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俞舟欢常常露出那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又也许是那副表情真的太伤人,杨宵和她终于还是渐行渐远了。
直到文理科分班后,两人更是一周都见不到一次面。
偶尔在操场上擦肩而过,陌生的彼此都开始纠结要不要打招呼。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很默契,默契地选择无声无息、无视对方。
高三那年,杨宵甚至忘了给俞舟欢一个生日祝福。
也许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是少女的自我臆想吧。
俞舟欢试图安慰自己,试图让自己感到庆幸。毕竟当初自己没有傻乎乎地将心意告诉杨宵,如果被他拒绝,场面一定尴尬无比,足以她铭记十年。
只是终究,在一些尤其烦躁的不安的夜晚,她会感到意难平。
How time flies. 如同英语作文里写了无数次的那句话,时间不会等待任何一个人,紧张着、焦虑着、不满着、兴奋着,下一秒都会如期而至。
俞舟欢终于结束了高考,终于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女大十八变”。
不过很可惜,她在往反方向变化。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准确地说,是走出考场的第二天,俞舟欢就被吴美芳拖着去周游全国了。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的原因,她那张曾经白净如剥壳鸡蛋的小脸上还渐渐冒出了痘痘的踪影。
她对着镜子连连叹息,却没法怪到吴美芳的头上。要不是她亲爸俞中飞突然结婚,还大肆张罗酒席,吴美芳哪能一下子做出这么冲动的决定。比起吴美芳的情绪崩溃,几颗痘痘算得了什么。
她打算随它们去,又或者说,她懒得管它们。
可是痘痘变本加厉,由点及面,变红变白,等踏进大学,随着五花八门的数学课、金融课大规模袭来,痘痘彻底占领了她的小圆脸。
她想管管它们,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同专业的大部分同学都来自高考大省,有人上课织毛线,小考却还是满分通过,有人扫一眼黑板就能看出公式的错漏。
可怜俞舟欢天天疲于追逐,才堪堪挤进中流。
等到俞舟欢在数学分析课上第一次拿到80分的时候,她的脸几乎到了不涂遮瑕粉底就没法见人的地步。
她也用过网上大热的祛痘洗面奶、护肤霜,但收效甚微。再好的护肤品用在她的脸上,都是一样的浮粉斑驳,就像被敲碎的白瓷瓶。
虽然就连幼儿园的孩子都学过“不要以貌取人”,可平心而论,脸面就是第一印象。不是说非要黄金比例的五官、天神天仙一样的骨相,但至少干净清纯。
谁愿意在最稚嫩又最澎湃的年纪去吻一堆红色的痘痘。
或许连见到都会心中泛起恶心吧。
偏偏,最不该看到她满脸痘痘的人还是和她遇见了。
某天下课,俞舟欢正忍不住地去摸自己新长的一颗痘痘,却在两座教学楼的中间被杨宵叫住了。
阳光洒下来,回过头的俞舟欢知道自己没法逃跑。
俞舟欢早就听闻了杨宵的名气,在女多男少学术氛围浓重的院校里,杨宵的这两颗小酒窝太容易俘获芳心,连俞舟欢的寝室里都有他的迷妹。迷妹室友说他丰神俊朗,绝对是建校百年来排的上号的人物,夸张赞美不下三百遍,还试图拉着其它几个室友一起去看他打篮球。俞舟欢下意识地拒绝,幸好寝室里都是喜静不喜动的宅女,才没有显出她的奇怪。
后来这位室友又打听到杨宵和她都是春华高中的,特地来问她要杨宵的□□号。俞舟欢愣了一下,难得撒了谎,称自己和他不熟。
在俞舟欢的心中,她和杨宵之间的关系似乎是不可说的。明明没有相爱过、痛恨过,甚至连牵手都没有过、拥抱都要靠雨天的一个急刹车,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好像跟他有过那么一段似是而非的情愫,只是无疾而终了。当然,俞舟欢是绝对不敢在人前讲的,不然人家一定以为她是过于自恋,说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似乎也是这段时期,俞舟欢才渐渐理解了姜泛泛。姜泛泛曾经说自己因为身形微胖而感到自卑,无论自己的学习成绩比范嘉杰优秀多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那时候俞舟欢总是安慰她,说什么唐朝以胖为美,说什么心灵美最重要。后来想想,那就是刀子没落在自己的身上。当你的美与社会认定的标准偏离时,你必须有一颗极其强大的心,才能不让自己陷入怀疑。
显然,学生时期的少女没有薪资职位傍身,还不确定自己的天赋才能几斤几两,很难如此信任自我。
此刻,脸上长了痘的俞舟欢在杨宵面前变得拘束,一颗痘痘就是一分拘束。时间真的好像魔术,明明高中毕业典礼上还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的人,仅仅几个月时间,就有了天差地别。
她背着高中时候的老旧大书包,他手里抱了台银白色的苹果电脑,她愁眉紧锁,担心着小考的成绩,他意气风发,和同学聊着最近的篮球比赛。
俞舟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招呼,尴尬地耸起了颧骨。
也许是她的害羞不安让杨宵身边的男生找到了契机,男生开始起哄,故意问杨宵:“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和女生主动打招呼,不会是你的初……”
“别瞎说。”杨宵否定得很快,俞舟欢也连忙冲男生摇摇头。
“副班长。”杨宵叫出从前的称呼,算是说明了两人的关系,然后他又问,“你是在会计学院?”
俞舟欢点点头。
这一次重逢,他发现她的话少了很多,表情也少了很多,整个人闪闪躲躲的。如果对面的人不愿意接话,就连杨宵这样擅长营造气氛的人都没法再开口。
何况他也有心结。
于是久别重逢前后不过一分多钟,他们便在梧桐树下擦肩而过。那时树叶正在凋零,枯黄色铺了一地,比巴掌还要大的叶子,碎掉的声音是那么干脆,好像非要粉身碎骨才行,真令人伤心。
室友周佳卉在她身旁小声提了一句:“原来经济学院的院草跟你以前一个班级啊。”不过她不是喜欢打听**的人,也不喜欢四处八卦,俞舟欢侥幸逃过一劫。只是紧接着的那堂数学课,还是不可避免地灵魂出窍了。
俞舟欢挠头挠到一半,被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叫醒。原来是黑板上的推导已经写满,认真的数学教授刚去别的教室挪来了一块白板,她凝视着那些算式,想跟着数学教授的思路往下走,可她陷在自己的少女情乱之中,完全看不懂那上面用的是哪位大师的定理。拉格朗日、莱布尼兹还是黎曼,统统都会变成杨宵两个字。
窗外的阳光将俞舟欢的脸晒得有些发烫,她忽然想到刚才的阳光好像比现在还要灼热,那她脸上的瑕疵会不会一览无余。
而杨宵会不会意外,会不会讨厌。
这可能就是俞舟欢不想见到他的原因。
一旦见到那张脸,她就会失去作为普通同学的自觉,会肖想、会奢望。那些本性里的浪漫因子一旦被激发,也许就会……不,她不能放任自己变成言情小说里执迷不悟的女二,不能将一段勉强没有断掉的同学之谊变成笑话。
不值得,也没必要。
俞舟欢和杨宵是高中同学的事情到底还是传开了,有同为春华中学毕业的学生见过俞舟欢和杨宵在一起打打闹闹的样子,直接给俞舟欢冠上了“杨宵前女友”的名头。谣言传到后来,连寝室里仰慕杨宵的室友都跟俞舟欢拉开了距离,倒不是为了杨宵,而是她觉得俞舟欢不真实、不交心。
俞舟欢无处叫苦,她总不好将那一点点奇怪旖旎的怀春心思都晾在食堂门口吧。好在周佳卉贴心,连着几天安慰她,说每个人都要遭遇被误会的情形,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结果才心神镇定下来,就听见一起上大课的连脸都不怎么记得的同学在她背后说了钻心的话:“肯定是谣言,这两个人哪里配啊!她脸上那么多痘痘!”
“好像她还不太喜欢笑。”
“你说她的脸像不像苦瓜?”
放在以前,俞舟欢绝对会正义凛然地狠狠瞪他们一眼,说人是“放屁”。她的学业水平、道德水平,哪样配不上杨宵,就算她没有两颗小酒窝,那也是肤白清纯。韩剧《宫》大热的时候,吴美芳的朋友都夸她长得像里头的女主角呢。然而现在的她见识过山外有山,再不敢夸耀自己的聪慧,至于那张脸,就更加不必提了。
也许他们说得也没有太错。
俞舟欢下意识地去触摸那些凸起的地方,有时候真的恨不得把它们都抠破了,彻底毁容、从头再来。
周佳卉瞄到她的小动作,连忙提醒她:“手上细菌多,痘痘会越碰越多的。”
她只好收了手。
唉,高中老师都说熬过高三就是胜利,可她怎么觉得高三一结束,仿佛来了地狱。课业打击、容貌打击,她已经在害怕下一个打击会是什么了。
那一晚,俞舟欢体会到了失眠的感觉,眼睛累了,脑子却还在天人交战。
之前因为心大,当然,有可能也是因为被吴美芳、姜泛泛、周佳卉的善意的谎言欺骗了,俞舟欢还没有把自己痘痘当成一个重大问题。她觉得一切总会好的,一心钻在学业里,相信等到大一所有数学课彻底结业,没了压力,回家早睡早起,痘痘就会自然消失。她被前十几年的好皮肤宠坏了,仍旧相信自己会很快回到“白皙净透”。
可今天陌生同学的评价刺痛了她,他们没必要说谎的。如果继续随遇而安,别说是一个杨宵,她哪怕是要和别人谈恋爱、甚至是找实习,都会大受影响吧。
心中的小人头发都已经烧焦,此时又跳出另一个老生在在的,安稳她:“没关系啦,长痘的人那么多,大家不还是照样学习、生活。哪个人会为了痘痘要死要活的。你正好趁此机会修炼自己心性。”
烧焦的小人反驳:“现在社会讲究快节奏,等你修炼完了,好工作没了,好男生也没了。”
“凡事讲究一个缘字,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你妈妈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
“你妈的话不一定对,你看看她的人生,也做了好多错误的决定。”
“所以她有经验啊。”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你应该走出自己的路!如果当初你向吴美芳争取,哪怕中文系和历史系的出路太少又怎样,也好过现在考这个学那个却不知道意义何在。”
……
心中的小人一个要她从里到外改造自我,一个要她继续随遇而安。俞舟欢做不了决定,熬到六点多,索性爬下了床。
外头已经有了冬天的预兆,灰蒙蒙一片,呼吸一口,天灵盖都在打颤。俞舟欢无心收拾自己,只套了一身优衣库的家居服,因为是吴美芳大减价时候买的,只剩下最土的枣红色。俞舟欢没有目的地,她不想去操场加入早跑的队伍,一旦跟着人群就会不由自主地思考落后的问题,可能会让自己更加难受。
她就近选了食堂边上的人工湖,一遍遍打转,两只手不能挥得更拼命。
大概走到第五圈的时候,运动产生的多巴胺开始产生效用,忧郁与烦躁驱散了,俞舟欢的眼里能看见树与花、假山和假山上的人。
咦,他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