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介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的脸,这才腾出空来打量他前头交错站着的两人。
“怎么,你们不信我?”他用帕子抚了抚唇角,“若是不信,你们当如何?”
扶西确实被他问住了,若是从前,她摘了红生飞天就走,哪里还有这样多的弯弯绕绕。
她扁了扁嘴,难以抑制地怀念起从前的自在时光,这一想又难免对身后这个常常板着脸的小贼心生恨意。
如果不是他……
“我们凭什么信你?!”献流几乎可以确定,这所谓的木石之心并未出现在典籍中,一方面,可能是并未收录的古老禁术,但凡禁术,多通奸邪,不妥;另一方面,这东西可能就是这家伙杜撰出来的,如此一来,实在居心叵测。
他有些愤愤地握紧拳头,要是从前,只需简单探查便可知晓红生身上有无咒法,是何咒法,抬手可解,哪里还有这么多考量。
他眸色涌出不耐烦,恰好与扶西那双含着恨意的眼睛对在一起。
扶西一愣,不是,她还没说什么呢?这人怎么又露出这种烦躁的表情,该烦躁的人明明是她才对!
扶西冷笑一声,回过了头。
如今这种局势,她们还能也怎么办,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扶西面对这薛介,抬了抬手:“多谢仙友指点,我们试试看吧。”
薛介咧嘴笑开,跳起来握住扶西的手:“我就说呢,我们地仙在人间,就该互相扶持,天大地大,相遇即是缘分。”
扶西看着他眼睛:“那你怎么跟着个凡人?”
薛介撤了手,面色里有一闪而过的惊慌与尴尬:“唉,人家于我有恩,我跟着他还了这个恩情,再去游山玩水,不然留下业果就不好了。”
“凡人,于你一个神仙有恩?”
他敛去面容中的调笑,终于变作认真的模样,连声音也恢复了原貌:“从前我重伤濒死,是他救了我性命,救命之恩,如何能不报……”
言罢,他眼底泪光闪动,不多时便化作开闸的河堤,哗啦啦地涌了出来,连帕子都洇湿了。
“我自幼孤苦,出生时母亲不幸亡故,父亲不知所踪,幸而还有几分仙缘,苦修千年终于化作人形,不想渡劫时雷火交加,不甚坠入人世,手脚筋脉俱断……”他越说越来劲,最后竟直接上手,用额头抵着扶西的双手,痛苦地嚎哭起来。
扶西听得眉头蹙紧,或许是她生来就无父无母,并不能体会薛介痛苦的出生心情,不过他后来历劫的艰难倒也能感同身受几分。
“要不是四皇子幼时心善,我就,我就……”
“好了好了。”扶西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谁让你方才来者不善,又是吊着人又是吓我们的,如此一来,谁敢轻信于你。”
薛介止住了哭泣的声音,来到两个散开的“蛹”前:“这可是我用蛛丝精心织就的,躺在里头比棉被还暖和。”
“你醒的时候,我正在织另一个蛹,一时兴起想逗逗你们罢了。”
献流心里没来由地烦躁,他视线落在扶西的双手上,目不转睛,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掌心已然蓄出了一个光华流转的火球。
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炸。
薛介见扶西表情已经松动了许多,抹去鼻涕眼泪,眼睛看着献流,却朝着扶西夹起嗓子:“那不如明日再见,到时候一起玩呀!”
不等扶西回应,他已溜之大吉。
她捏了捏耳垂,望着夜色里大敞的房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一转身,却见献流身侧竟有火光乍起,火苗跳动,阴影在他的脸上跳跃,他却并未察觉,目光还朝着大敞的房门。
扶西连忙将桌上琉璃花瓶中的树枝扯出来,就着献流就是兜头一瓶水。
献流眼里交错着闪过错愕与惊奇,最后才顺着扶西的手指的方向望向自己身侧的地毯。
已黢黑了一块。
还好灭得及时。
扶西将花瓶随手放到一边,朝着献流不住地拍他肩膀,语气激动:“我还没激动上,你怎么先急上了?”
献流有些愣神望着掌心,冰凉的水珠划过他的眉眼,他抬起头,看着扶西:“抱歉,是我失态了。”
“我先回去了。”
扶西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和左脚绊右脚的动作,忍不住偏头。
这家伙,烦躁就算了,怎么还喷火,她都没气到那个份上。
想起薛介之前的话,扶西捡起地上蛛丝织成的“蛹”。
比棉被还暖和?
刚才光顾着心急了,倒没印象。
她轻手轻脚地又钻回去。
下一瞬,蛛丝蛹俶然收紧,又将她吊回了房顶上。
扶西:……
*
能让这石台迅速修出灵识的方法就是给它渡仙气,用外力促使快点“活过来”。
这点确实无可指摘,献流虽不大相信薛介,但也暂时想不出其他方法。
这事不太好弄,两人只得以巡查圣湖为借口,夜里泛舟去到石台旁边,夜以继日地给它渡仙气。
扶西如今修行所得都像石沉大海,吸收的日月精华像泥牛入海,不知所踪。
“你平日里就这么修炼的吗?”献流不敢相信。
扶西点点头:“是啊,什么都懒得学,全靠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而后在体内运转四十九个小周天,便能为我所用了。”
“如今,只得靠你了。”
现在靠着献流哐哐渡,一来二去,一月有余。他白日修炼,夜里渡气,可谓累极。
扶西坐在船头玩水,献流在船尾黑着脸给石台渡仙气。
“真是便宜你咯——”扶西拍了拍石台,又凑到旁边找红生说话。
“红生?”
“嗯?”红生的声音满是困意,“扶西,怎么样?这石台开口讲话了吗?”
两人之前已将前因后果与红生讲了,献流工作的同时,红生也将自己的一部分仙气渡给这石台。
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这才多久,你太心急了。”
“我想父亲了。”红生语调垂头丧气,他忽而想起来,“你与父亲冰释前嫌了?”
“那倒没有,他答应我救回你,给我五座山。”扶西咧嘴笑着,在红生杯子前晃着五根手指,虽然他看不见。
“话说你是怎么来到这加罗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真是神奇。”
红生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记不清了,我渡劫不成,醒来时就受了伤,人形不再,卡在沙堆里。”杯子好像微微抬了起杯沿一些,“人家见我是我雷击木,便雕成个杯子。”
“刚开始,我急得很,没日没夜的哭,那人拿着我这个杯子挖了个坑,我哭出一个池塘,后来变成大池塘,再后来就成这湖了。”
“哭来哭去,才发现自己被定在石台上,哭得更厉害了。前几年实在哭不动了。”
“扑哧——”
扶西笑出声来。
“我渡劫失败,父亲定然很是失望,流落人间,毫无还手之力,若非你来救我,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我才能解脱。”
扶西拍拍他杯沿:“你不必忧心,我既来了,定把你带回去,老头的话你也少放在心上。”
红生又无声地啜泣起来:“扶西,扶西你真好。”
扶西咧嘴一笑,脚下的小船往侧边晃了一下,若非她眼疾手快抓住船舱,就掉进水里了。
“怎么回事?”
船尾声音幽幽:“起浪了。”
风都没有,哪来的浪。
扶西没心思再管这么多,终于鼓起勇气问红生:“安阳老头说我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红生听完立时止了啜泣,顾左右而言他:“什么话,什么意思啊?扶西我没明白……”
扶西重重拍了他杯身一下:“你会不明白?安阳老头都快把我杀了!”
“你不愿意承认吗?事实,确实,确实就是……”
小船又晃起来,扶西一时不察跌坐在地,还好没掉进水里。
她听到一声清晰可闻的冷哼,而后是献流一改平日平淡的语调,带了点刺:“薄情寡义。”
扶西咬咬牙对着船尾:“还轮得到你来说我,我告诉你,本山君行得正,坐得直,就是下了十八层地狱,鬼王都得笑着把我捞出来!”
船尾却忽然没声了。
扶西掀开船帘,缓步朝船舱里走去:“怎么,心虚了吧?”
还是没声。
无所谓,这人向来不爱说话。
扶西正欲打道回府,鼻尖却忽然冲过来一股淡淡的清香,再一抬头,眼前是献流宽阔的胸膛,几乎挡去了船头的所有灯光。
扶西连忙抬起手护住脑袋往后退,想偷袭她?
没门!
不料献流却缓步跟上来,最后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双手。
扶西错愕地缓缓放下双手,抬眼看去,果不其然,献流头上那颗草又在随风招摇。
完了,又成傻子了!
下次得悠着点。
“你,你先放开我。”扶西微笑,不断告诉自己不要与傻子计较。
谁料献流坚决不肯松手,而是拉着她的手来到船尾,不由分说地将她双手一举戳进湖水里。
扶西把手收回来:“你干什么?”
献流皱着眉,还是看着她的手摇头,又拉着戳进水里。
冰凉的湖水激得扶西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这下再怎么挣扎,献流始终不肯放手。
感受着指尖的凉意渐渐被一双不安分的手裹起来,献流居然在帮她洗手!
洗手?!
“你到底什么意思?”
“脏。”献流终于打开了他尊贵的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