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光影自窗外投来,照在梁舟迟的手背上,手指染了光线,照出一片通透色。
他随意的背靠在倚子上,一条腿曲起蹬在长椅上,手底下把转着一盏白色的瓷盅,眼皮懒懒垂下,是有几分微醺。
这里是云鹤楼最高一层,背后窗外是墨州的一条江,此时渔人扬起船帆自江心归来,边行边吆喝着,听起来很是欢快。
云霞染红江水连天,潮声不断。
此时他的面前是一片酒桌上的喧闹,今日他翻墙出来,胡乱寻了一群酒肉朋友出来,喝的昏天暗地。
那几人喝到兴起,一片吵吵嚷嚷,吵的梁舟迟心烦意乱,实不愿意在这里多待,可是若是自这里离开,却一时又不知何处可去。
可谓烦的紧。
此时有一双大手正拍在他的肩上,随后亲昵的朝她他贴了过来,一股浓重的酒气随之而来,不禁让梁舟迟拧了眉心,侧目看去,只见一人喝的脸红脖子粗的端着酒杯坐到他身边,试量着要同他碰杯,这人是墨州钱府的大少爷钱富,为人做事和他爹钱大兴一个样,诚信没有,低劣手段一堆。他又偏偏喜欢巴着梁舟迟,
梁舟迟一阵恶烦,抬手打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把你的手拿开,少和本少爷勾肩搭背的。”
那人脸上挂不住,笑意失了片刻,随后又堆起笑来陪着,“今天梁少爷心情不佳啊,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
“烦心事当然有了,”梁舟迟轻笑一声,随后又眼角睨着他,一脸的不屑,“我好好的请旁人喝酒,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钱富的笑容有些尴尬,几乎僵在脸上,“看看梁少爷这话说的,我自觉想见梁少爷一回有多难,好不容易得了音信,可不得上赶着过来,俗话说的好,抬手不打笑脸人,您看看您好歹给我留些颜面,和我喝上一杯。”
梁舟迟又是一声鼻息传来,又手挡了他递过来的酒杯,“喝酒就免了吧,心烦的很。”
他少有忧事,可是一旦那赵舒恒来了他心里便没个晴朗的时候。
“心烦,好办啊,”钱富搁下酒杯,一脸坏笑的凑了过来,“旁边玉琼阁听说又来了姑娘,一个个的赛天仙似的,我请您过去看看?”
“我梁舟迟出门顶多只是喝酒听戏,可从来不去哪种地方。”任凭那钱富将那种地方说的再花哨诱人,他也一点心思都没有,甚至连正眼都不给他一下。
钱富明知现在是热情贴冷脸,明知他的冷眼中满满是对自己的瞧不起,可他还是硬撑着陪笑,谁让他是梁舟迟呢,谁让他偏偏是墨州首富梁肃的儿子呢!
“梁少爷,您该不会直到现在都没碰过女人吧!”钱富没忍住,打了个酒嗝儿,因为他觉着,唯有从来没碰过女人的,才会对那种地方不上瘾不惦记。
梁舟迟眼角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这一句,钱富便知是他猜中了,于是哈哈大笑两声,“还真的看不出来啊,咱们梁大少爷还真是挺纯情啊!”
“今天我做东,请你梁大少去玉琼阁转转可好!梁少爷您在里随意玩,全包我钱富身上!”
钱富拍了胸口,又朝着众人扬声道,“来来来,你们也陪着梁少爷一起去玉琼阁,今日你们的花销都包在我钱富身上!”
众位狐朋一听个个兴奋起来,声声叫好。
钱富转眼看向梁舟迟,只见梁舟迟依旧是冷笑挂于脸上,随后一伸腿,将方才脚下踩着的长椅一脚踢倒,随而发出一声重响,这声响将众人砸的顿时鸦雀无声。
梁舟迟抬手往嘴里送了一口茶,随后将茶杯胡乱一丢丢在桌上,众人面面相觑看着他的脸色,无人再敢提玉琼阁的事儿。
钱富眼珠子一转,随后手臂举起手掌朝下朝人上下一摆缓和道:“接着喝接着喝,梁大少不就是踢了把椅子吗!”
说着,他弯身下去,亲自将那椅子扶起,又拉到梁舟迟的腿前,“梁少爷,我给您捡,您随便踢,踢翻了我再给您扶!”
瞧着钱富这做小伏低的模样,梁舟迟忽一下子对他很好奇,于是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问道:“钱富,你难道都不曾有烦心的时候吗?”
“看您说的,人吃五谷,哪里会有百日顺利的时候,”他再次满面堆笑,见缝插针,要说烦心事啊,我现在就有,您看您梁府每年都收那么多米粮,您看要不您高抬贵手,今年也将我家的收了,我给您让一成!如何?”
钱富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这些他不止在梁舟迟面前说了一次,可他从未痛快答应过。
今日他算是狠了心,怎么也要跟他讲开了。
这些早就在梁舟迟的意料之中,他舌头扫过牙床,手指轻弹着桌上歪倒的酒盅笑道:“我家的生意,都是我家老爷子在管,我可丝毫插不上手啊,我一个整日吃喝的人,生意上的事儿可是一窍不通,你跟我说也是白说。”
“您就别蒙我了,您是老爷子的独子,您的话老爷子怎么会不听呢,只要您肯在老爷子面前美言几句,我就......”
“算了,就你家的那些粮食,你以为我不知道,都是压了几年的陈米当新米卖,一斤米能掺半斤沙,以次充好,还想入我梁家的仓,”钱富话还未讲完,便被梁舟迟打断,“我看你是真拿我梁舟迟当傻子啊,你那一成,自己留着花吧!”
说罢,他又重重拍在钱富的肩上,随后起身摇摇晃晃的阔步离去。
自云鹤楼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他在街上晃荡着也没个方向,不知去哪,却也不想回家。
卫元紧忙着跟上来,小声劝着,“少爷,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若不然一会儿让老爷发现了。”
“发现就发现,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不了挨顿打,又能怎么样。”他歪着头,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星一边朝前走,夏风吹在他脸上,加之喝了酒的缘故,整个人身上灼热的厉害。
......
梅园。
书良取了灯罩,小心挑了灯芯,火苗一下子窜高了些,桌案前的光线也更亮了些。
随着火光跳跃,赵舒恒朝窗外看去,此时正值一轮弯月挂于天上,看书看的久了,他眼睛有些酸疼。
暂且将书搁下,随后想起之前裴晓葵问他的事来。
裴晓葵白日里正是站在此时书良所站位置问他,记不记得三年前的一个雨夜,他曾给过她一锭银子。
“三年前......雨夜......银子......”赵舒恒满目茫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的确给过不少人银钱,但是对裴晓葵却没有半分印象。
可是今日裴晓葵说的确切,一时让他有些动摇,三年前的夏日,他的确人在墨州不错,可是关于她说的这件事,全然想不起。
这个结果实际上裴晓葵早就料到,表少爷大名在外,心慈言善,像她这样的人不知接济过多少,总不会都记着。
不过这不打紧,如今裴晓葵好歹算是见着了本尊,瞧着赵舒恒这般前程似锦,身体康健,心中自是替他高兴的。
他记得与否,都不重要了。
晚饭过后,裴晓葵端了细点入了书房去,才一入门,正与赵舒恒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表少爷,这是夫人命人送来的点心,夫人说让您读书读累了便好好吃。”裴晓葵将点心放在桌上。
才要退下,便被赵舒恒叫住,“等一下!”
“表少爷还有事吩咐?”裴晓葵驻足回身问道。
“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件事,我后来又细细回想了一下,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认错了人?”
赵舒恒几乎将三年前所有记忆都深扒了个遍,却仍记不起裴晓葵与他描述的雨夜。
“那天......”
“公子,不好了不好了!”书良自门外急急入了书房,打断裴晓葵的话,“梁老爷派人将梁少爷在街上抓了回来,这会正在竹园罚他呢!”
闻言,赵舒恒立即起身,不管不顾的朝外行去,直奔向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