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乘客,很抱歉地通知您,A410号列车因设备故障,预计维修时间为一小时,乘客可自行至售票处退回或更换车票。”
周秀英揉搓着被冻僵的手,眼睛来回地东张西望。
一眼扫去,等车的乘客屈指可数,火车的延误,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
“阿姨,打扰了,您有见过这两个女孩吗?”
一张寻人启事出现在周秀英面前,图上是两个长得一样的女孩,扎着麻花辫,笑眼盈盈地看着镜头。
她在脑海里思索一阵后,遗憾地摇头。
“……谢谢。”
青年叹了口气,站在原地凝视着站台,身影孤独落寞。
他身形虽然纤长,却单薄得如同一张纸,冷风不断地灌入他的衣摆。墨色眼眸平静淡漠,像画中的黑云浓雾,藏匿着不易觉察的情绪。
简朴的衣着、出众的长相,让他与旁人形成天然屏障,像身处不同的时代。
周秀英有些心疼,因她也有个年纪相仿的儿子。
她心思一动,抬手呼唤青年:“过来,孩子。”
见有人呼唤自己,宗叙迈步向她走近。
他以为妇人是有重要线索,没想到只是笑着问他:“饿吗?”
妇人的目光慈爱温和,却让宗叙感到无比陌生,因为在安灵村,没人会这种表情,村民们很嫌弃,甚至厌恶这种表情。
宗叙眸色微凝,摇头说:“不饿。”
“坐下吧,孩子。”
等青年坐下,周秀英问道:“她们是你的妹妹吗?你找她们多久了?”
“邻居家妹妹,找了一个多星期。”
“一个多星期?双胞胎?怎么会两个都走丢了?”
“妹妹喜欢带着姐姐乱跑。”
周秀英唏嘘,思绪陷入回忆中,“我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他小时候就差点走丢了,他很贪玩,就经常跑到我们那个地方的广场……”
很无聊的陈年旧事,宗叙却耐心地听完了。
周秀英很少遇到不浮躁的小辈,青年乖巧地坐着,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她,像是在聆听一场无比珍惜的演讲。
她意识到,青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稳重、也是完美的倾听者。
语音渐落,周秀英以为和青年熟络了,将袋中糕点塞进了他的怀里。
“拿着,拿着,这个是家乡特产!很好吃!”
“不用了阿姨,我不饿。”
“算阿姨的心意,你不吃就扔了!”
“……”
见青年不再抗拒,周秀英心满意足地笑了,说:“阿姨平常不舍得坐飞机,但是今天火车延误,阿姨儿子又在等着我,所以阿姨先走了……”
宗叙淡淡“嗯”了一声,说:“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等至妇人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宗叙起身将糕点丢进了垃圾桶。
天色渐沉,他抱着寻人启事继续找人。
有些人接过寻人启事,见不认识,走远了又将纸丢下。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宗叙就会弯腰捡起后重复利用。
“这对双胞胎我见过。”
头顶响起一道温润清缓的声音。
宗叙站起身,入眼是一位冷白出众的年轻人,身形修长,衣着考究。
他静静注视着宗叙,天生含情的桃花眼中,淡眸若水,透着不染尘世的干净、清透。
宗叙忽略那双有穿透力的眼,问:“请问在哪里见过?”
“在一个废弃的车厢附近。”
年轻人浅眸流转,迟疑几秒后说:“反正我的火车延误了,我带你去。”
“好。”
前行路程中,年轻人率先打破沉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宗叙,祖宗的宗,叙述的叙。”
“宗姓啊……那挺罕见的,我叫贺云琛,这是我的名片。”
宗叙没有接过,只是浅浅看了一眼。
他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见到的她们?”
“嗯……差不多今天上午,你们是兄妹吗?”
“不是,是邻居家妹妹。”
贺云琛眼尾上扬,笑着说:“你真善良,这么尽心尽力,我还以为是你亲妹妹呢。”
宗叙没有接话。
他内心有些微妙,因为初次有人以“善良”形容他。
废弃车厢被放置在杂草丛生的山头,宗叙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枯草被人踩踏的痕迹、暗红色的土壤,有物体被拖拽的纹路……
宗叙故意慢一步跟在贺云琛身后,然后趁其不备,一掌将人给拍晕。
为了稳妥,他还将人拖到较远的候车厅座椅上,营造睡着的假象。
越靠近车厢的地方,腥味越加浓烈。
车厢深处,传来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光影中,一位扎着马尾辫,穿着红衣的小女孩跪在地上,似乎没意识到有人到来,仍弯着腰不停地狼吞虎咽。
而她的身下,是一堆混乱的红色碎块。
双胞胎虽然样貌相同,但通过多年相处,宗叙轻而易举就认出是谁。
“王秋雨。”
听见熟悉的声音,红衣女孩瞳孔骤缩,转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疯狂地磕头,脑门像没有知觉一样在地上重重锤击。
“我错了,我错了,宗哥,我错了……”
带着哭腔的女孩说话含糊不清,泪水和头顶黑血不断淌落,肮脏又狼狈。
“闭嘴。”
宗叙的语气异常冷静,但女孩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
她所了解的宗叙,越是风平浪静,越是可怕。
王秋雨颤声道:“我错了……村长。”
“村长”二字一出口,宗叙血液上涌,肆虐的杀意在这一刻化为实质。
安灵村恶心的职业就是“村长”,操心的破事一堆,还要管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青筋凸起,眸底寒意如同剑刃。
“王春花在哪?”
他抬脚踩在女孩头颅上,不顾她凄厉的尖叫声。
如果说王春花是天生坏种,王秋雨就是替坏种背锅的蠢货,还因“姐姐”的身份,经常陷入自我感动。
“是我杀的!都是我的错!村长,要惩罚就惩罚我!都是我的错……”
王秋雨的声音尖锐又疯狂,她每多说一句,头上力道就加重几分。
这种绝对的强势与压迫,是她从小就惧怕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宗叙闭上眼平复呼吸,相比怒火,理智占据了高地。
他松开了脚,放缓声音道:“王秋雨,我找了你们一个多星期,连寻人启事都发了上千张。”
作为村长,他知道安灵村每一位“村民”性格,也知道王秋雨愚钝、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只要他装作很关心,很看重她的样子,王秋雨就会缴械投降,自我感动。
见王秋雨不吱声,他继续说:“你就纵容她在外滥杀无辜?你以为你销毁了证据,就没人能够发现吗?王秋雨,我很失望。”
一字一顿,句句诛心。
最后,宗叙佯装疲惫道:“如果你真的为了她好,就带我找到她好吗,就像小时候一样。”
王秋雨双手撑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这些是“外乡人”应得的报应,他们的生命不值得留恋。
但宗叙的话让她很难受,她们自幼失去父母,安灵村的人也不管她们死活,村长虽然很凶,却很在意她们。
关心她们死没死,还会尽心教育她们。
尤其是今天,宗叙告诉她,他找了她们很久。
王秋雨心绪翻涌,她不敢与那双墨色眼眸对视,怕暗生的情愫会败露。
她闭上眼,像是接受了命运,说: “村长,她在邺城,我带你去找她。”
“不止她,秋雨。”宗叙俯身注视着女孩,温声道:“告诉我其他人在哪,作为村长,我必须找到他们,这是我的责任,”
当久居高位的人温声软语时,就算再受其压迫,也不免被心生波澜,自愿沉沦。
王秋雨捂住胸口,虔诚地说:“我只记得赵老师去了芜川,周叔叔……我只记得他去了南方。”
“那你们怎么出来的?”
“是后山的一个小山洞,洞口很小,一次只能容一个人通过。钻出去后,有一条长长的梯子直通山脚。可等我们走到山脚,路却突然消失了。”
路?怎么可能出现路。
安灵村除了村长,其余村民出山就是自寻死路,这是安灵山的诅咒,怎可能凭空出现下山的“路”,而且“路”还消失了?
宗叙想不通。
但当务之急是找到王春花。
他起身在车厢内转悠,最后找了个勉强能用的行李箱。
“站进去。”
他把行李箱在地上铺开。
完整的王秋雨肯定装不进去,但她四肢和头都是缝合而成,可以拆卸。
宗叙拽住她脖子后的线头,轻松往外一扯。
脚、腿、手臂、头依据顺序掉落在行李箱中,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
只剩头的王秋雨无措地左顾右盼。
宗叙带上常备的黑手套,熟练地为碎块做多层封锁,确定万无一失后,抬手合上了行李箱。
*
宗叙拖着行李箱正准备去售票处,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宗叙?”
先前被他拍晕的人,此刻正懊恼地按着后脑勺,款步向他走来。
那人桃花眼含着不解,貌似不经意地问:“我怎么在候车厅睡着了?宗叙……你有什么头绪吗?”
宗叙面不改色,佯装关切道:“可能是你太困了,或者是……低血糖?我见你晕倒了,就把你带到了候车厅。”
贺云琛微微挑眉:“是吗?”
他将视线移到宗叙的行李箱上,问:“你要走了?”
宗叙:“已经在这里停留很久了,我想去邺城找她们。”
贺云琛:“这不是大海捞针?”
宗叙苦笑道:“找到她们……是我的执念。”
贺云琛眸中怜惜,安慰道:“会找到的。”
行李箱内,王秋雨本来替村长慌得要死,听完他俩的对话,突然她就懂得了,什么叫做老艺术家的从容。
贺云琛:“正好,今晚A410好像只卖了几张票,应该现在还有剩余,你可以上网看看。”
宗叙老老实实说:“我是乡下来的,只会售票处买票,不会在网上购票。”
安灵村那地方根本没有信号,他活了二十年,手机都没倒腾过几次,更别说网上购票。
贺云琛:“你的手机给我,我可以帮你。”
宗叙不爱麻烦别人,特别是外村人。
他语气淡了几分,带着明显的疏离意图说:“不用了,已经足够麻烦你了,我自己去售票处。”
贺云琛依旧温和体贴:“可是售票处距离这里有点远,A410号列车快开动了,你可能过去就停票了。”
“……”
如果不是怕王春花跑到更远的地方,宗叙绝不可能让人帮忙买票。
他从口袋中拿出钱,有零有整地将钱递给贺云琛,可对方好像不是很想接。
奇怪,外村人不都喜欢钱吗?
火车到站后,贺云琛试图帮宗叙提箱子,却在抬手时就遭到了拒绝。
宗叙并不想和贺云琛扯上关系。
就在他以为不会再见面的时候,熟悉的人坐到了他的对面,笑着对他说:“我不习惯软卧,还是坐着舒服。”
宗叙:“……”
此刻他终于明白,他被人给缠上了。
也许觉得他是乡下人,所以关照他?
宗叙不需要,甚至惶恐这种“关照”。
他的家训,不允许他和外乡人接触,说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安灵村也有很多坏种,导致宗叙在世界上并不相信任何人,包括父母。
贺云琛的手冷白如玉,连袖扣都精致典雅,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与其说帮助,不如说是别有意图地接近他。
但除了“双胞胎”的事,宗叙想不出别的理由,难道他看上去很好相处?
宗叙假装调整坐姿,实则把行李箱踢到最里面。
他掩饰性地问:“为什么这么关照我?”
被吓醒的王秋雨:“……”
贺云琛双腿交叠,抬手撑着下颌,好像等了这个问题很久,认真地说:“可能一见如故?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很熟悉、亲近。”
火车正好进入隧道,昏暗不明的光影下,眼眸微烁,红唇开合,有种诡异,怪诞的神圣感,让宗叙心生寒意。
奇怪的是,驶出隧道后,那种让他生理不适的感觉又消失殆尽。
仿佛只是一个错觉?或者……试探?
宗叙眯了眯眼。
他后仰靠在座椅上,开始重新审视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