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人凤忍俊不禁,唇角弯了弯,拿他无可奈何似的,应了一声:“明郎。”
果然,谢玄度就说,张人凤嘴巴不够灵巧,吵架永远吵不赢,在他面前只能吃亏。
转眼雪落了二人满肩,谢玄度化出一柄墨色纸伞,撑在上方,借着伞面遮挡,说话越发肆无忌惮:“怎么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乖好乖。”
他都快凑到张人凤唇边去了,又偏偏不亲下去,存心逗他。
两人气息缠绕间,谢玄度忽而听到楼台里有脚步声,似是谁走了上来。
谢玄度跟张人凤相处时,满肚子花花肠子,风流话不要钱一样往外倒,可倘若有外人在,他对张人凤不敢有半分轻薄,以防别人因他行事荒唐,反而瞧轻了张人凤。
于是一听有人来,谢玄度马上收了势,可不知张人凤是不是没察觉声响,一手接过纸伞,倾身吻住了他。
伞面轻斜,恰好遮住雪天下的这点春光。
谢玄度脑子一白:“完了,这成何体统!”
心里这么想,手下却没舍得推开张人凤。
张人凤吻过他的唇,湿热的气息一路拂到谢玄度的耳畔,趁他不经意,又在耳垂上咬了一口。
谢玄度“嘶”了一声,不疼,倒是痒得手指尖发麻。
张人凤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说谁乖?”
谢玄度实在受不住张人凤这般,一时脸也热,口也渴,跟着了魔一样地应他:“我乖,我乖,我以后听你张大境主的。”
这时,张人凤微微一笑,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才收拢墨伞。
遮着天光的影一散,谢玄度才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影,紫袍银带,是贺金吾。
谢玄度脸皮都快挂不住了,呛咳两声,道:“琉璃猫,我回来了!”
贺金吾脸色一时苍白如纸,看谢玄度的眼神比这雪天还冷,僵立良久,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板着一张脸。”
谢玄度一时迷惑,走向贺金吾。
不料这小子跟护小崽一样将谢玄度扯到身后,眼睛则充满敌意与戒备地看向张人凤:“张境主,对不住了,请你在此稍等片刻,自有好酒好菜招待。”
言下之意是要这铁书铜琴楼里的人看住张人凤。
张人凤似乎并不介意,风轻云淡地点了一下头。
“到底什么事?”
谢玄度还没反应过来,贺金吾就强行扯着他往楼下走。
谢玄度以为他这是有什么急事,也没撂开他的手,只在临下楼前,不忘跟张人凤道:“三哥,等我,回头给你带些好吃的!”
这是从王四嘴里学来的叫法,给他一喊,竟是亲昵许多。
见张人凤忍不住笑了,谢玄度眼睛亮起来,这才高高兴兴跟着贺金吾的步伐出了铁书铜琴楼。
白雪纷纷。
贺金吾冷着脸,抓着谢玄度的手越攥越紧,步子也越走越快。
谢玄度努力跟着他,问:“你怎么了?”
直到四下无人、只有雪楼白巷时,贺金吾一下停住。
谢玄度跟得紧,不小心撞到他后背,转脸瞧见贺金吾脸色不好,也没松手,顺势揽住他的肩膀,问:“总不能还在生我的气?”
贺金吾盯住谢玄度,开门见山:“你还记得你欠我的人情么?”
谢玄度一惑:“怎么好端端提起这事?”
这件事也早了,不过他还没忘。
好久之前,花间仙府的木兰城中出了一只火猴小妖,四处作怪,又是偷吃,又是偷拿,扰得满城风雨,家宅不安。
谢玄度奉家主之命,带着一干小师弟去木兰城收妖。
一开始,谢玄度没把这种小妖当一回事,又得知贺金吾刚好也在木兰城,他便将收妖用的昆仑袋交给底下的那些个小师弟,让他们去完成任务,自己则偷偷跑去找贺金吾玩了。
哪里料得这火猴子修为不高,身法却敏捷异常。
师弟们捉它第一回,一时失了手,没能捉到,还不慎弄伤了它。
火猴子受了大惊,开始疯狂逃窜,一边逃,还一边流血,流出的血如同熔浆一样,遇着什么烧什么。
师弟们一路追,它一路跑,等将这火猴子装进昆仑袋中,再回头,半个木兰城都已陷入了汪洋火海。
翌日,谢玄度被一干师弟从酒坊里摇醒,在他们哭哭啼啼的禀报中,才知出了大事。
谢清风、谢断江很快赶来了木兰城。
面对他们,谢玄度也没说是师弟们的错,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责,毕竟本就是他太贪玩,这才误了正事。
谢清风听后倒没多说什么,接手木兰城一切政务,有条不紊地处理善后。
可谢断江管教谢玄度一向最为严苛,就想拿住此事做法,狠狠教训他一顿。
他正要请出戒鞭,要谢玄度脱了衣裳受刑,一旁的贺金吾忽而上前一步,当着众人的面,护住了谢玄度。
贺金吾许诺,他愿意承担木兰城灾后重建所需的一切银钱,只求谢断江能谢玄度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谢玄度当时一听都愣了,心想,小贺公子年纪轻轻,怎么敢吹这么大的牛皮?
直到贺金吾用一樽紫色琉璃猫,请来十箱金银,谢玄度才知道是他太浅薄,太无知,太有眼不识泰山了!
事后,谢玄度感动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抱着贺金吾说:“兄弟欠你一顿鞭子,以后你就是想拿鞭子抽我,我也绝对不还手!”
贺金吾皮笑肉不笑:“滚,我没有那么怪的癖好。不过这个人情,我记在账上了。”
说是记在账上,可过了这么多年,贺金吾也没说要他怎么还。
这时再度提起来,谢玄度精神一振,已经有赴汤蹈火的决心,豪迈道:“你有什么请求,尽管说!”
贺金吾一字一句地要求道:“以后不许再跟张人凤有任何往来。”
“啊?”谢玄度刚提起的决心一泻千里,对这样的提议很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你从前跟张人凤有什么过节吗?可你们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为什么总跟他过不去?”
“你管呢,就说答不答应。”
谢玄度回答得也很干脆:“恕我不能答应,我欠他的,比欠你的还要多些。”
贺金吾愣了一下,神色稍缓,试探性地问:“所以你向着张人凤,只是因为欠了他的债?”
如果仅是如此,事情就没有那么难办了。
可谢玄度摇了摇头:“也不全然。”
贺金吾刚缓和的脸色又冷了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再问:“你喜欢他?”
谢玄度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尖:“今日教你撞见,实在失礼,哪日咱们好好再喝上一盅,其实张人凤他人很好很好,只是你不知道……”
谢玄度素日里能言会道,可要形容起张人凤的好来,竟好到不知从何谈起。
他不说张人凤,索性说自己:“琉璃猫,从前我听戏文里讲,如果你一想到一个人就会开心,倘若明日能跟他见面,那么今日会变得意外漫长,可一旦见了面,又会觉得时光匆匆,良辰苦短,恨不能再无分离,这样就是‘喜欢’了。
“你哥哥我孑然一身,日子好也过、歹也过,无牵无挂的,往后在世上不过等死罢了,这还是第一次,我那么想活下去,跟一个人长相厮守。”
此话说出口,谢玄度又觉得实在难为情,看贺金吾呆呆的也没反应,兀自揭过去:“算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琉璃猫最爱钱,怎么懂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可贺金吾却应了一句:“我懂。”
谢玄度以为贺金吾理解了他的苦衷,就说:“那你换个条件罢,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答应。”
贺金吾已然失魂落魄,将谢玄度推开,无力地说:“现在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
谢玄度一挑眉:“婆婆妈妈,来个痛快的,不行么?”
“不。”贺金吾望向谢玄度的眼睛,目光沉沉,仿佛要望进他灵魂深处,“就要你永远记得我这个债主。”
谢玄度一笑:“你这样的小气鬼,我哪里忘得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踏在雪路上,谢玄度走得轻快,可贺金吾却步步沉重。
这是第一次,跟谢玄度相处是这等煎熬,也是第一次,他那么厌恨谢玄度脸上没心没肺的笑容。
走着走着,谢玄度又问起:“明日我就要离开了,你还回贺家么?听闻你家剑宗和阵宗正斗得厉害,贺瑛师姐独木难支,或许她会来找你。”
雪沙沙地下,贺金吾呼出的气凝成一口白雾。
“谢玄度,你最清楚我为什么离家出走……从小到大,我就像祭品一样被摆在道室中,从修炼到饮食,都要听从家族的安排,不得做错一件事,也不得走错一步路。”
即便当年离家,去九鼎书院求学,贺金吾都要在下人的服侍下,按部就班地做着每一日的功课。
贺金吾单独住在一间厢房,素日里门扉紧闭,没有外人往来,他常常独自打坐调息,求一刻心静,却总能听见窗外传来一阵阵欢笑,扰得他烦不胜烦。
不用看也知道,领头玩耍的肯定是谢家那位长公子,人又顽皮,爱招摇,也爱惹祸,简直混世魔王一般。
他素来讨厌这种人。
可那一日,一只七彩绣球“嘭”的一声砸开了他房里的窗,掉在地上,滚了两滚,紧接着,就见谢玄度手脚麻利地从窗外翻进来,一边说着“对不住、对不住”,一边去捞绣球。
很快又要翻窗出去,谢玄度忽地瞧见贺金吾面前摊开的心法口诀,脚尖一旋,狗一样地凑过来,眼睛黑亮:“好师弟,你居然都做完功课了?让我抄抄,行吗?”
说着,他又转了转手里的绣球,抛给贺金吾,讨好似的说:“想玩玩不?”
贺金吾双手捧着绣球,低头打量了好一会儿,问:“这是什么?”
“山下未出阁的姑娘想结亲,就要抛绣球,绣球抛到谁手里,谁就要成为她的夫君——现在到你手里了。”谢玄度憋不住笑。
贺金吾:“你在戏弄我?”
谢玄度以为他不禁逗,生了气,立刻站直身体,解释道:“不不不,贺师弟,我们当蹴鞠踢的,李湘神那小子跑两步就喘,实在不中用,你要不要来跟我们一起玩儿?”
回想起来那一刻的心情,贺金吾现在还会想笑。
他心情轻松不少,伸了伸懒腰,对着这场风雪夜天,决意道:“贺家的生活我不喜欢,我喜欢吃喝玩乐,大揽金银,纵情山水,云游尘外!”说罢,他又侧首看向谢玄度,补充一句,“这些都是你教的。”
谢玄度万万不敢认领:“天爷,可别说是跟我学的,让你家里人知道,他们非得打断我的腿!”
贺金吾笑了:“所以,别再劝我回去了,谢玄度,天下和家族,我都不想挂心。”
谢玄度转念一想,忍不住感叹:“这么说来,你居然愿意为了我的事,回到这恩怨纷扰的中原来。我谢玄度能交你这样的朋友,当真是无憾了。”
停了一阵儿,贺金吾声音低低说了一句话,低到仿佛能消散在雪风当中。
“倘若当你的朋友,是我一生的憾事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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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千秋雪(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