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这院子里立了片刻。苏逾白松开手臂,道:“好!进去吧!”伏肆似有踌躇,仿佛还想再练一会儿,苏逾白也不管他,大踏步地走回去。
进了一楼厅里时,只见萨老板已经去睡了。厅里空荡荡的,桌上点一盏幽灯,薄訏谟伏在上面,额发压成毛茸茸的一团,像桌上趴着一只黑猫,后面乱糟糟垂着一条辫子尾巴。薄远猷俯下身,从后面瞧着他,手似乎按在他哥哥后颈上,光线太暗,看不清神情,大约是站了有一段时间了。
苏逾白脚步一响,他立刻便直起身来,手也撤回了,亮光在指尖一闪,原来捏着一柄小钺,那锋锐的刃尖就一直抵在薄訏谟脑后,稍一动弹,便能将血管划破。薄远猷懒洋洋道:“哎呀,怎么有人来了,真不凑巧。”
苏逾白微皱了眉,薄远猷一天到晚与他哥势不两立,可在刚才,才真真正正流露出杀意来。他几乎疑心薄訏谟已然一命呜呼,仔细看时,人依然一动不动,肩膀却轻轻起伏着,可见还在熟睡而非给人在梦里干掉了。
薄远猷将他扶起来,薄訏谟被扰醒,抬眼一瞟,没作声,他伤了足手,软趴趴只是靠在薄远猷肩上。忽而笑出声来:“教主都给克没了,如此好的机会,你竟不动手?”
显然是对弟弟说的,而薄远猷唔了一声,道:“左右已经是倒霉透顶,你总不能躲懒,只管叫我一人去寻找教主,那岂不更为糟糕。”
他架着哥哥就要上楼去,回头看了苏逾白一眼:“我们明日就要回石林,堂主自然是和我们一同去的,也不知苏统领意下如何?”
苏逾白想起阿竽,知道是离不得乐佚游的,道:“如能随行,自是苏某之幸。”
次日二位护法与乐佚游相合计,果真取道西南,往滇浦云南方向而去。一路气候暖湿,丘陵连绵不绝,离江东鱼米之地益发远了。
萨老板将他们送过北盘江,此后便一直坐船,常见青年汉子,山匪路盗之流,自带兵刃马匹,要去肖岸大将军处投军的。天地会路子既广,苗邈每到一地,就要千方百计地抽出闲空来和兄弟们交流情报,打探了消息回来。苏逾白便知肖大将军正在招兵买马,渐渐地,连麒麟储已被寻得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在此地大为流传。若两条好汉在路上相逢,问过姓名后,得知都要去往肖岸府上效力的,则必要先口中祝祷,麒麟储大难不死,千岁安康,天下有幸云云。
肖家世代于云贵一地经营,威势极大,麒麟储又是紫微天降,先帝亲举的东宫太子,在民间颇有几分传奇色彩。肖岸将他接回肖府,明面上固然未曾透露分毫,暗中消息流通,对肖府威望却大有裨益。一时间,莫说黔贵,滇南,便连四川,湖南,广西的武人军户,也纷纷赶去投效。百姓口口相传,只知麒麟储,却不知皇上。俨然在西京之外,又立上一位万岁爷了。
如此兴兵作浪,分庭抗礼,隐隐有乱世之象。苏逾白心中暗忧,只怕祸起萧墙,若有战事,还恐带累了无辜百姓。然而朝廷那边却毫无动静,置若罔闻。他估摸着萧信衍带话回去已有半月,若皇上还能听他三分,早该迎取麒麟储回宫,消弭一场大祸。可西京里竟然不闻不问,毫无响动,任由肖岸扩充军队,势力一天天壮大起来,养虎为患。简直不知道在动什么脑筋。
而阿竽的身子却渐渐好起来。虽然毒依然无解,然而她每天用着天香下殿,又有乐佚游与她调息,三日内便面色红润,五日下床起步,十日已然是健步如飞,精神健旺,与中毒前略无二致。她已经听说过耶摩罗阇的来龙去脉,知道若是在乐佚游内力耗竭前得不到解药,后果惨痛无比,日常却是喜乐自若,好似浑然不挂在心上一般,胸襟开阔,不由得叫人暗暗称奇。
一日船又靠到岸边,是个不小的城镇。苗邈不消说,自然下船去采购物资,打探消息。乐佚游行动不便,待在舱中,由薄家兄弟照料。苏逾白喜静,阿竽便缠着老王,让他带她下去玩。老王拗不过她,只得带她去岸上码头闲逛。
码头上设了一个集市,人潮往来不息,商贩叫卖吆喝之声不绝。此日天晴,澄空蓝白,略无纤翳。湖面辽阔,浮光跃金。此地无山,日照极为充足,视野也开阔起来,唯有天与水碧。
木筏无数,在码头挤作一团。颜色鲜艳的刺绣,花朵,七彩珠子,装在大黑瓮的蛇泡酒,一匣一匣的普洱茶,滋味鲜美的火腿,汁多味甜的褚橙,尽数摆开来,看着叫人眼花缭乱,沉郁之情顿减。阿竽喜欢热闹,钻进人堆里,这也瞅瞅,那也瞅瞅,一时大乐起来。
她远远望见一群人围在一圈,料定那处必定有什么新奇物事。仗着个子小,三两下就挤进人堆里去看,不由得啊的一声叫出来。原来竟是两只大孔雀,张着蓝金碧翠的华艳羽毛,尾巴打开,如同千万只精细描画的美人眼睛,睫羽秀长,都是浓浓的一笔墨绿。那两只孔雀正比斗赛舞,甚是好看,不时发出嘎哒哒——哐啷啷的声响,一面啼鸣,一面爪子上拴着的铁链子不住晃动,原来都系在一根竹竿上。
那竹竿旁另靠着一个二三十岁的女子,黝黑皮肤,神色百无聊赖,嘴里嚼着槟榔,一口牙齿都染得发红。她穿着甚是浮夸艳丽,露出脖颈,双臂,腰肢与半截结实的腿,都是光亮的浅褐色。两肩上系着些物事,尖尖的好像犀牛角,阿竽曾看见萧信衍腰上戴过那样的装饰,知道叫做玉觽。只是这明显不是玉质,倒像是铁器一样。脚上蹬一双麂皮靴子,头戴花冠,眼睛周围又有几笔花花绿绿,不知撒了些什么亮粉,在太阳底下粼粼发光,便画得如同那两只孔雀一般。
她一手环着竹竿,拿着一只碗,人斜斜靠在上面,时不时举起那只胳膊来,向人们讨赏钱。
那女孩举动轻浮,面貌又不甚美丽,额头细窄,瞧着还有几分残酷凶狠,可不知怎的,那裸露在外面的肢体却显得十分有吸引力,好像一头斑斓的锦豹,叫人移不开眼睛。阿竽本不太通晓这些,只瞧着周围男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那女孩的腰窝椒乳之上,便暗暗地呸了一口,寻思:这家伙不是什么好女人。
她只不过轻轻吐了一口唾沫,那豢养孔雀的女人忽然便抬起头来,目光直射向她,双眸给颜料染得墨绿,扁平的鼻翼翕动着,似乎在闻着什么。阿竽吓了一跳,赶紧将眼神转到别处。只是心中忿忿不平,悄悄儿骂了一句:“臭婊子。”
阿竽声音甚是低微,便连自己也听不太清的,料定对方肯定就听不见。谁料话音刚落,那女孩竟松开竹竿,往自己这边走来。
那竹竿孤零零的一根,却也不倒,拴在上面的孔雀还在比斗,拉扯挣扎不休,它却稳稳立定,如同泰山一般。好事者低头去看,才发现那竹竿竟然已经给扎进青石板地里好长一截,如同筷子扎进豆腐里一样容易,纷纷惊呼出声。
阿竽惊呆,顾不上体面,转过去就要往人群里钻,撞进一块挺硬的胸膛,抬头一看,正是老王,顿时心下大喜,转头一缩,已经躲在老王身后。
老王一手护着她,注视着那女孩肩上叮叮当当的铁器,神色却颇为紧张。眼见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扬声道:“尊驾可是重明教二十八宿,昴日凤,雷凰泽雷女侠?”
那女孩眼睛便转向老王,开口道:“重明教里,一向只有我昴日鸡,再没什么凤啊鸟的。”
她操一口滇南口音的官话,语调上颇为生硬,显然并非汉家女子。老王原是有意抬举,想着管女孩儿家叫鸡怎么好听,于是将这一字替去了。却不料她既是异族,也并不以为意。马屁拍不成,反碰了个软钉子。只能接口道:“姑娘芳……大名,远播海外,久仰久仰。”
他原来要说芳名,只是她确实不是什么深闺小姐,而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雷凰泽道:“你认识我吗?我倒是不曾认识你。”
她这两句话听起来傲慢至极,阿竽大怒,跳出来就要和她理论两句,老王赶紧将她塞到身后去,知道这雷凰泽并非蓄意寻衅,而是不通礼数之故。再者,雷凰泽动一根手指头,摁死他们十个也绰绰有余。纵然再怎么傲慢,也只得忍了。
雷凰泽往前走了两步,又道:“把那个小女孩儿给我。”
老王寻思不妙,先往阿竽脑袋瓜子上扇了一逼兜,打得她啊地一声叫出来,然后陪着笑,道:“小孙子不懂事,不知何处得罪了雷女侠,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老头子回去以后,一定给她吊在梁上,狠狠打屁股。”
阿竽听了,在后面就踹老王一脚。雷凰泽奇道:“我要你打她屁股做什么?你想打她,你自管打她,倒也不关我什么事。但这女孩儿必须得跟我走。”
老王一听,便知不妙。没奈何,先搬出薄訏谟薄远猷来吓人:“女侠看得起我家小孙子,想请她去做客,本来不该推辞,只是贵教左右护法,对着丫头另有安排,恐不能立即从命。”
他话依然说得十分客气委婉,只盼雷凰泽听得上司的名头,就能罢休。谁知雷凰泽偏一偏头:“谁要请她做客?我是要捉了这女孩子,去找丙火阁换一张英雄帖。赶去京里参加武林大会。那两个姓薄的,若是现在来和我抢,我自然抢不过他们,可既然重明教都没了,凭什么他们说什么,我便要办什么?”
她一片率直,不通时务,将这了不得的真情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尽数说了。落在老王耳里,却非同小可。老王惊道:“什么?重明教没了?你们教主呢?”
雷凰泽脸上恐惧神色一闪而过,却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讲?你让还是不让?”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反手将肩上那两片铁器取下。抖落展开,慢慢儿戴在手上。原来竟然是两只怪模怪样的铁手套,一叶一叶皆由精钢打成,掏出孔来,用丝帛穿就了,所以钉钉当当的。指甲弯出来,足有五寸长,尖锐无匹,上手一展,便如同十柄寒光四射的小匕首一般。
老王见之色变。她这武器原来化自江湖里常用的鹰爪,外形却又更为纤长尖细些。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手诡异功夫,自号孔雀手,路子和名门正统风雷金雕门下刚劲生猛并不相同,反倒十分邪性狠毒,与人交手时,丝毫不容情,动辄割经断骨。
风雷金雕门所授的武功,自秉天地正气,抓除邪佞,行动时猎猎作响,浩然如风雷大作。雷凰泽这孔雀手,却远不如听起来那样美,江湖传闻其动作路数甚是偏奇,摸爬滚跌,猥琐丑恶,只以伤人为要务。哪能称得上苍鹰搏兔之相,分明就是鸡飞蛋打之流,故取了一个诨名叫鸡王母。只是既然少有人胜得了她,这鸡王母的大名,江湖人谈起来,自然也是畏惧多过戏谑的。
对付老王,本来更不需要用这样的杀器。只是刚才老王提到薄家兄弟,雷凰泽不免心里有忌惮。只想速战速决,免得碰上左右护法,腿一蹬,已经便弹身而起,人在空中,恰如一只大鸟一般,老王抽了刀,往上一格,还未有金属相撞之声,胳膊已是一阵剧痛,血流如注,刀哐啷便掉在地上。竟是抬得太慢,还没能挡格,雷凰泽那孔雀手就已经变招,伤了他臂上大脉。连一招也未能过了。
正惊骇间,她已经自头顶翻过,铁爪勾住阿竽肩上衣服,径直一扯,阿竽一声惊呼,已经被她横负在肩头。雷凰泽转眼间跳回去,单脚立在那根尖尖的竹竿上。老王明知不敌,还是追到竿下,却见她高高立在竿头,嘬嘴吹了长长一声口哨。
下一瞬,码头上传了一声悠长象鸣,只见一头瓦灰的大公象,亮着明晃晃的两根象牙,牙尖给磨得极利,还镶了精钢,便直朝这里奔过来,脚步沉重,连大地都为之一震一震。所到之处,翻桌倒柱,褚橙滚落一地,器皿尽数踩碎,人群惊呼起来,纷纷逃散。老王眼瞧着大象奔到跟前,更不停步,背上负着一个莲座似的大象鞍。这象鞍甚是巨大,形状更与马鞍不同,好似一个没顶的马车厢。雷凰泽点足跃起,就落在那个大木筐子象鞍里。她背负阿竽,一手拔出竹竿,将那两只孔雀,一边一个,塞在自己旁边,手持竹竿,往象额上轻轻一点,那庞然大物随即转向,狂奔而去。
阿竽紧紧贴在那雷凰泽背后,挤在象鞍里。在象背上一抛一抛的,屁股快要裂成两半。旁边的两只孔雀还在那里尖声大叫,脖子伸长了,啄咬个不停。象鞍里臭烘烘的,一股酸气,不知道是畜生们身上的,还是那女人身上的。她又怕又恶心,眼看着孔雀往自己身上啄,赶紧一手掐住它毛拉拉的脖子,下了狠劲。
那孔雀连白眼都给她掐出来了,张大了鸟嘴玩命咳嗽,翅膀扑闪着。雷凰泽转头一看,眼睛都瞪直了,竹竿往阿竽头上一敲,甚是用力,阿竽眼前一黑,手就松了,脑瓜子剧痛。却听她骂道:“小畜生,敢动我二哥!”
阿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二哥?”
“这是我二哥,”雷凰泽道,心疼地摸了摸那鸟玩意的脖子,“你胳膊下夹着那是我大哥。”
大哥二哥尖叫不休,阿竽头上有**辣的东西流下来,摸了一把,满手鲜红。给这女人打得血都流出来了,她在心里恶狠狠又骂了几声婊子。光天化日,在集市上就敢这样抢人打人,若真给她带进小黑屋,岂不是要给折磨死了。
她几乎想翻身从那象鞍里跳出来,可那大象在街上跑着甚快,象背又高。掉下去也给弄个瘫痪。正无计可施时,忽然见街边支着一个小摊,一个高挑瘦削的黑色身影半弓着,似乎正在挑什么东西。旁人见了狂奔的巨象都躲,他倒是不急不忙,依旧在那里俯身翻看。
阿竽想这人十分眼熟,待巨象擦过去时,瞟见了他高马尾上的红色发带,心中一震,大声喊叫道:“伏肆!救命!”
那人转过身来,怀里抱着一个纸袋,抬起头便是一张银面具,果然是伏肆。她只喊出这半句,便给雷凰泽抽了一巴掌,牙几乎也要掉了,只盼着伏肆能看见自己。
雷凰泽驱象,往前奔出两步,却见人影一晃。一人站在路中间,正是那象必经之路上,她不理不睬,竹竿又往象头上点了两点,叫它不必管行人,直接便冲撞过去。
那速度极快,大象仰着脖子,晃着两张大蒲扇似的耳朵,狂奔过去,即使不给两根锋锐的象牙戳出两个透心凉的洞来,也给着象头撞飞,象蹄踏碎。
冲到跟前,那人影便不见了。大象头却忽然一低。象鞍往前一晃,雷凰泽低头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握在一根皎洁光耀的宝牙之上,那肤色竟似比象牙还要白上几分。还没等她赞叹,只见半透明的手背上青筋暴突,咔地一声,比胳膊还粗的象牙竟然就那样往外一折,歪扭过去。
巨象张开粉红大口,怒声痛鸣,象鼻子蟒蛇一样,仰天抽出去,双足前抬,直立起来,就往前狠狠踏落。雷凰泽上身后仰,阿竽眼瞧着身子悬空要掉下去,大声尖叫,顾不得敌我,赶紧一把将身前的人紧紧搂住。
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雷凰泽本来就和她紧贴着,此时给她箍得死紧,脱也脱不开。伸长脖子去看时,只见大象俯身急踏,黑衣人却仰面下腰,手里紧紧握着那截断牙,尖端向上,双足一滑,疾若离弦之箭,从象喉间,经象两前腿一路掠到底,转瞬从后腿空隙间钻出,直起身来,跃在一旁。
大象踏了个空,前腿落在地上,怒吼渐渐转作哀鸣。四蹄不稳,轰地跪倒在地。如何也起不来,血如雨下,凝成好大一泊。它从喉头被豁开一直到腹尾,脏腑溢出,流了一地。
伏肆慢慢走近,手腕一抛,叮地一声,那扳下来的断牙已经落在青石板地上,滴溜溜打着转儿,精钢尖端全是红的。
他从头至尾一语不发,如今也是沉默地仰头看着雷凰泽,怀里还抱着那个黄纸袋,袋上溅了几滴象血。意思不言而明。
笑死,jj莫名其妙就锁,小小小小作者哪敢有话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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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昴日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