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第一钢铁厂职工子弟学校,一群青葱少年披着未落的霞光踏着周五的晚铃声走出校门。
枝桠稀疏的冬季,空气略有些清冽,但对于火气旺的中学生来说,这样的天气还算不上冻人。
“哲哥,等等我!”嘈杂队伍中总有一两个显眼包大喇喇的,完全不会理会周遭旁人注视的目光。
大家不由自主转头向声音响处看去,只见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在后面气喘呼呼地追着。
一阵急刹车的声音,前头那辆疾使而出的白色山地车华丽地拐了个弯,面朝胖男孩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不好意思,龙龙,走得急,没等你。”
清朗的少年声在众人耳畔响起,那声音清澈明亮,又有着股青涩的魅力,犹如淡黄透明的阳光遍洒大地般温暖澄澈,好听到让人一下就想见到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入目是一双干净的普通白运动鞋。
往上看,白色的运动加绒裤包裹着修长有力的腿。
再往上探究是一件湛蓝色的短款羽绒服,明净得如同洗过的天空。
修长白皙的手搭在山地车笼头上泛着一层柔光。
继续向上,醒目的是棱角分明的下颌骨,粉嫩的唇以及一双清澈漂亮的瑞凤眼睛。
他的皮肤暖白细腻,短发乌黑浓密,头上一副纯白戴式耳机,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朝气,阳光般耀眼。
此刻,跌坠的凉白夕阳是他的背景色,周围许多女同学都纷纷驻足,看呆了。
“呃......哲哥......呃......走......走......去网吧!”即便天天混一块,贝龙龙看着眼前的漂亮少年也有片刻的恍惚。
妈呀,真是太好看了啊!
“今天我妈中班,我得回家做饭,你们去吧!”时哲温柔一笑,拒绝道。
“啊......你要回去做饭,仇东去练舞,樊路飞回家学习,就我一人多没意思。我还是回去打单机游戏吧!”贝龙龙无精打采道。
这所钢铁厂子弟学校是幼儿园、小学、初中十二年制,专门为解决钢铁厂职工孩子们的学习而设的。
所以四人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关系铁磁,几乎形影不离,被封为钢铁厂子弟学校F4。
当然那颜值吗,除了时哲一骑绝尘甚至超越F4,其他三人都只能算普通。特别是贝龙龙,勉强只能够得上憨厚可爱。
小时候大家家境差不多,时哲属于四人中的领军人物,倒无关颜值,主要是鬼点子多。
他常常带领几人捉猫逗狗,上蹿下跳,扰得四邻不安生,是职工小区里头号捣蛋鬼,猫嫌狗厌的。
可惜纯粹快乐的童年时光终究是要结束的。
龙元四十九年,时哲正上小学二年级,国家掀起一番下岗狂潮,钢铁厂的职工们也被时代潮流裹胁纷纷下岗,四人的父母都成了下岗职工。
这是一个打破大锅饭,很多人惶惶然无去处,感觉朝不保夕的年代;
这又是一个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民营经济如雨后春笋野蛮生长的时代。
许多原本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人们因为不同的选择命运各异。
总之,这个时代有些混乱、吵闹,但生机勃勃、蒸蒸日上。
很多胆子大的成了风口上的猪,风光无两;亦有不敢尝试安于岁月静好的,沦为下层,泯然众人。
贝龙龙爸爸下岗后去了魔都,开了家卖衣服的店。
听说混得不错,在那买了房,前些天还给贝龙龙带了一台游戏机。
可惜他家没装宽带,单机游戏比不得网络游戏打得爽,所以贝龙龙还是经常去网吧混。
仇东家火锅店的生意也红红火火。
这小子最近迷上了很新潮的街舞,练得不亦乐乎,而且他马上要去参加榕城的街舞比赛,渴望拿个好名次。
兄弟几个都知道他从小迷恋武侠,蓉城没有正经学武术的地方,街舞倒是新兴事物。
他爸妈就给送去了街舞培训班,菀菀类卿,倒是投其所好了。
樊路飞父母情商高,找关系调到一所学校当后勤,还是钢铁厂的工人编制直接调过去的,一份优渥稳定的工作就这样搞定了。
樊路飞家里有个妹妹叫樊蓉,是四年级小学生,小小年纪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总是跟在时哲后面“哥哥,哥哥”地叫着。
时爸温柔敦厚,舍不得离开老婆孩子。
开店创业吧,觉得自己没有专长,又怕赊本,便跑起了出租。早出晚归,收入倒比在厂子时高一些。
时妈在仇东家开的火锅店帮忙,早班、中班轮流倒,所以时哲常常自己做晚饭,这样时爸载客空隙可以开溜回家吃顿饭。
时哲爸妈虽然赚得不多,不过家里只有一个孩子,从前在钢铁厂分到过一套房子,日子还算过得去。
山地车、随身听等中学生喜欢的东西也从来没有亏待过时哲。
但有一些东西还是在悄悄变化着。
比如周围人的态度和目光,原先可能是友好、平视的,现在有些人未免带了些不自觉流露的高高在上。
甚至有些素质差的,直接拿鼻孔看人。
时哲直观感受到父母脸上一日日消失的笑容,虽然他们还是一如既往保持着恬淡不争的生活态度。
时哲慢慢开始懂事,知道不能再用调皮捣蛋、惹是生非吸引同龄小伙伴的目光获得拥戴,他需要更加优秀才行。
于是他收敛了玩性,努力学习,和气待人,成了同学们眼中的完美学神。
所以即使贝龙龙和仇东成了富家公子哥,樊路飞家小康殷实,他的老大地位在四人当中仍是牢不可破。
现在是龙元五十五年,初冬的晚风沁凉散漫,未落的一丝橙霞下有烟火的味,甬长的狭窄街道里有少年的晚归。
梧桐萧瑟,稀稀落落的枝桠倔强地伸向天空,枯黄叶子卷起一地沙沙。
光影斑驳,明媚和阴郁在拉扯,寂静深沉的时光隐没在渐自昏黄的夜幕里。
骑到住宅楼下,时哲把车子推进车库锁好。
小区车库是后来各家私自搭建的,木门不够结实,门锁更是松垮晃荡,老被人砸坏进去偷盗。
所以家里的车子即使放车库里了,也得加一道锁。
时哲家住四楼,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当年还算不错,如今显得有些逼仄了。
只是时妈温柔勤快,将小家收拾得很清爽。
时哲一入门就进了厨房,先淘米倒进电饭锅加水闷了饭,然后洗青椒、削茄子、切肉丝、剥豆角,做了一道青椒炒肉丝,一道茄子青豆汤,很素,胜在量大。
时哲爸妈每天干活消耗很多体力,饭量不小。
做好晚饭,他自己先吃了一点,便进屋做作业刷题。
他房间朝南,靠北墙是一张一米五的床。
床南边立着一张书橱,里面各类书籍塞得满满的,有各科真题集,也有名人传记、历史哲学、人文科学等。
书橱旁边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桌,长桌上方的窗户边挂着一把吉他。
除了帮妈妈分担小部分家务,时哲在这里学习的时间最多,学累了便取下吉他拨一曲。
由于形象好,表达能力强,学校经常让时哲做主持人。
一次联欢会中,有个人表演了吉他弹唱,开始时那男生弹得不紧不慢,那叫一个岁月悠扬啊!
谁知弹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发癫,一把吉他被他狂舞成摇滚的旋律,那种澎湃的生命激情和情绪张力让时哲一下子便爱上了这门乐器,于是他也去报了吉他培训班。
学了一年,目前已经弹得有模有样的了。
时哲永远忘不了二年级时本性恬淡知足的父母放下自尊,到处舔着脸求人找工作的情形。
那一日日的唉声叹气,那大半年的愁云惨淡,粗暴地终止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
就算是去年,时爸也有几次被打得鼻青脸肿回来,时哲和妈妈急得要命,问时爸怎么回事,时爸只闷着头不肯说。
后来时哲自己跑去旁敲侧击,问了和时爸要好的几个出租车师傅才知道,他们在公交车站等客时,陌生乘客看时爸车子干净,人也长得周正和善,总喜欢主动坐时爸的车,别人拦也拦不住。
几次三番,有几个本来就霸道爱劫客的同行嫉恨得不行。
于是,他们便设下毒计教训时爸,让时爸载人到一处偏僻的小道,在那把人狠揍了一顿。
时哲气得抡起拳头就想去找人,但当靠近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后又冷静了下来,自己这小身板肯定比不过正当壮年的黑心司机。
于是他掉头就走,回去把前因后果写了长长一封举报信给出租车公司,希望公司能处罚这些暴力分子。
谁知,非但没泛起一丝水花。
那一晚,时爸反而不止鼻青脸肿了,肚子不知被砸了多少拳,整个人都被揍懵了,完全走不动道。
幸好好心的路人帮忙报120送去急救,接下来时爸一整个月都没能好好吃饭。
时哲心里恨极了,一直暗暗想着报仇。
于是他每天放学后默默跟踪几个司机,大概监视了大半个月,掌握了他们的出行规律。便在一个周末带着仇东、贝龙龙、樊路飞几个人偷偷去那几个人车轮底下放铁钉。
每人盯一辆,经过那几人车的时候,装作不经意蹲下捡东西,把裤兜里三四枚长铁钉塞到轮子里边不显眼的地方。
他们配合完美,都没被发现,心里乐飞了。
完事后,他们偷偷躲到暗处窥探那几人反应,看他们怒火中烧下来检查轮胎的样子,都开心地捂嘴大笑。
只能说幸亏龙元五十五年那会路上没有监控。
但是......但是......时哲还是社会经验太少了,心急了,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没有考虑周到。
同是打过时爸的人,在同一时间被铁钉扎车轮,这黑手跟谁有关系,明摆着的嘛!
所以即使时哲连铁钉粗细长短不一样都考虑到了,时爸又遭罪了。
这一回,黑心司机们瞅了个道路死角,堵住时爸,把时爸从车里拉出来往死里打。
直到时爸被打得七窍流血,求饶答应赔轮胎钱才作罢。
时爸懵懵懂懂回来的时候,眼眶、鼻子、嘴巴都不停往外冒血。
时哲急得打110,但那四人拒不承认他们打人,旁边也没目击证人,警察也没办法定罪。
最后,时妈咬着牙按住了时哲:“算了,不能再和他们纠缠了。我们认栽,咱家没势力,你爸又没本事,咱们先低头,才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就这样,时爸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又给那几个人道歉赔了轮胎钱,他们才没继续盯着时爸不放,当然找小茬还是不断的。
时爸忍气吞声,尽量躲着他们,这事才算完。
时哲心里窝着一团火,他要长大,他要变强。
他知道,在别人面前,他必须拼尽全力维持各方面的优秀,才能护住自己的尊严。
于时哲而言,命运就像是学校里的每一场大考小考,假如你懈怠贪欢,他肯定会给你一个滑铁卢式的教训。
所以,无论是学习还是形象管理,他不得不在背后拼尽全力才能表现得云淡风轻。
若不是有历史和哲学书籍带来的开解和力量,他早就维持不住这么优秀的人设。
若说摆烂不可以吗?那大可试试,只要不怕成为一滩烂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