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让一让让一让,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一阵剧烈的锣响炸开,谢姜芨想向着声音来源看去,却被傅堪拉住了。他将她朝自己拉近,半个身子挡住她,眉头微皱,一脸的讳莫如深。
谢姜芨从他身后探出脸,忍无可忍道:“你发现了什么就直说呗,别打哑谜了。”
傅堪抬头示意她前看,只见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少年急匆匆跑过来,不住地敲打着手中的铜锣。
他身后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腰间的名牌微微摇晃,隐约写着“莲”字。
铜锣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击打,到后面越来越大,几乎成了砸。
锣声阵阵,宛如天雷。声音虽大,却实在没什么杀伤力,谢姜芨烦躁地捂住耳朵,正想开口,却陡然见到三道转瞬即逝的音波破开了空气,镰刀似的直冲人群而去。
拥挤的人群霎时间被破开了一道缺口,最外围的一个男人最先回过神,他猛地回头,双目充血肿胀,眼神宛若含刀,却在看清男子面目的瞬间怔住了,眼神即刻恢复清明,结巴道:“刘……刘掌柜。”
掌柜?
谢姜芨依言朝男子看去,他看上去年过半百,身体微微佝偻,额前的头发留得很长,半黑半白,只露出一个眼睛,十分非主流。眼角早已爬上细长的皱纹,一身粗麻布衣,有些地方甚至断了线头,油渍晕染得到处都是,泛着斑斑暗红。
说是个打杂伙计都欠奉,更别提什么繁华酒楼的掌柜。
刘掌柜感受到她的视线,微微侧身,朝他们点头,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礼貌得恰到好处,转瞬即逝。松弛的皮肉即刻耷拉下去,店小二猛地一记打锣,锣声激荡开,人群终于如梦初醒地回过头。
他沉声道:“各位静一静。”
见大家都安静下来,他拍了拍手,有两名穿着一致的大汉从他身后的拐角走出,径直走向尸体。
其中一人用白布将尸体遮盖,随后从腰间抽出长刀,面无表情地抬手,大红灯笼灿烂的光线流淌在刀侧,凝成一线,猛地劈了下去——
流光沾染着血色漾开,头颅无声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眼睛很安详地闭着,像是睡着了。
大汉在尸体上随意抹了下刀上的血,两人默契地蹲下一抬,转身朝着刘掌柜微微点头,抬着尸体走了。
处理完尸体,人群顿时如鸟兽散,回到了各自原来的地方,只敢偶尔用余光偷看。
包围圈散去,乞丐的儿子蹲在角落,瑟瑟发抖。
他试图谈判:“刘、刘掌柜,我……”
刘掌柜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那口气一落下,小乞丐面如土色,身体瞬间动了起来,脚下生风向外疾驰,却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灰尘。不敢停下,他手脚并用地起身往外爬,刘掌柜站在他身后,无声的视线将他捅了个对穿。
下一秒,一支利箭从高高的莲舫顶端破风而来,一声利刃入肉的钝响,小乞丐整个人被飞箭刺穿,直挺挺地钉在了墙上,瞬间停下了挣扎,竟一滴血都没留。
刘掌柜见状摇头:“真可怜。”
他说完,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从后走出,取下尸体,扛着翻身没了踪影。
经历完这一系列装神弄鬼的仪式,刘掌柜这才意识到背后还有两个大活人,他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袖子,转身行了个礼:“抱歉……”
“让客官受惊了。您是第一次来云来镇吧?天色不早了,是否要进店休息?”
他的语调很慢,晦暗的视线透过厚重的刘海直勾勾地盯着谢姜芨,阴湿又死气沉沉的气息却只停留了一秒,又换回了完美无瑕的客套笑意,身子毕恭毕敬地弯着,很有职业素养。
他的神色转变之快,让谢姜芨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她后退一步,微笑点头:“舟车劳顿,确实饿了,请您带路。”
刘掌柜先行带路,谢姜芨刚要跟上,被人拉住了袖子。
她皱眉,回头问道:“怎么了?”
她不太喜欢这样黏糊糊的触碰——傅堪不叫她的名字,每次要叫住她都是拉住衣袖,他本就比她高且有力,轻轻一拉,就能把她这具营养不良的身体像小鸡仔似的拉到身边。
在谢姜芨的印象里,扯衣袖这样的事情只有怕生的小孩爱干,傅堪人高马大,板着这样一张脸,用这种方式卖萌,实在是不太合适。
傅堪:“有没有发现什么?”
听到这话,谢姜芨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有话可以直说,这种问法有点像委婉般的“我来考考你”。
好在顺着别人的话捧是她的强项,在这种时候让男主刷一下存在感也未尝不可。
刘掌柜就在不远处等他们,谢姜芨不耐烦地开口,语气还是温柔甜蜜:“没有哦,你发现什么了吗?”
“发现了。”
谢姜芨正等着他发表高见,却听他问道:“刚才那块碎银被你扔到哪儿了?”
“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估计被人捡走了——”谢姜芨满不在乎地回答,却在看见傅堪表情的刹那声调陡然一变,声音越来越小。
她第一次在傅堪脸上看见了可以称之为“沉重”的表情。
谢姜芨:“…………难道?”
傅堪缓慢地点了点头。
谢姜芨僵硬地转回身,刘掌柜仍笑意满满地等他们跟上。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眼身后的大街,思考着跑路的可能性。
大街上仍是三三两两的百姓,在刘掌柜视线不可及的地方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朝他们投来露骨的目光。
谢姜芨隐约觉得,如果她背着这个包裹离开,随时有可能被这群人生吞活剥。
“没事,来都来了,天无绝人之路……”
她心虚地说着,眼神不自觉地瞄向了傅堪腰间的半块玉牌。
或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灼热,傅堪若无其事地一拂手,将玉牌移至身侧,用手背挡住了,将“想都别想”四个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刘掌柜催促道:“客官?”
他脸上的笑容僵得有些挂不住了。
谢姜芨学着傅堪的样子扯了一把他的袖子,小声嘱咐:“你跟着刘掌柜进去,我去找一下那块碎银子。不要暴露我们没钱的事情,知道了吗?”
傅堪低头,她的长发时不时拂过手背,柔软却痒。他突然对女孩的长相产生了一点好奇,但那好奇如昙花一现,他任凭它悄然逝去。
人与人相识相知的记忆点总是会落在那些深刻的事物上,外貌、声音、温度……知道得越多牵绊越深,世上诸多美其名曰一见钟情的见色起意,都是由面容引起的,他和来往众人之间少了这一道最直观的连接,到时候想要抽身而退就更轻松些。
他想伸手拨开她垂落的长发,最后也只是不着痕迹地把手贴在她的后腰,轻轻推了一把:“方才说了,你才是主人,不要惹人生疑。”
谢姜芨闻言没有回头,迈步向莲舫走去,傅堪在她行动的刹那转身。
刘掌柜这才松了松笑酸了的脸,把这事多的女主人迎了进去。
莲舫建筑虽高耸显眼,看着似乎近在眼前,但真要进宴客厅还得七绕八绕地兜圈子,路边不规则地栽着亭亭如盖的古树,金红色的光从叶片的缝隙中斑驳地洒下。
刘掌柜解释这是地理位置使然,这些古树汲取天地灵气长大,无形之中庇护着莲舫,不敢随意砍伐,只得顺着古树长好的方向来开路。
谢姜芨对这套说辞不置可否,只希望自己的肚子不要太不争气地叫出声。
穿过漆黑的树影,终于来到金碧辉煌的大厅,开门的刹那,夺目的光亮映出,抬眼可见二楼,是一个又一个私密的包间,每个被珠帘隔开,门口都有穿着统一制服的持刀侍卫守着。光影摇晃,斑驳的人影打在窗纸上正把酒言欢,像是在看皮影戏。
且这莲舫隔音竟超乎意料的好,一点交流的声音也听不见。
在二楼的长廊中央,摆着一幅巨大的画像。画上的男人瘦削,额上缚着一条金色的抹额,眉眼走势平和,但凹陷的眼眶里竟是血色,身着华服,却像是索命的男鬼。
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刘掌柜,”谢姜芨停下脚步,“这位是?”
“啊客官,您有所不知,这位是谢道长,”刘掌柜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崇拜的表情,“百年前的海水倒灌,想必客官已经听说了吧?平息水患,便是谢道长与龙王谈判,这才让云来镇安详百年——”
她一脸古怪地看着夸夸其谈的刘掌柜:“敢问刘掌柜,谢道长是如何谈判,通过什么交易平息了水患的?”
刘掌柜骤然拉下脸,但只一瞬,又恢复了温和的笑意:“这已是旧事了。自古以来,供奉龙王,不都是靠牲畜么?不过南海龙王较为特殊——他喜欢兔子。”
“兔子?”
刘掌柜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是啊,兔子。莲舫主人定期乘船出海,就为了给龙王送兔子。不过这已经是旧事了,想必是龙王吃厌了兔子罢。”
谢姜芨不信他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鬼话,装作一脸好奇地打听:“这位谢道长,如今身在何方?巧得很,这位道长与我同姓,若真是这么神通广大,我倒真想——”
“道长已得道了,”刘掌柜耐心解释,“与神明对抗费心费神,道长为护云来镇安危一夜之间白头,过不了多久便辞世,想是已经飞升了罢?”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还真是可惜了。”
刘掌柜躬身:“客官,请上二楼雅间。”
“您去忙吧,”谢姜芨笑着说,“我又不是什么贵客,怎么好意思让掌柜的亲自迎我?”
听到这话,刘掌柜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被谢姜芨的话无语得眼皮抽了抽——早些时候不说,都走到了开始装腔了。
这是客人。他在心中默念。
更何况……她身上似乎有他想要的东西。
刘掌柜眯着眼睛看她,她背后的包裹早已被挡得严严实实,香味也被层层绸布阻挡。
刘掌柜皮笑肉不笑地客套道:“招待好每一位客人是我的职责所在,不打紧的。”
“好吧,”谢姜芨面上有些难为情,“那麻烦刘掌柜了。”
刘掌柜点头,走在前面领路。
在他身后,没有人注意到谢姜芨的笑容收敛,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她疾步跟上到了二楼,见一位小二托着盘子从后头走出,掀开珠帘,转身消失在了黑暗里,谢姜芨只瞥了那餐盘一眼,顿时感觉天雷滚滚。
那托盘上,赫然摆着一只青紫色的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