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看见这一幕,先是一愣,后撕心裂肺地大喊:“哥!”
谢玄鸿死死咬住牙,在这等关头竟也一声不吭,从衣袖上撕下一绺布条,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眼前横过,那布条就覆住了他的双眼。
他处理得果断利落,仿佛失去一双眼睛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可没人察觉,谢玄鸿握剑的手已在微微颤抖。
谢归眼泪争相迸出,他试着爬起来,去帮一帮谢玄鸿,可他右手已断,左手根本提不起一丝力气,刚撑起来半边身子,又重重跌回地上。
“哥!”谢归握起拳来狠狠砸了几下地面。
他恨自己没用,恨自己无能!想喊“来人”,想喊“救命”!
可谁又能来?谁又能救?
过去十年,谢断江一直在闭关修炼,不问外事,整个花间仙府都靠谢玄鸿主持大局,江湖上一些小宗小派遇上了麻烦事,求到花间谢氏门前,谢玄鸿也要管。
谢玄鸿脾气虽古怪了些,却非绝情无义之人,又因处事公道,手段雷霆,江湖上上下下的少有人不信服。
太多太多人习惯于依靠他了,可谢玄鸿又能依靠谁?
他甚至在失去双眼以后,无法喊一声痛,也无法流一滴泪,因为大难当前,谁都可以惊慌,谁都可以惧怕,唯独他不行。
谢玄鸿极力忍受着疼痛与失明,稳住发抖的手,再一次握紧鸳鸯双剑。
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听见红俏凄厉地大喊一声:“翠灵!”
翠灵被鸳鸯剑斩杀,倒在血泊中,眼睛还睁着,泪水里混着不甘,捉住红俏的手:“姐姐……替我、替我……报仇……!”
“翠灵!翠灵!”眼见翠灵断了气,红俏发疯似的哀嚎起来,一腔悲恸化作最决绝的恨,她猛地回过头去,瞪向谢玄鸿,“我要你们偿命!我要你们花间谢氏给我妹妹陪葬!”
不由分说,她整个身体化作一条赤色蟒蛇,张开腥盆大口,露出尖锐的毒牙,冲着谢玄鸿一口咬了过去。
谢玄鸿耳尖一动,横起雄剑,扛住咬来的蛇口,又倒转雌剑,往蛇的下颚刺入!
可他到底是看不见了,出剑的手够快,却偏了一寸,赤蟒疾的收嘴,躲过这一剑,紧接着又重重咬下一口。
谢玄鸿只得变攻为守,步步后退,手中鸳鸯双剑左格右挡。
越打,谢玄鸿的颓势越显。
一开始他还能凭借声音应对,可当蟒蛇的蛇尾扫落茶盏,碎瓷片掉落在地,杂乱的声音干扰了谢玄鸿的判断,他的剑意出现了一瞬的慌乱。
若是寻常对手,这一瞬间根本不算什么,可这赤蟒本就妖力非凡,得李无执点化以后,入了仙道,端得厉害。
终于,红俏寻到谢玄鸿的破绽,狠狠咬上他的右肩膀,仰头一个撕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一蓬鲜血泼出。
谢玄鸿大痛,雄剑脱手,锵地一声落地,蛇牙里的毒液让他半边身子一下麻痹如木,谢玄鸿直挺挺地跌摔在地。
“哥!”谢归吃力地往谢玄鸿身边爬,满身冷汗,“别杀我哥……别杀我哥!”
谢玄鸿遍体鳞伤,覆在他眼睛上的白布也被鲜血染得红透,此时此刻,他连剑都拿不起来,已再无反抗之力。
可即使在这样的关头,他却动了动嘴唇,声音极其嘶哑地说:“十七,不准求饶。”
“哥……”
红俏已再度化为人形,冷眼瞧着那好似一个破烂的谢玄鸿,倒也不免生出几分敬意。
原以为这人跛脚残疾,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不过仰仗自己是谢清风的儿子罢了,交过手以后才知道,他的剑法既得了“天际流”谢断江的真传,又有几分古怪刁钻,令人防不胜防,若非谢玄鸿盲了眼睛,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有几分胜算。
红俏道:“你刚才应该以谢归为饵,杀了翠灵以后,再从我背后出手,可惜,你居然选择先救人,还为他挡下一记杀招,真是愚蠢至极。”
谢归听后,泪水决堤,已恨不得下一刻就以死谢罪,当即呕出一口鲜血,人也昏了过去。
谢玄鸿瘫在地上,可还在尝试摸找掉落的剑,嘴上也不忘冷讥:“蛇妖就是蛇妖,受过点化,也一样冷血无情……怎能明白……这世上……远有很多比性命还重要的事?”
比如谢氏一族,比如花间仙府,家人,同门,对于谢玄鸿来说早就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红俏听他讥讽,走过去,用脚踩在他的手背上,高高在上地俯视他:“谢玄度也是妖,他能明白吗?”
谢玄鸿额头上全是虚汗,苍白一笑:“就凭你,也配跟他相提并论……你算,什么东西……”
“是吗?谢家都要付之一炬了,你那位好哥哥还没来。”红俏啧声道,“可怜啊,你倒是兄弟情深,死到临头还在维护他,人家可不管你的死活。”
谢玄鸿气若游丝,强撑着模糊的意识,低笑了一声:“这不好么……你们抓不住他,李无执又要寝不能寐、坐不能安了……好笑得很……好笑得很!”
他话说得越不中听,红俏脚下就踩碾得越狠,可饶是如此,她都没有听到她想听的求饶声。
红俏有些气急败坏了,手中化出一根绣线,绕到他的右腿上,勾起,一手抓住他的脚踝,生生捏断谢玄鸿的踝骨!
剧痛刹那间传遍谢玄鸿全身,他终于忍不住叫喊出声。
红俏大笑起来,牵引着丝线摆弄,将谢玄鸿在地上来回拖行,仿佛把他当小玩意儿一样耍弄。
“哈哈哈!金尊玉贵、目下无尘的飞羽少主也有今日!谢家有什么了不起!家族落败不过朝夕之间!在宗主眼里,你们谢家,还有谢玄度,顶多就是碍眼的绊脚石,一脚踢开也就罢了!”
谢玄鸿无力还手,嘴里已咬出血来。
他素来心高气傲,少年时期跛了脚以后,自尊心又强得有些过分了,一改单手剑为长短剑,在无人知处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与汗水去修习新的剑法,就是为了不教别人看轻半分、可怜半分。
如今遭人折辱至此,他怎么忍受?
他自酷刑一般的痛苦中,终于摸到了雌剑,誓道:“花间谢氏……生来既为一等逍遥之人……无论何种境地,宁、死、不、辱!”
这一剑,是玉石俱焚的一剑!
数道剑芒冲破仙殿金顶!
*
谢玄度赶到白帝京时,城中已经乱作一团,上仙人和守城的谢氏弟子打得生死不知,打杀声、喝喊声沸沸扬扬,鲜血淋漓,尸横遍野。
城下都已如此,无涯峰上又是何等情状?
谢玄度一口气也不敢歇,直奔无涯峰上飞去,仙门结界已破,峰上的芳草灵花、仙树翠林都陷在一片汪洋火海当中。
阴惨惨的狂风呼号,将火势越吹越猛,几乎烧红了半边天。
谢家弟子正跟那些上仙人惨斗,双方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谢玄度一路赶来,看见谢家的人惨死,左眸妖瞳一现金光,当即拔出指鹿剑,直接杀进战场!
凶猛狠厉的剑意杀来,如入无人之境,指鹿剑的寒芒所至之处,都有鲜血横溅,身影坠地。
转瞬之间,他不知杀了多少人,救了多少人,越杀越凶残,一身红袍几乎已在滴血。
人群中不知谁在惊呼:“大公子!”
“是大公子回来了!”
有半数上仙人还高在云端观战,在谢玄度踏入无涯峰时就已注意到他的身影:“果真是谢玄度。”
滚烫的鲜血与飘飞的火星弥漫在整个洞府中,地狱一般如煎似沸。
谢玄度杀死一人,转身寻找着谢玄鸿,希望能在混战中看到他的身影:“飞羽!”
“少主呢!”他随手揪住一个谢家弟子的领子,“说话!”
他脸上、手上尽是鲜血,眼瞳一金一黑,英俊的容颜在此刻有一种近乎诡异的阴气,竟比厉鬼还要可怕。
那弟子本就有些神志不清,一时以为谢玄度是来报仇的,吓得魂飞魄散,嘴唇不断哆嗦,不敢开口说话。
谢玄度见这人无用,一咬牙,一把将他推开。
正值此时,白亮的剑芒冲破正殿之顶,剑意弥天亘地,如似一道厉风荡开,一时间震得山摇地动,震得那些云端上的上仙人都险些站不稳。
紧接着,那本来锐气非凡的剑芒就化作一团团、轻飘飘的灵霞,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下,竟瑰丽得有些惨烈。
天地灵气凝结,既为结丹,可这散成天地灵气的无疑是金丹破碎的法象。
“飞羽!”谢玄度见此法象,就知是谢玄鸿,嘶吼一声,一口血腥翻涌上喉咙。
他强咽下这口血,飞身冲向剑芒之处。
红俏万万没想到,谢玄鸿竟还有还手的余力。
那把短剑刺入她的腰腹时,森寒的冷意卷来的恐惧让她一瞬间毛骨悚然。
她赶忙后撤数丈开外,捂着流血的伤口,她确认谢玄鸿这一剑刺偏了,再有半寸,或许不到半寸,就能杀到她的要害。
红俏劫后余生,狂喜大笑:“拼着金丹破碎也要还以一击,真有骨气,但你的剑偏了!可笑啊,谢家剑法也不过如此!”
她正当得意,却猛然感到身后袭来一卷阴冷的风,不是风,是杀意,是跟谢玄鸿出剑时一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她下意识回头,也不分来者是谁,直接甩出满袖的绣线!
谁知那来者使剑将绣线一卷,一张恶鬼般的眼睛忽地闪到她的面前。
夜空中炸开一道电闪雷鸣,一瞬间照亮了满是鲜血的厅殿,也照亮了谢玄度的脸。
此时,绣线已尽数回缠在她的颈间。
“谢……!”
她惊恐地瞪大双眼,可连最后一声惊呼都来不及说,绣线就狠狠一绞!
蛇首滚落,人身跟着轰然倒地。
没有了红俏的遮挡,一身血衣的谢玄度在电闪雷鸣中忽隐忽现。
瘫在地上的谢玄鸿似在血池中泡过,一样的浑身赤红。
他已经痛到没有了知觉,冷到没有了知觉,可下一刻,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飞羽……飞羽!”谢玄度握住了他的手,从他满是血的眼睛看到被捏碎的腿骨,几乎痛到肝肠寸断,他抱紧了谢玄鸿,用脸贴着他的额头,说,“我回来了,别怕,有哥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怕!我会救你的,我一定能救你!”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谢玄鸿第一反应竟不是惊喜,而是愤怒,他强撑着一口气,死死反握着谢玄度的手,嘶声喝道:“谁让你回来了……滚……快滚!”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不愿再见我么?”
不,不是这样的。
谢玄鸿想说,李家真正要对付的人是他,这里很危险,他不该回来,可关怀担忧的话一到嘴边,每每就成了伤人的风刀霜剑。
这些年过去,他们兄弟之间隔了太多仇恨和误会,如同隔着千山万水,早就忘了该如何面对彼此。
谢玄鸿对他有太多的恨,太多的怨,可他靠在谢玄度怀中,听着他心碎似的反问,连最后一口怨恨也泄了个干净。
谢玄鸿气息微弱地说:“哥,你已经很久没这样抱过我了……”
嗐呀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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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百花杀(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