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王侯 第47章 惊鸿照影（二）

楚岚君轻哼一声。本来还有三分存疑，现在见谢玄度带着梅开云来丹丘求医，便彻底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他要是凶手，岂会留着梅开云的性命？

楚岚君道：“所有的话都是从剑阁李家传出来的，短短两天的工夫就给五大仙府尽数知晓，若说没有人在背后推动，我是不会信的。你觉得，谁在陷害你？”

“无非是从前与我有过节的人。”谢玄度道，“这桩案子有得要辩白，可我现在没那么闲。楚大小姐，实不相瞒，此行来丹丘仙府，是要请你，请楚家救一救梅开云。”

楚岚君双眼在梅开云小脸上一扫，道：“把他抱过来。”

谢玄度依着她的话，将梅开云抱到榻上。楚岚君掀开梅开云胸前的衣衫，他胸膛的血肉已经完全消失，只能看见两排白森森的肋骨。

以朱笔画成的五雷镇邪符正压在了他的五脏六腑之上。

楚岚君略微一皱眉，道：“半邪？”

从她的神情来看，楚岚君似乎并不知道梅家的事。

楚岚君疑着，又将梅开云整个衣裳褪下，露出他的上半身。他身后还是寻常模样，背脊上显现出一道用金鳞粉画成的符咒。

符咒分为符头、符胆和符脚三部分，梅开云背后的这道符咒，符胆部分残缺消失，只余下符头和符脚。

符咒与书法有异曲同工之处，因此，如果是眼熟的笔迹，便也一眼能认出是谁所画。

楚岚君道：“这是父亲的手笔。”

谢玄度大松一口气，“大小姐知情就好，你可有什么办法再封印住开云体内的邪性么？”

楚岚君听后，立时嗤了一下，道：“封印？你从前还在楚家上过两年的学堂，竟以为这是封印？一道符咒的法力怎么可能长久到足以封印住一个半邪这么多年？”

张人凤很快明白过来，道：“一直以来，是梅敬亭在替他承受反噬。”

“不错。梅敬亭背后定有一道一模一样的符咒，不过符头和符脚应是颠倒着的。”楚岚君道，“这叫桃李符，李代桃僵，子过父承。”

谢玄度心道，怪不得，梅敬亭一死，梅开云就入了邪。

借这一道桃李符，随着梅开云长大而逐渐壮大的邪煞之力，就会尽数引渡入梅敬亭体内。

这邪煞之力与修士体内的真气精元完全相悖，更难以相融，要想压制住，就要做永恒的对抗与斗争。梅敬亭日夜承受这种反噬，想必身体没有一刻会是好受的。

谢玄度是清楚那种滋味的，最是清楚。

他早该察觉到不对劲才是，梅敬亭心善不假，却并非愚蠢眼盲之辈。

梅敬亭将宗中事务全盘交由宋轻舟打理，这宋轻舟贪权好财，不知闹出多少鱼肉百姓、欺男霸女的恶行，可梅敬亭多年来竟从不查问；梅开云也常常抱怨他父亲忙着行医治病，从不肯抽出时间来陪他，殊不知梅敬亭实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旦梅敬亭在人前待得久了，万一失态，桃李符的事怕就要瞒不住了。

谢玄度沉吟片刻，问：“如果要救他，是不是……”

“楚大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张人凤打断谢玄度的话头。

谢玄度一恼，“我正着急，你捣什么乱？”

张人凤淡淡道：“我高兴。”

谢玄度被气得跳脚，骂骂咧咧，道他气人好没由来；张人凤持剑而立，一言不发，对谢玄度的任何挑衅都不为所动。

楚岚君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片刻，心思也在飞转。她与谢玄度交情不深，但对这位大名鼎鼎的谢大公子的脾性并非全然不知。

世人常道，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怕，还有一种可怕的人，不论遇到过什么难事，都能保持笑嘻嘻的样子，往往是境遇已经糟糕得要命，人却跟没心没肺一样毫不在乎。

这就是谢玄度了。

真不知张人凤什么本事，三言两语就能将这样的谢玄度气恼。

楚岚君与张人凤那一双漂亮的凤眼对上，他眼珠乌黑，黑夜一样黑，黑夜一样冷，失神片刻，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替梅开云穿上衣裳，轻轻地把他放回榻上，拉好小被子，而后揽着大氅站起了身。

楚岚君身材比寻常女子要高挑一些，但不得不说，她确实是一个罕见的美人。

这小金堂内点着明烛，煌煌光影当中，她的面容更加艳人眼目。斗明霞，斗明霞，容颜、风姿都敢与明霞相较，世间女子只有楚岚君当得起这样浓艳的称号。

她望向谢玄度，低声道：“我可以帮你救梅开云。”

谢玄度一喜：“这么说，大小姐是有法子了？”

“法子是有的，可我帮了你，帮了梅开云，他日一旦东窗事发，其他仙府必定要我楚家给出一个交代。未来你要是能为自己洗清冤屈还好，倘若洗不清了，那我楚家就是你的共犯，同谋。我白白替你担下风险，天下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是自然。大小姐想要什么，尽管说来，但凡是我谢玄度能做到的，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我可没兴趣看你上刀山，下火海。事情容易办得很。”楚岚君抬起修长的手指，往窗户上的囍字盈盈一点，“瞧见这些了不曾？”

“来时见过了，一路上看着好生喜庆，不知大小姐府上要办什么喜事？”

“成亲。”

“哦。”谢玄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复一惊诧，“啊？成亲？谁要成亲？”

楚岚君：“我。”

谢玄度更奇怪了，楚岚君可是楚家的大小姐，她若成亲，定然会在修真界中传得沸沸扬扬，他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呢？

楚岚君提了要他办一件事，紧接着又提了成亲。

谢玄度心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谨慎地问道：“不知，新郎官是谁？”

楚岚君秀长的眉一挑，反问道：“你以为是谁？”

谢玄度好似战战兢兢的样子，“总不会是我吧？”

楚岚君脸一沉，“你以为我能看得上你？”

谢玄度一边摇头一边躬身拜道：“哪能？我怎配？大小姐是万万不会看上我的！”

张人凤微微一笑。他本来是一个情绪不多的人，即便笑起来，亦是很浅很浅的笑容，可此刻却能瞧见眼底的笑意很深。

楚岚君嫌弃地睨着他，“那就不要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嘿嘿。”谢玄度直起身子，轻呼一口气，放下心，再问道，“那新郎官是谁？”

楚岚君却是沉默了片刻，复才抬起头，认真地看向谢玄度：“明天。明天你就能见到他了，等见到他的时候，自会明白我想要你做什么。”

“好。”

谢玄度没想到此行竟这般出乎意料的顺利，一想到梅开云还有得救，他心头轻快了七八分，侧目看向一旁的张人凤，冲他眨眨眼，示意他也放心。

张人凤唇角还弯着，似是很好的心情。

楚家的弟子前来小金堂回话，道已经准备好了客房。

楚岚君要将梅开云留在身边亲自照看，谢玄度再三谢过，正要出门时，听她忽然唤住了张人凤。

“张境主方才不是有话要跟我讲么？”

谢玄度看看张人凤，又看看楚岚君，越看越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好多余。

他将手中折扇一通乱摇，道：“那，我先走一步。肚子饿了。”

门外的楚家弟子见状也道：“我们丹丘的点心，还有好酒，谢公子一定要尝尝。”

谢玄度一听到“酒”字眼睛就发亮，“都忘记上次来丹丘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就记得你们这里的醉蓬莱真是天下独绝。”

“今日备下的正是醉蓬莱。”

“好好好，妙极！”

谢玄度大步朝外走去。

此刻夜正浓，月色当头，满院的湘妃竹，夜风一吹，耳边全是清清萧萧之声。

谢玄度一时住了脚，回头望向小金堂，喃喃道：“成亲，成亲……快雪啊快雪，你终于肯放下了吗？”

他出神低语，无人回应，除了竹声只有竹声。

楚岚君命弟子将梅开云背到小金堂一侧的厢房中，待人都散去，堂中只剩下张人凤和楚岚君两个人。

楚岚君是聪明人，张人凤也是，两人面对面说话，她不必拐弯抹角。

“张境主，我劝你最好不要跟谢玄度这种人做朋友。他是个蠢货。”楚岚君说话毫不留情，“但凡是为了‘情义’二字，就愿意为他人拼命的，都是蠢货。”

张人凤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用很寻常的语气说道：“我也是。”

楚岚君笑了笑，“你可以不是，可谁让你遇见了谢玄度，近墨者黑。”

张人凤道：“想救梅开云，除了桃李符，没有其他办法？”

“或许其他人也有更好的办法，可我没有。”楚岚君认真道，“古时治水还讲究‘堵不如疏’，封印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要想保住梅开云的命，就需要有一个人代替他受下邪煞之力的反噬。”

楚岚君深知，谢玄度这人性子是有些浮浪，但说出的话却是可信，他要为一个人万死不辞，那便真会万死不辞。

倘若张人凤方才没有打断谢玄度，让他在楚岚君口中得知此事，那他定然愿意替梅开云受下此罪。

楚岚君深深地望了一会子张人凤的眼睛，知道他有意要替一替谢玄度，告诫道：“张大境主，那滋味可并不好受，届时要反悔都来不及。你当真要这样做么？”

“当真。”

楚岚君叹道：“何苦来？”

张人凤什么也没说，点点头，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