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晚亭虽有疑惑,却也喜出望外。即便仍然信不过他,寻思着也得先合作看看。当下把沐南春所设的埋伏一五一十说了,末了犹豫片刻,加上一句话,道:“您手下的人当真厉害,随随便便,就伤了锦毛营四个弟兄的性命。”
他此来曲靖,带的人不多,却个个是锦毛营里的精锐。虽然说没有武功,但久经沙场,也是有胆有识的汉子。被伏贰一下子干掉,心中痛惜不已,只是为大局计,也不好说什么。他自然认定伏贰是苏逾白的人,才从他们包围里将人救走。
可落在苏逾白耳朵里,却是伏肆又在外头闯祸。他现在手背上还结着鲜红的痂,听了此言,当即道:“他近来是任性了些,不必管他。”
赵晚亭又道:“我听闻周越琰养了一群伏卫,号称忠如死人,个个都在颊上刻字……”
他语中踌躇之意不言而明,苏逾白道:“你也担心我会让他泄密?”
“也”自然指的是乐佚游,没想到她此时却婉言劝和:“虽然是伏卫,可他也并非全无心肝,我瞧那孩子很老实,如果能叫他摆脱药丸控制的话……”话未竟,已经想起伏肆之前对她表的态来,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是很忠诚的。”
赵晚亭扬起来眉毛,苗邈连忙找补:“是对苏公子忠诚,忠诚不二。”
赵晚亭欲言又止,似乎不便再多话,欠一欠身:“小人相信苏大人的判断。”
苏逾白暗道,我都不敢,你倒是自信。
拜这些人所赐,他两天里第一次想到伏肆。
他早察觉出来伏肆待他颇有几分特殊,只是向来不去细想,总是蜻蜓点水,匆匆掠过。几次三番提醒自己,如今既没心思也没时间来仔细地玩一玩这样的游戏,能混一日就混一日。
一直便装作视而不见,任由雨珠泉溪滴答滴答,前夜里却突如其来地大坝决提,不仅是点他,也是点自己。两人都把泛滥的溢水收一收,在各自的河道里清清楚楚地流,才是最好。
他近来仿佛是有点失常了。伏肆敢对他有那样的想法图谋,一个当玩具的小狗还蹬鼻子上脸了,他固然会感到生气恼火,不知所措,可倘若伏肆当真只是听从皇上的命令的话……
他设想过很多次,每到这一步就不能再继续琢磨。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看穿一个人真面目后,直接叫他滚蛋。这样不仅快捷干脆,而且符合他的温和喜好,只是心里明白这样做还不够,绝对不够。
就像他在马车上对苗邈的无端恐吓。往下看时,看见最深底里翻涌起非同一般的恶念,在黑暗里闪出赤红的火光,那是地底河流里沸腾的岩浆,隐隐约约出现个极恐怖的答案。
之前不是已经讲清楚了么。
你大可以直截了当地来取我性命,我不会反抗。
但如果这样说了你还骗我,表面上对我亲亲热热,暗地里不知做什么图谋。
如果你是在装作动情,实则没有。
那么,宁可把你杀了。
代价是同等的,合理,很合理。合理……是吧?
他陡然被自己的念头吓得神志清明,好像幼时被一个梦境里的鬼魂追杀直到惊醒过来,胸口怦怦乱跳,看见一切景物都褪了色。天啊,他想,伏肆还真够倒霉的。喜欢他,会被他讨厌,不喜欢他,又被他憎恨。他终于看清楚自己有多骄傲,一边觉着伏肆不该痴心妄想,一边觉得伏肆不该无动于衷。他发誓自己三十多年向来没有过这样唯我独尊的脾气,对周越琰更是百般迎合,除了伏肆,如果有,也是伏肆将他给惯坏了,这才激发出来这样的骄纵气焰。
人有天生的直觉,知道在谁面前必须乖顺,在谁面前却可以任性。它不能用欺软怕硬来解释。他不是存心的,只是伏肆偏偏是后一个谁。就好像寒冷诱导冻疮,温暖诱导腐烂,节制诱导妄想,淫慢诱导软弱,伏肆对苏逾白就有这样一份魔力,明明是逆来顺受的态度,给了他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的权柄,肆无忌惮的底气,却似乎在天生地诱导他去变坏,就像羊能天生激起狼的嗜血欲一样。想想真是可怕,他一个翩翩君子,竟然已经好几次在伏肆面前脱掉穿了数十年的画皮,露出动物似的模样来,狂妄自大,一心想着最原始的占有,欺压与虐杀。
君子慎独。但总有一个人,他和你在一处时,也使你感到像独处那样,不由自主流露出怪异的疯狂。如果冷不丁地撞上这个人,还是再冷一冷看为好。
赵晚亭道:“虽然沐南春在府中设下守卫,但小人已经提前备好马车,候在偏门处,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即刻便可动身逃脱,改道北上,叫他枉费心机。”
“北上?”苗邈问,“那岂不是原路折返?我等还要南下,料理一桩事情。”
“再向南便尽是沐南春的兵马,其间还有六诏残部,汉人,舍龙人,河蛮人,哀牢人,彼此混居,大小部落争端不断,”赵晚亭劝解,“南诏余孽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伙势力。若要南下,岂非羊入虎口。”
苗邈道:“我们这条路也走得惯了,从来不加入什么军队,也不和他们干仗,又有什么危险,师父?”
乐佚游却沉默片刻,似乎难以抉择。苗邈瞧见她的神情,心中咯噔一响。老王见此情状,当即上前,低声道:“堂主,江湖中人参与朝廷纷争,可是大忌。若说是为了会中的兄弟,那么自然是没有话说,可若是为了……”
他话没有说完,乐佚游却已经听懂了,道:“这是我的家仇,血案之后十余年我才入了天地会,前尘往事,细究起来与大家并无关系,本来也不该带累诸位兄弟姐妹的。”她身居高位,则更要拎得清楚,“目前而言,还是先去石林。重明教与天地会向来关系亲密,阿南更是数次对咱们施以援手,按规矩,不可不替他出头。”
赵晚亭在一旁听着,早明白这边三人另有来头,暗暗留意下来,问道:“苏大人意下如何?若是夫人要南下,小人也可另外备下车马,出了曲靖,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众人都等他拿主意,只听苏逾白道:“走也方便,但你在曲靖要做的事可做好了?这样将我们放走,也不怕自己身份暴露?”
“小人在此地潜伏有一段时日,将军力布置,防守地图,水库仓廪等都打探清楚,事成也该身退了,”赵晚亭回答,“正欲和苏公子一同回去,将细节报与肖大将军知。”
苏逾白道:“你做成了事,自然是是该回去受赏的。而我与大将军素无交集,向来在朝廷效力,又怎好空手去投奔?”
赵晚亭急忙道:“怎么便是空手,苏大人在西厂任职颇久,所记忆的朝廷秘梓,各处情报,皆是日后拿捏各地重官的材料,更何况如今担任京城守备的缇骑皆由公子一手选拔,就是写一封信去,也能赚开西京城门。大将军都说,苏公子一人,便能抵得上千军万马,大人千万要放下疑虑,不要妄自菲薄才是。”
苏逾白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承蒙大将军厚爱,只是我无故受此高禄,心中毕竟不安。只欲拿一件功劳去见麒麟储……皇帝。”
乐佚游听了他这话,总觉得古怪,他的态度变得太快,仿佛不对劲,只是一时来不及细想。赵晚亭问:“大人有何打算?”
“此事若成,不但是我送的一份薄礼,更能使赵指挥使脸上增光,加官进爵,”苏逾白不急不忙,“只因此事需有胆有谋之士,才能做得成功。赵指挥使若不肯从中襄助,我打算再多,也只不过是作一纸空谈。”
赵晚亭犹豫了半晌,瞧着他弯弯眉目,明知其中没那么简单,仍旧忍不住道:“先生请说。”
“我说是不妨,前提还要赵指挥使给我几句老实话,”苏逾白道,“你对此处情形已然悉数掌握,这个问题想必是答得上来。那沐南春与贞氏合作,到了什么程度了?”
赵晚亭笑:“原来是问这个,”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南诏在云南最西南边,离此处还有百八十里。当年的征南将军郑氏虽然将舜化贞一家尽数灭了,又设立节度使,在洱海一带看守,只是当地人蛮化未开,不尊王道,又因为伪王被害的缘故,对中原来人憎恨非常。在任的官员,稍拂其意,往往就被部落酋长捉去虐杀了,火烧活埋,象群践踏,砍下的头就有一箩筐。远近闻风丧胆,从后便无人敢来此处赴任。朝廷空设虚职,最远也只能控制到曲靖城。于是便容下舜化贞之子贞玄思,女儿贞戚戚,在南边招兵买马,联络南蛮各部,竟也纠结出一股势力,实在不容小觑。只苦于官兵盘扎在此地,一时不敢轻言复国。”
“而沐南春那厮,他家世代为曲靖守,在这里经营了百余年,连大街上少块石砖都看得出来,说句大不敬的话,也算是这边的土皇帝。年日既久,便生了邪念,自以为对这块土地有了权利,总想着要将我云滇一地从中原独立出去,自立门户才好。只是这沐南春生性谨慎,不仅不肯表露自己的野心,还时常上京干谒,打点权贵,显出恭顺至极的样子,暗地里养了一批民兵,貌忠实奸,也算是安禄山再世。约在一月之前,贞氏便与沐南春暗中往来,沐南春总不表态,直到肖大将军举旗声讨逆贼,两皇并立,他才以为有可乘之机,于是将贞戚戚以及‘罗苴子’,迎进曲靖城中,想着要趁天下大乱,浑水摸鱼,分割云南。”
“罗苴子”是白族土话,意为猛如老虎的勇士,算是南诏部落的精锐兵力。“只有贞戚戚?她哥哥去了哪里?”
“贞玄思素来体弱多病,”赵晚亭答,“贞戚戚年纪虽小,心力智谋样样不输男儿,在外就常由妹妹替他代理。然而贞戚戚话语间却是很尊重他,想来此人也有几分本事。”
他瞧见苏逾白若有所思,补充道:“就算他是个人才,此时也不用担心。听贞戚戚所言,他与南诏国师另有要事,此时都不在此地。要紧的只是这女孩一人。”
“那‘罗苴子’数目多少,现在何处?”
“约有五百余,名义上只是保卫公主。沐南春怕他们惹出祸来,便将他们安排在自己的兵营之中,叫两三千民兵,牢牢看守着。”
苏逾白点头,道:“这么说,如今算是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我有一计,能不费一兵一卒,为肖大将军献上整个云南。”
赵晚亭听闻,精神一震。从道理上讲,明知绝无可能,只是一念想起,倘若真能如此,那可真是封侯邑万户的功劳,供奉家祠,绵泽子孙,还是忍不住心如擂鼓。他转了两圈,低声道:“将军请说。”
他一时出神,竟然以为是肖岸在与他面授机宜,下意识脱口而出,回过味后,当即略显尴尬。苏逾白瞧在眼里,情知他已然动心,不由得微笑,谆谆善诱:“此事绝不难。只因为时机得当,于我有三利。沐南春与贞氏结盟未深,且相持日久,两相猜忌,此为一利,沐南春引狼入室,将五百南蛮放进自己营中,彼此提防,必有龃龉,此为二利,沐南春心中有鬼,欲引山崩来杀我,更是三利。”
老王叫道:“他要杀你,有什么利的?”
赵晚亭声音低得要听不见:“苏大人的意思是……”
“贞戚戚前夜里与我相谈后,已经对沐南春颇有疑虑,倘若‘罗苴子’得了消息,沐南春假意与他们结盟,实则埋下陷阱,欲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些剽悍勇士,会作何想?当此之时,又听闻两山塌陷,封住退路,将他们困在敌军阵中……若不殊死搏斗,岂非辜负了猛虎之名?”
赵晚亭猛地向后一退,激动道:“若那时……”
“若那时,沐大人正在哗变的乱军阵中,”苏逾白眼里闪过一线冷光,好似无声的闪电,“刀枪无眼,以死全节,并非罕事。两败俱伤,此地无主。何况黔地在云南,西京之间,西京纵要派兵来救,也快不过肖大将军。彼时再取云南,岂非易如反掌?”
赵晚亭连连顿首,赞道:“妙计!妙计!”纵然他一向稳重,此时也不禁心荡神驰,飘飘扬起来,只觉得顺遂无比,连想三遍,才觉出困难来:“我带的人甚少,这……乱军之中,如何就能找到沐大人?”
苏逾白仿佛早就思虑过这一点,胸有成竹:“沐南春既然请我去军营,我便能担保,与他寸步不离就是了。你的人有什么响箭,鸣镝之类,只管给我,届时以此为号令,寻到我,便寻到沐大人,有何难处?”
此番再无纰漏,赵晚亭怕他反悔一般,从怀中掏出一个弹丸,放在桌上:“点燃引信,此物便可放出彩烟。以此为号,定能诛灭沐氏叛贼。”
他往窗前倒退了两步,犹自思索种种安排:“向里虎负责炸山,他有勇无谋,稍加哄骗就能上当。然而沐南春老奸巨猾,生怕两方干起来,对自己的人极为约束,民兵与‘罗苴子’划营而居,三令五申,叫士兵不可滋事。虽有矛盾,可短短一天,要叫他们彼此间打起来,却也不容易。”
此人谋事缜密,十分小心谨慎,处事风格与苏逾白不谋而合。苏逾白暗暗称许,口中却故作不耐道:“这点小事,还要我教?若叫人热血上涌,头脑发昏,莫过于酒。晚上给他们送去,凌晨再寻几个落单的醉汉,割了喉咙,分别往两处营前一丢,白日里醒时,还能不起杀心?”
赵晚亭深鞠一躬,从来时的路跳了出去。苏逾白走上前,将窗页合拢得严实,一丝缝隙也不漏。转过身来时,见乐佚游正凝视自己,神情难以言表。
他抿了抿唇,明知不会有什么中听的话,还是笑问道:“堂主有何高见?”
乐佚游摇了摇头,语气奇异:“你这人还真是奇怪。”
“愿闻其详。”
“我见过的人,不论善恶忠奸,似乎都有行事的原则,至少,也装作他们坚守原则,”乐佚游慢慢道,“倒是你,平日里瞧着好像心软得很,可遇见这种事时,偏偏又杀人不眨眼起来,连装也不装,叫人很是吃惊。”
苏逾白不答,反问:“堂主是神医,若是有遇到人得了毒疔,该如何去治?”
“脱疽者,内腐外坏,”乐佚游不解其意,只是照实答道,“病源气竭精伤,淫火猖獗,多自手足末梢而起,宜早治之,孙真人说,疔之著人,在肉则割,在指则截。若是毒疔长在肉里,则要把那一块肉割去,若长在指头上,就要把手指截去。”
“医者仁心,又为何要断人手足?”
苗邈见不得这半桶水还敢质疑他师父,忙道:“疽毒阴疮,毒积于骨髓,若不脱除,等到毒气侵入内脏,脏败腑亡,就是大罗金仙也难活。患此疾者,欲要调和,先要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医者宁可舍去一条肢体,换他活命。此乃恶疾,他不怪自己平日不重调养,反而怪大夫为了救他狗命,割了他几块臭肉,哪又有这样的道理?”
“可这病人只要你割去溃烂痈肿,你却害得他疼痛流血,或者伤及尚且健全的肢体,岂非庸医?”
“苏公子这是在讲笑话了,天底下哪有割疮不流血的事?”苗邈笑起来,“何况真要操起刀来,就是宁可多割也不能放过,否则毒疽一旦转移,便要前功尽弃。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能看大夫医术好坏,尽可能少地伤及好肉,却不能保证一点儿也不出错的。倘若他还要责备我师父医术不高明,便是在一味苛求了,如此吹毛求疵,又怎么自己不去给自己开刀,还要巴巴地求别人来相治?”
他还要喋喋不休,乐佚游摆摆手,叹道:“你不必再说,苏公子之意,我已经明白了。常人不能自医,是因为并无这样的本领,而医者不能自医,却是因为顾虑太多,总想着要万无一失,可世上究竟没有这样的好事,”她神情惆怅,“若在平日里,自然是要保全肌肤,最好一点损伤也不要有,可既然患了重疮,非下狠手不能治,此时若真有仁心,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血死心败,周身溃烂而亡。救国如治人,医术各有好坏,只不过尽力而为,尽可能减少损伤而已。”
苏逾白道:“不错。”他沉默一会儿,寥寥道:“苏某术业不精,唯同蜀相一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罢了。”
他在透亮的窗格上落下灰色影子,挺直如青松。乐佚游瞧见,心中却想:他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自然十分妥帖漂亮,可这份忠心,究竟是为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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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不能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