵仙,绝非什么正直纯善的修仙之辈,放过这孩子也只是惧怕帝尊百忙之中抽出身来,把它一剑砍灭。
它如今虽是一块难以移动的青石,也缺乏化形的能力,但借用周围的灵气,还是能模拟些吓人的氛围,吓退小小凡人,不在话下。
阿悠正专心致志地攀爬山体,全然没有注意到周身空气中迅速弥漫了深厚的白雾,藏住了前方前进的道路。
眼前突然变得模糊,白雾萦绕了阿悠的周身。
“阿悠,快回来——阿娘做好了饭,就差你了——”阿姊的声音从山下传来,隐隐约约地,可是连她低声呢喃的半句“好”,也被烈风吹得破碎,但她为什么能听到阿姊的话。
“阿姐,我还没有摘到扶摇草。”阿悠轻声呢喃。
“阿悠——阿爹说不用姊姊嫁人了,快回来吧——”
阿悠松开扒着山体的手,身体向后倒去,“好。”
小小的身体失去所有支持,一下子犹如水中浮萍,飘忽在半空之中。苍璞一愣,但灵力的运转比石头脑袋快,烈风卷起苍翠的嫩叶,形成一个柔软的平台,及时接住阿悠瘦小的身体。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