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王侯 第128章 恩怨无端（三）

端坐在帘子后的是楚家的家主，楚白虹的父亲。他的身边还有楚家一干德高望重的族老。

隔着帘纱，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或许根本不必看请，那些重重的人影始终象征着楚家的祖祖辈辈。

面对楚白虹的请求，家主第一时间并没有动怒。

他威严的声音从帘后传出：“祝姑娘，我想跟我的儿子谈一谈‘家事’，请你暂时回避片刻。”

他对待祝小星足够客气、讲理，因此更没有拒绝的余地。

祝小星只好叩首领命，临走前，又担忧地看了一眼楚白虹。

楚白虹回以坚定的目光，要她放心。

楚家没有将这场风月情/事归咎于祝小星的“蓄意勾引”，也没有指责是这个凡人女子在“痴心妄想”。

因为他们清楚，掌控权始终在楚白虹这位尊贵的少君手中，而非祝小星。

而他们只要拿住楚白虹就够了。

家主直接开门见山：“楚白虹，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第一，继续做楚家少君，迎娶李雁引。至于那个姓祝的女子，你母亲会出面，送她回家，再给她一笔钱，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如此也不算枉负这个女子对你一片痴情。”

“我不愿意”这句话还没有从楚白虹的口中说出来，那声音继续说道：“第二，提起你的剑，带上你心爱的女人，从这里杀出去。杀了我，杀了你母亲，杀了这些与你朝夕相处的同门、兄弟。”

楚白虹认为这样的提议简直蛮横无理，反驳道：“我不会杀任何人，父亲若是反对，我可以今日就带着小星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违弃了与李家的婚约，这场仇债，李家早晚要来讨。一旦双方起了争端，你的同门兄弟大凡战死一个，这桩血债就要你来背，不如现在杀了干净。”他父亲说道，“你想活得自由潇洒，想做天下第一痴情郎，很好，那就以楚氏一族作台阶，以你所有的亲人为代价！”

楚白虹越听越愤怒，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从一开始我就不肯答应与李家的亲事，都是你们执意做主！为什么？父亲，为什么从来不肯问一问我想要什么？我是个人，不是个没有感情、只会听命办事的木偶！我有我喜欢做的事，有我喜欢的人！”

“你身为丹丘楚氏的少君，这是你必须承担的责任。”

“我宁可从一开始就不做这个少君！”

“你没有选择。”这一句如同锤子砸下，紧接着，那声音开始诘问，“楚白虹，你从小就养尊处优，一身仙法受丹丘楚氏所传，锦衣玉食也是仙府的百姓供奉得来，你难道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用付出、就理应享受这一切吗？”

楚白虹哑然失语，良久，他才另行辩驳：“事情根本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李家不会因为一桩婚事就敢跟咱们交恶。”

“或许。”家主认同了楚白虹的说法，很快再道，“可李家在江湖上丢了颜面，所有人都将知道李雁引是被楚家退了亲的女人，你认为他们会当做无事发生么？或许李家不敢伤害你，但杀死一个凡人女子却没什么好忌惮的。”

楚白虹如同遭了迎头一棒，立时一惊，他直起腰身，怒道：“他们敢？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小星！”

“仅凭你一个人，能护得住她么？还是说，你打算要整个丹丘都为了你的心上人，为了你的一己私情，与剑阁李氏为敌？”

楚白虹喉咙间一哽，却是回答不上来了。

“雪浪剑就在你手中，想好了，再来找我。”

楚白虹就这样跪在奉天大殿中，久久地沉默着。

柔和的光线透过窗纱洒进来，照着空气中的浮尘，却照不到他的身上。

他不在意楚家少君的身份，却还有着太多的“放不下”，父母、兄弟、姐妹和爱人……凡此种种，又没有通天的本事将这些东西统统都握在手中。

楚白虹心中如似油煎，他不得不学会选择，学会舍弃。

而一粒小小的“星子”，与百年家族的光辉荣耀相比，孰轻孰重，实在太容易判断了。

那日过后，楚白虹依旧是楚家的少君。

他整天忙于繁杂的事务中，不敢再去见祝小星，他害怕从心上人的眼睛里看到失望，更怕看到她伤心，即便他十分清楚，这是一定的事。

按照世家间的约定，一个月后，楚白虹和李雁引如期成了亲。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明艳胜似海棠花的李五姑娘风风光光地嫁过来，做了楚白虹的妻子。

她的风光，让苦等着情郎的祝小星彻底成了一个笑柄。

祝小星自认平凡普通，只是个卑微的奴婢，可再卑微的人，也有尊严。

她没有大哭大闹，没有让楚白虹在他的新婚妻子难堪，甚至没有想过再见他一面，而是平淡地接受了这种结局。

祝小星拒绝了楚家的金银赏赐，只领受了她应得的报酬，随后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太微城。

临走前，祝小星远远地瞧了一眼那个叫李雁引的女子，听说她容貌明艳，性情爽利，剑法修为甚是高深，江湖上称她雅号“赛千红”。

祝小星看见李雁引果真使得一手好剑，剑意中有起舞一般柔美，却也不失飒爽。

舞过剑后，李雁引转身一边喝茶，一边跟自家的小婢女笑语：“瞧清楚了没有，方才这一招叫‘乱雨翻红’！谁说我的剑法比你家姑爷差了？以后楚白虹还要尊称我一声‘娘子师父’呢！”

那小婢女笑话道：“娘子是娘子，师父是师父，哪有姑娘你这样的说法？”

“我自创的说法，不好么？凡是跟我李雁引相干的，天下人都要争着学，他楚白虹也不会例外！”李雁引随手一剑杀出，眸子里的风采飞扬。

这一剑“乱雨翻红”，也杀亮了祝小星的眼睛。

听李雁引无拘无束地笑着，提起楚白虹也是随口随心，没有半分拘谨，祝小星想起自己平时看楚白虹总是要踮着脚尖、仰着目光，与李雁引这样的截然不同。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仿佛将这些年的无奈都叹了出来，心境渐宽，像是彻底放下了，转身离去。

——

回到故乡老山，祝小星拿出一部分积蓄，在镇子里开了一间小药铺，打算就此了却残生。

不久后，她就在一天天反常的呕吐中意识到自己有了身孕。

祝小星已经不想跟丹丘楚氏再有任何瓜葛，于是她瞒着所有人，独自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阿岚。

阿岚生得聪慧，很小的时候就能读书识字，帮着祝小星打理药铺。

常有过路的修士到药铺来买药材，阿岚会缠着那些人，学点入门的小法术，或许是有着仙门世家的血脉，她总能学得又快又好。

乡里乡亲不知阿岚的来历，还劝祝小星将这个女儿送到太微城，哪怕做个外门弟子，如此也不算埋没了。

有时候看着阿岚的身影，祝小星就会想起多年前李雁引舞剑的身姿——这是世家大族才能教养出的女儿。

跟着她这样的母亲，阿岚以后只能是再平凡不过的小姑娘，普普通通地长大，运气好的话，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潦草地过完这一生。

倘若阿岚是丹丘府主楚白虹的女儿，情况则完全不同，锦衣玉食、身份尊贵且不提，一旦入了仙门，阿岚是否也能像当年的李雁引一样，有着另一番广阔的新天地？

想到有这样的可能，祝小星一直不肯放下的尊严，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何况凡人的寿命有限，她的身体也在操劳中每况愈下，祝小星不得不为自己的女儿计一计未来。

等到阿岚七岁的时候，祝小星决定带她回到太微城。

见到祝小星的那一刻，楚白虹又惊又喜，没顾得身份，没顾得尊严，几乎失态一般飞奔过去，将她抱入怀中。

这些年来，他对祝小星一直有爱、有愧，如今见她愿意回来，手里还牵着一个瘦瘦巴巴的小丫头，心中说不尽的爱怜。

楚白虹这等举止，无疑令李雁引十分难堪。

自从李雁引嫁过来，楚白虹就一心扑在家族的事务上，夫妻二人谈不上浓情蜜意，可楚白虹对她到底还算尊重。

李雁引只当楚白虹性情严肃端正，不重儿女情长，然而此刻瞧见他看祝小星的眼神，方才知道，这个男人并非生来就冷情冷性，只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不是她而已。

李雁引出身名门世家，从没遭受过这样深的背叛与羞辱，也没想过自己竟会输给祝小星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

她正恨不得杀了楚白虹和祝小星，跟在她身后的小儿子楚文君不明白大人间的恩怨纠葛，只听自己多了个妹妹，还长得那般可爱，光顾着高兴，开心地叫道：“太好了，往后我也有妹妹了！我有妹妹了！”

李雁引一听，当下心中寒极，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打在楚文君的脸颊上。

楚文君被这一巴掌打得跌坐在地，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瞧见母亲浑身发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指着他大骂：“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算是白疼你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跪行着去抓李雁引的衣裳，哭求她的原谅：“母亲！母亲！”

李雁引一脚踹开楚文君，转身就走。

纵然楚家上下都不同意祝小星进门，可彼时的楚白虹已经不再是当年任人摆布的年轻少君了，他贵为丹丘的府主，大权在握，在楚家说一不二。

楚白虹力排众议，将祝小星母女二人留在楚家，又给女儿起名“楚岚君”，记入族谱。

不过李雁引毕竟姓李，又是楚白虹明媒正娶的妻子，楚白虹再想一意孤行，也不得不顾全她的体面。

因此祝小星只能做妾室，楚岚君本比楚文君还要大上几个月，当是姐姐，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只当是小女儿。

李雁引一向高傲，无论如何都忍不下这等奇耻大辱，她心中藏着仇恨，既冷了楚白虹，又变着法地折磨祝小星母女。

楚家的下人看着李雁引的脸色行事，也时不时苛待她们。

祝小星心觉有愧于李雁引，一向忍气吞声，受了欺负也从不反抗。

却是年纪小小的楚岚君受不了气，更见不得别人欺负她阿娘，既爱拌嘴，又爱打架，这如烈火冰雪一样教人不好受的性格，便是从此时慢慢养起的。

李雁引不至于跟楚岚君这等黄毛丫头计较，可祝小星的逆来顺受，让她一拳似打在棉花上，最教人火大。

她性格直爽，就瞧不得祝小星那股子装柔弱、扮可怜的样子，一日提着剑，便唬到祝小星面前去了。

李雁引拿剑指着祝小星，神情里有不加掩饰地厌恶。

“别整日摆出一副可怜模样，好像是我欠了你一样！姓祝的，是你带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丫头，登堂入室，想抢走我的一切！你现在很得意，对么？你是不是还打算，哪日气走了我，你就可以当上楚家的主母，跟楚白虹长相厮守？

“我告诉你，不可能！你们还不知道我李雁引是何等样人？我不高兴，那大家统统都不要高兴！我过得不好，你们也别想过得好！”

她将手中剑抵在祝小星的脸上，加重威胁：“索性我先刮花了你这张脸，回头再废了楚白虹那个负心汉，否则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恶气？”

祝小星眼睛里含着惊恐的泪，愣愣地盯了李雁引一会儿，忽而间又微微笑了一笑。

这一笑，令李雁引更是勃然变色：“小贱人，你笑什么！”

“夫人，不必担心。”

祝小星抬手，慢慢握住了李雁引的剑。

看到血从她手中流出来的那一刻，李雁引反而有些惊慌：“你做什么？”

“当年楚家将我驱逐出府，我不能像你这样，有一把剑，能够指着楚白虹，光明正大地告诉他，我很委屈、很难过；也没有父母兄弟出头，替我鸣一句不平。”祝小星站起身，直视李雁引的眼睛，低声说道，“夫人，其实我很羡慕你，因为你的剑永远会在你手中，剑阁李氏也永远是你的家，没人可以夺得走。”

李雁引恍惚了一阵儿，又马上提起警惕，不肯轻易信了她的话，反讥道：“这么说，你该恨极了楚白虹才对，你说你羡慕我有这把剑？好啊——”

她反手将落霞剑入了鞘，丢给祝小星，再道：“喏，现在归你了，拿上它，去刺楚白虹一剑，敢不敢？！这些年他痴情不改，对你念念不忘的，你刺他一剑，我看他是绝不会还手的。”

这剑太沉，祝小星险些儿接不住，只用双手捧着才行。

祝小星紧紧握着剑鞘，沉默片刻，又摇了摇头。

李雁引冷笑：“不舍得了？那你刚才的一番话说来，是把我当三岁小孩哄么？”

祝小星道：“当年之事，错不在他，我晓得他一样是身不由己。”

李雁引笑容更冷：“哦，我懂了，你没错，他没错，说来说去，还是我有错了！我就不该嫁过来，不该拆散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对不对？”

祝小星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夫人，你更没有错。”

究竟从哪一步开始，才算错了呢？

从楚白虹和李雁引成亲开始么？

可是李家和楚家的联姻，无论对任何一方而言，都称得上是一场金玉良缘。

对于这样的问题，祝小星回答不上来。

她将剑捧还到李雁引面前，眼神清澈真诚：“请相信，我并非想跟你争抢什么，我没有这等本事，也没有这样的坏心，我回到楚家，只是为了不让岚君吃太多苦，想让她长大以后能大大方方去爱一个人，堂堂正正去恨一个人，不必忍气吞声，不必委曲求全。

“夫人，你怎样对待我，我不敢有半点怨言，只求你在往后的岁月里善待岚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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