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逾白把杯子磕回桌上,砰地响了一声。
他顺了顺气,勉强开口道:“怎么又来个自尽的?”
点的是那赤石村里的芸娘。魏紫之死,只怕是和她一样,有什么关窍。想到芸娘,却又想到伏肆那日无端地撒谎,心里不舒服。眼瞳深了深:“怎么回事?”
伏肆道:“赵公子的尸体被官府收走,连同魏紫也被收押了。今天早上官府传来消息,说是魏紫贪图恩客金钱,谋财害命,事败之后畏罪自尽,如此结案。”
“就这么结案了?”苏逾白眯起眼睛,“人可是你杀的,这急急忙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给我们擦屁股呢。查出来什么没有?”
伏肆不负所望。“赵公子是州官府上的家兵,”他说,“凌晨时分,便有**人从州官府上出来,拿着厂公的画像,暗中四处打听。”
他从怀里拿出叠好的一张纸来,边缘有些破烂:“属下击昏一人,夺了一张。”
苏逾白将那画像展开。里面确实是他,惟妙惟肖,画得惊人地像,连眉间的一点红痣都点了出来。
画上的人神情阴鸷冷厉,看着就像一顿饭要吃几个小孩。
这绝非靠口口相传捕风捉影就能画就,画像的人见过他,不,是熟悉他。他将纸叠回原状,难不成真是肖岸?身边带着个宫廷画师。
真麻烦,居然已经被人盯上了,即使现在想抽身,想必也是不行的。运气真他妈的好,下定决心抽刀断水,结果兜兜转转只是把缇骑与手下的情报班子给折腾掉,自己却巴巴地送上去,好像螃蟹煮熟了还乖乖去了壳,香嫩嫩的谁不想咬一口。
叹了口气,把画像叠好,扫了一眼面前站着的人。
行吧,如今就剩这一个能用。解决掉这一桩就差他回去向皇上复命,自己趁机跑路,从此再也不碰这些事,两个问题一次解决。就这样,来吧。
他寻思片刻,问:“这是什么地方?安全么?”
伏肆道:“这是天地会的地方。”
“天地会?”苏逾白奇道,“你怎么还和他们沾上关系了?”
天地会源远流长,原来是由穷人自发组织的互助集会,主要构成为失去土地的农民,商贩等。到了本朝,益发壮大起来,为了扩充组织,三道九流兼收并蓄。人才那叫一个不拘一格,走私贩,江湖骗子,窃贼扒手,乞丐小偷,拍花子人牙子,男盗女娼,无所不包。势力渗透颇广,组织隐秘极佳,在底层人民心中威望甚高,时或与地方官利益勾结,时或与江湖门派共谋合作,甚至具有一定的武装势力,官府也莫之奈何。
伏肆坦然道:“天地会遍布四域。伏卫本不是官府组织,如办隐秘之事,此道最为迅捷。我们常从中探听消息,获取庇护。”
苏逾白敲敲手指:“你既从他们这儿得了好处,也必付出些代价。伏卫可是皇上的亲卫,他们却又叫你们做什么?”
伏肆抬头望他,忽地单膝跪下,道:“伏卫从不敢叛,只是偶尔替他们处理些江湖上的仇敌,官府之事,一概不插手。”
这话说得倒也确实。伏卫最擅长的莫过于杀人。可若在江湖上真有什么仇人,值得天地会动用人情叫他们动手,想必也不是什么小角色。终究到底,还不是用命来交易。
“官中的人便不能用么,偏要这样自作聪明?”
伏肆抬眼看着他,唇角稍纵即逝地闪过一丝弧度。
苏逾白眼睛都睁大了。
那是在笑吧?确实是笑吧?!
那没有生气的小子难得漏点情绪出来,居然还是在笑他?月初了,解药到了,翅膀硬了?
但伏肆再开口时,偏偏又是很恭谨,毫无轻慢之意的:“即便是西厂里收集上来的消息,也有小半是从天地会里买来的。厂公贵为首脑,想是不管这些事的。”
他却说中。西厂各班都有自己的手段,苏逾白向来放任不管,只要能做事,不惹祸,便随他们折腾。如今发觉自己竟无法反驳,眼睛瞪得便更大了。
喝喝,倒小觑了他。
就像发现捡来的小灰狗,笨到连摇尾巴都不会,居然懂得翻出去咬鸡。
然后才意识到,这本来就是猎犬,说不定还有狼的血统。
很得意吧,这家伙。如果有耳朵,该立起来抖抖了吧。
他瞪着眼睛,却根本看不见伏肆脸上什么神情,最后蛮不讲理地说:“谁准你戴面具的?”
伏肆显然愣了愣。
他摸了摸脸上那一片薄薄的银光,还没开口,就听苏逾白道:“脸凑过来。”
伏肆默默地将脖子伸过去,虽然不知道厂公为什么生气,但总之是发怒了。得挨几下,他闭了眼睛,左右不能躲,如此便可以避免血溅进去。
却没等到主子教训,那手伸过来,轻轻巧巧将面具给摘下,指甲刮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往下滑。他耐着性子等着,那指尖已经触到他嘴角,转向一折,指腹用上了力,蹭上他唇,打着旋儿揉着。
厂公……指侧有薄茧,是读书写字的人。这样想着,那只手的虎口已经掐上了他的下巴,缓缓摩挲着,触感粗砺,也有茧,经常练武。忽然听到苏逾白嗤道:“你闭眼睛做甚么?”
伏肆睁开,因为嘴巴还被捏得有点歪,说话也是含糊的:“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苏逾白含笑地问,那唇冰凉,因为秋冬干燥的缘故还微微起皮,但揪起来很有弹性,摸着也软,于是指甲用了点力按下去,底下很快出现一道裂口,渗出血来,这张脸——周越琰的脸,立刻显得很惨,是被凌虐过的样子,但是神情还是伏肆的。
好像知道自己被欺侮了,表现出一种很阴郁的神情,又好像不太明白为什么,眼睛里面还有点茫然。
又怪,又可笑,又惹人继续动手去虐下去。真招打,而且不叫人可怜。在队里也会经常被人打个不停吧,如果挨打只会垮下脸,沉默或者说一串“…?…”,越欺负脸越垮,问号越多,并且开始瞪瞪你,但既不会哭,也不会求饶,更不会反抗的话。
他松开手,温和地说;“你这个月的血丸到了吧?”
这话简直立竿见影。伏肆的脸顿时又白下去三度,简直像刷墙的水了。
果然只有这东西才能牵动他的心。
苏逾白猜那颗心大概也是粉白粉白的,不怎么跳。于是有意在上面咚咚咚地撞钟:“给我。”
伏肆手缓缓地伸进衣襟里,他很慢很慢地摸出来一半,还是那个青色的瓷瓶子。
然后他手就僵在那里,好像被无形的力量捏着,青筋都蹦出来了。
“怎么啦,”苏逾白笑道,“舍不得给啊?”
伏肆垂下眼睛,看着那小瓶。
里面沉甸甸的,可是一个月的分量。
他断了两天的量,已经是痛得要死了。
像是要哭了,小尸体,还生气,气得要命,苏逾白想,好吧,如果他敢掉一滴水给我看看,或者瞪上一眼,我就……
我就还给他。
诶嘿。
他忽然想到自己当真幼稚,偏要戏弄这个比他小过一轮的暗卫。毕竟人家也没做错过什么,一直本分地尽忠职守,没道理因为父母没烧香长成这样就倒霉,心下当即有些软了。刚想开口,肚子上却挨了一捣,正对上他脐下三分,硬得他险些叫出声。
伏肆突然很坚定地打开臂,像是怕自己反悔一样,直直将那小瓶递出去:“遵命。”
模样和上回分毫不差,他脑袋还偏在一边呢,声音也有些哑,压根没瞧见苏逾白扭曲的脸色。
呸,他往后退两步,恶狠狠将那瓶子从伏肆紧紧的手指里抠出来,真不是冤了他,有些人,就活该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