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司月不知晓何为气愤。她打上九重天,并非天衍所想的嫉恶如仇之故。她以石头之身在亡灵渡待了几千年。那些亡灵们各自的执念汇聚在她身上,形成一颗执念之心,她有了这颗心,这才得以妖变。
亡灵之所想,便是她之所想。
如今她于人间游历,历尽悲欢,终于懂得人间之情,生出了属于自己的一颗心。
她也终于懂得,何为气愤。
她的魂体重归离恨天,进入本体的那一刹那,九劫八难的烈火加身,立时便觉似乎有无数把钢刀在她肌体上寸寸割过,疼痛难忍。这种痛苦,她从未遭受过。
司月终于知道,为什么沈寔要她一定要在圆房前回归本体了。因为她的魂体越像人,回归本体后身体感受到的烈火便愈加强烈。如果她真的生出一颗彻彻底底的凡心,恐怕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吧。
可是为什么,她感觉到火开始从伤口处钻进她的经脉,由外向内摧枯拉朽般烧起来了。
这种痛楚,根本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体外是烈火,体内亦是烈火,根本无处躲藏。
这是要将她烧成灰烬吗?
难道她只要动了情,便已经生出凡心了吗?
司月回想起自己流过的那些眼泪,回想起被划伤后久久不愈的伤口。
原来,太衍说错了。她早就生出凡心了。所以这焚毁仙神的烈火可以在她全身肆虐。
她就要死了吗?
这世界万物,众生的归宿皆是死亡。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只是,有一点点的不甘心。
亡灵渡众鬼以毕生鬼力给她凝聚的那颗执念之心被火舌舔过,刹时便化作一个火球。
“青鱼!”她于烈火中尖叫着召唤出法器。
丝薇女君领着众天兵天将守在化神塔外,天兵天将个个拔刃张弩,屏气凝神盯着化神塔的动静。
“可惜了,差一点点她就生出凡心了。”丝薇女君不知塔内情形,心中颇是遗憾,“只差一点点,帝君就成功了。”
“那她会不会破开化神塔的封印啊?现在帝君还在凡间避劫,万一她破开封印从塔里逃出来,我们能打得过她吗?”下属担忧道,“要不要给帝君托梦,请他早日归位?”
丝薇女君瞪了她一眼:“说的什么话。帝君的天雷劫之期未过,这个时候如何归位?万一帝君归位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下属垂下头不敢再多言。
“不好啦,不好啦,女君!”丝薇女君的侍婢烟珠急匆匆赶来。
“何事这般慌张!”丝薇女君轻蹙娥眉,心中极是不悦。
“天帝陛下他、他……”烟珠刚说了半句,就上气不接下气的。
一提到天帝的事,丝薇女君急了:“帝君怎么了?你快说啊!”
烟珠喘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天帝陛下凡间的命柱出了问题,若是无人修补,他恐怕很快便要归位了!”
幽冥界女妖的魂体刚刚归位,众仙神正全身心戒备,帝君的命柱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明明当初下凡的时候,定的是长寿的命格。
“天雷劫未过,一定不能让帝君归位。我去修补命柱。”丝薇女君很快就下了决定。她将化神塔前众仙神一一安排妥当,这才带着两位下属急匆匆赶往灵霄殿。
当她看到天帝凡间的命柱时,吃了一惊,只因那命柱的裂缝太大了,以她之能根本就修复不了。
“现在怎么办?女君。”两位下属显然也明白这点,目露忧色。
“不管了!补不了也要补!”丝薇女君开始施法补命柱。
凡间京城皇宫。
深夜里,孤独的皇帝坐在勤政殿中批阅着奏章。
自打十年前,皇后在大婚夜不知所踪后,沈遇就这么一个人过着。
刚开始群臣联书上折,劝他另立新后,广选女子充盈后宫,早点绵延子嗣。被他厉言呵斥几次,又重责过几次后,渐渐的便不再有臣子敢提起这个话头。没想到如今,又有不怕死的上折提出另立新后的话题了。
沈遇盯着“另立新后”四个字,忽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染红了整本折子。
是他爱得不够深,还是他爱得不够真?为什么司月宁愿相信沈寔的鬼话,都不愿意相信他的真心?
当年飞舞濒死时得她耗尽灵气相救,那时她还给飞舞留下个石头身。而他呢,她于他们的新婚夜在他的注目下自戕,什么都没给他留下。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尸身如一缕青烟般消散于空气中,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那么一个人般。
那时的他冷笑一声,不悲不怒。出殿便命人将整座日月宫烧了。既然她不肯留下,那他又何必留恋?
左右不过才相处于几个月而已,纵是他心中有爱,又能有多深?
他以为自己很快便可忘却。
可每当自己以为已经忘却之时,那个女子的清雅身影便又在某个瞬间从他脑海中跳出来,直叫他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后来,她的身影出现得越加频繁,他的恨意也就越加深厚。这份浓郁深重的恨意摧残着他的思想,摧残着他的身体。就如同新婚那夜,他眼睁睁看着她自戕,却又无能为力。如今他也看着自己那份对她的恨意摧残自己的身心,却也拿它无可奈何。
她有什么好?为什么他就是忘不掉!
可他就是拿着这样的自己无可奈何。只要想起她,想起她的身影,想着她的脸庞,想着她的一颦一笑,他的心中便充盈着隐秘的欢喜。可是一想到她早已离世,整颗心又好像被万根钢针狠狠扎刺一般。
思念是一把捅向自己心口的钢刀,刀刀催人命。
他看着奏折上那抹触目惊心的红,忽然间哈哈大笑。
自已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算计了半生,结果就给自己算计了这么一个结局。
九重天金阙云宫顶上黑云滚动,惊雷轰轰,紫色闪电在黑云里若隐若现。
“糟糕!命柱裂缝越来越大了,根本就修补不了。”烟珠急得都快哭了。
可丝薇女君依然不肯放弃,还在源源为断地为命柱输送仙灵。
下属从灵霄殿外冲进来:“不好啦,丝薇女君。天雷快轰下来了。看来帝君就要归位了。”
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神仙可以逃脱天雷的攻击,每个遭到天雷攻击的神仙最终的结果就有一个,那便是身死魂消灰飞烟灭。更何况仙灵修为越深,降下来的天雷就越加厉害。帝君修为乃整个天界之最,针对他的天雷劫自然亦无人能抵挡。
“丝薇女君,咱们快跑吧。不然连我等都会被天雷所波及。”
一旦被波及到,便是只有死路一条。
丝薇女君不听,最后被两个下属给强行驾走了。
她们前脚刚离开灵霄宝殿,后脚第一道天雷就打下来。灵霄宝殿的宝顶轰的一下炸开来。
天雷开始攻击,代表着天帝归位了。
感觉帝君此劫难以善了,丝薇女君伤心欲绝,颓然倒地。
烟珠亦陪同着她哭泣。女君爱慕帝君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等到帝君松口允婚,只等着帝君避完天雷劫重新归位,便宣告整个天界举办婚宴。如今只叹天意弄人……唉!
与此同时,化神塔轰然一下,一层接着一层,层层炸开。
封印破了。
一五彩光芒于烈火中窜出,绕个弯后往下直冲九重天。
“不好!妖女逃啦!”众天兵天将急忙追赶。
司月从化神塔冲出来,看到自己身上闪烁的五彩光芒,眼眸底下却是灰暗一片。
刚刚在化神塔时,她本以为自己会被烧成灰烬。可是全身都被焚毁之后,就如凤凰涅槃重生般,她于灰烬中站了起来。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未有过的轻盈,似乎体内的杂质都被这烈火所炼化掉了。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便明白了原来不止是亡灵,就连女娲娘娘也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执念。
原来,众生的归宿是死亡。而她,便注定是为补天而生。
当年冥顽不灵,无才补天。原来她是要经过另外一种炼化方得正果。
为什么偏偏是她,这不公平!
她直直下坠,落到九重天。只要找到蟠桃园,砍了那些蟠桃树。等蟠桃树死绝,蟠桃树的树根也就不能吸食亡灵渡的鬼体了。
这样,她也就不再需要补天了吧。
九重天云霄宫顶上浓云密布,闪电频现,雷鸣轰轰。
仙侍们交耳切切私语。
原来是天帝在渡雷劫。
司月知道,沈遇终究没能坚持到雷劫期过去便神魂归位,这才引来了天雷。
沈遇是沈遇,天帝是天帝。神魂归位后,人间的沈遇便死了,回来的只是天帝。
她明明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还是忍不住闪身进了云霄宫,硬生生替天帝抵下一半的天雷。
天雷不再轰鸣,浓云尽散。
丝薇女君率先冲进灵霄殿,欣喜地看到还活着的天帝。
“帝君!”她喜极而泣,冲过去向他怀里扑去。
眼瞧着天雷劫结束,司月看也不看天帝一眼,飞身直往蟠桃园而去。
“月儿。”天帝顾不得满身的伤痕,闪身追了出去。
丝薇女君顿时扑了个空。
烟珠跑进殿中,只看到神色怔忡的丝薇女君。
“女君,烟珠刚刚看到一道身影飞出去了,是帝君安然渡劫了吗?”
丝薇女君下意识地点了点下巴。
烟珠兴奋道:“太好了。帝君也太厉害了吧,竟然连天雷劫都能渡过。”只是,自家女君怎么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丝薇女君当然高兴不起来。
她陪伴在帝君身边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允婚。结果他下一趟凡间,回来竟说他要娶别的女子为天后。
“为什么?她只不过是幽冥界出身的妖女,蝼蚁一样的存在,她有什么好,值得帝君你许她天后之位?”
天帝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是以往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女君慎言!朕与她不日就要大婚。此后她便是天界之主,众仙神见了都要跪拜。朕希望女君切莫再对她出言不逊。”
丝薇女君脸色一变,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我知道了,帝君。是不是你另有图谋,允诺的大婚只是想要暂时稳住那妖女?”
天帝眼眸微微眯起:“丝薇。”
他一般唤她女君,如今直呼其名显然他内心已不悦到极点。但丝薇女君还是倔着张脸不肯低头。
“丝薇,你切莫仗着往日朕与你的交情便如此肆意妄为。再有下次,朕绝不姑息。”
意思是她要再拧着此事不放,他就要对她动刑罚了吗?
丝薇女君的眼泪刷的就流下来了:“帝君,丝薇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女,女子是我们天界共同的敌人。她还把蟠桃园的蟠桃神树全都砍了,你忘了吗?她此举早已引发众怒,你若执意要娶她为后,恐怕众仙神不会善罢甘休。难道你为了一个女子,宁愿得罪众仙神吗?”
天帝毫不在意:“众仙卿朕自会去安抚,女君勿需忧心。至于那些蟠桃神树不还好端端长在蟠桃园吗?不过是未来天后一时顽皮之举,朕往后自会约束于她。”
蟠桃神树关系着天界众仙神的寿昌,何等重要。那妖女想砍便砍。若不是神树可以自行修复,哪还能好端端长在蟠桃园中?
他字字句句都在维护那妖女,丝薇女君只觉得好不甘心。
“帝君,你一定是被那女子体内的那些女娲残余下来的神力所蛊惑。那女子接近帝君,分明是不怀好意。请帝君明察,万万不可中了她的圈套啊。”
天帝没想到丝薇女君如此执著,为了让她死心,便道:“朕在凡间,曾对天起誓生生世世娶她为妻,绝不辜负。女君也知道,上神誓盟,天命昭昭。既已起誓,朕无论如何都会遵守誓言。”
丝薇女君怒了:“可你也曾对天起誓永不负我,你下凡前说过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吗?”
天帝脸色阴沉到了极点。那时他需要下凡避开天雷劫,在这期间天界的政务也要有人打理才行。他与丝薇相识于微时,交情颇深。天界政务交给谁他都不放心,他知道丝薇女君对自己的心意,便有意利用了这一点。那时婚姻于他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
此事说到底,确是他考虑不周。
不过,他在天庭积威甚深又说一不二,如今被丝薇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心情也不爽到了极点。
“既如此,朕的天宫也不是容不下多一名天妃。女君爱用什么封号,想清楚了告诉朕就行了,朕定会下旨昭告天界。”
说完,拂袖而去。殿中只剩下孤伶伶的丝薇女君。
丝薇女君怔怔地站在那儿,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直到烟珠进殿唤她名字,她方才清醒过来。
“女君,女君你怎么哭了?”
丝薇女君崩溃痛哭:“烟珠,帝君他不要我了!”
她陪伴了他那么多年,忠心耿耿,一心为他。结果呢,他要娶的是别的女子,随便拿一个天妃的封号来打发她。
她的心好痛,痛到她不顾女君的体面,当着侍女的面就痛哭失声。
即使如此,也改变不了天帝即将大婚的结果。
既然天帝一意孤行,那她便联同众仙家,来阻止他这荒唐的举动吧。
众仙神当然也不愿意一个下界的妖女担任天后,更何况这个妖女还妄图毁掉蟠桃园。他们联名上书给天帝,逼迫天帝处死妖女。
一时间,天界的气氛很是凝重。
然而天帝却不再上朝,只陪着司月到天界各处游览。
即便他不提,司月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压力。
“大婚就算了吧。”司月劝他,“我们在人间不是已经成了一次亲了吗?”
天帝看着她身上闪动的五彩光芒,双拳微微握紧,心里隐约猜到了她的打算。
“就不能……留下来吗?”他哑着嗓子问,“即使我恳求你,也不能留下来吗?”
司月微微一笑,答非所问:“还记得我们在人间的时候吗?人间的一切就好像一场梦境般,在那个梦境中,我爱过人,也被人爱过。我生出了凡心,却不觉得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无论是爱人还是被人爱,都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
回想起下界的时光,天帝亦是一笑:“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在这天宫,千千万万年地相守相爱下去。”
“千千万万年?”司月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食用蟠桃果增加自己的寿数吗?”
她毁不掉蟠桃园,也阻止不了天界众仙神想要长生的那颗贪婪之心。
她阻止不了,天帝也无法阻止。
天帝觉得不公平:“你觉得食用蟠桃果增加自己的寿数是一种错吗?我们亦不过想要求生而已。如果能长久地活着,谁愿意死去?”
司月忽然扑到他怀里哭起来。
是啊。如果能长久地活着,谁愿意死去?
她其实很理解天界这些自称仙神的人,他们贪婪又自私自利。他们本就是凡人,因为机缘巧合得到了今天的一切,享受着世人的膜拜。他们高高在上,自以为自己是神,可以主宰一切。
下界的凡人,妖物,幽冥界的鬼魂,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一群蝼蚁而已。
可是她也知道,这一切太不公平了。凡间的异化的妖物,它们真的想成妖吗?化为鬼身的鬼,他们愿意以那样的状态存活着吗?然而天地造化,他们不得不承受着这一切,不管他们愿不愿意。
而她身为补天石,补天本就是她的宿命。只要她将这天补上,人世间便不会再有妖鬼,蟠桃果树根吸收不到养料,自会枯萎。天界的仙神无法再下界,自然无法避开天雷劫。世间万物,一切的一切归宿都是死亡。
有生自有死,本就是天道。
“天帝陛下,你们以凡人之身成为仙神,本就比凡人多活了几千年,这就够了。”哭完之后,她擦擦眼泪,“以后你们在天界,会慢慢地老去,直至死亡。不过在这之前,你们还可以活好久好久。好好珍惜接下来的时光吧。”
天帝似有所感,忽然抱紧她:“不要走,不要离开,留下来,留在这里。”
却发觉怀里的人渐渐变透明。
他抱得再紧,亦无法留住。
司月最后对他露出一个笑容,身体忽然化作一道五彩的光芒飞走。
司月化作补天石,填补了那块漏洞。她身上残余的女祸神力,将所有的补天石弥合成完整的一块。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天界一道金光闪过,之后又重新归于沉寂。
自那天之后,天界众仙神再未见过天帝现身,他们又拥立了新的天帝,试图维持着天界亘古不灭的秩序。
只是没了蟠桃仙果,新的天帝并不能掌控整个天界,他发现自己于众仙神而言,不过是符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