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微正了正身子,将书摆在面前,摊平了,低下头,手指压在左上角,压着一溜竖地挪下来,目光跟着它移动。
自古写字便是自上而下,从右至左,哪有从左往右看的道理。苗邈好笑,推了他一把:“你当是看画呢?”
伏肆并不说话。他一个个点着,读得极慢,一页点完,并不思索,便再翻一页,继续移动手指。身体一动不动,宛如石塑一样。苗邈瞧着无趣,捡起琴弦,道:“一个半时辰,别忘了。”
他咿咿呀呀地拉起来,伏肆充耳不闻,只是笔挺地跪坐在那里,这样翻着。过了小半时辰,那书页的哗哗声忽然停了,伏肆合上一本,闭目坐着。
苗邈停下动作:“完事了?还是睡着了?”
伏肆好像没听见一样,连呼吸的声音也浅淡细微,渐渐的居然就没了。苗邈觉出不对来,凑过去看:“肆兄?伏肆?”
他见人一点儿动静没有,伸手就去捏他脉。手心冰冰凉的,脉微弱得像没有了,吓得就要去掐他人中。手刚要捏上去,伏肆面具后的眼睛忽然便一睁,毫无波动地望着他。
苗邈拍胸道:“吓死人了——你演我呢?”
那眼睛黑洞洞的,伏肆没回他。僵直地又抽出来一本,一样式地摊开。手指又点上去了。
这动作像个活死人,让人心里发毛。苗邈一边拉着琴,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忽而就有些后悔了,大半夜的,真不该和这刚挖出来的坐一块儿。
他目光总是禁不住往伏肆那里游移,和刚才一样,伏肆每看完一本,便闭上眼睛,静坐半晌,和没气儿丢了魂似的。苗邈一晚上看他在眼前死来死去几次,脊背上寒毛直竖,汗都要流下来了。
他如坐针毡,只觉得度日如年,真想狠抽早上的自己两个嘴巴。
叫你胡说!叫你放屁!叫你乱应!
还有一炷香时,伏肆终于翻完了。他凝眸坐了半晌,重又拿起第一本书起来。从第一页打开。
这回他看得极快,不用手点,目光忽而往左,忽而往右,飘然不定,时上时下,哪里是在读书,简直是发了狂一般。过得极为迅速,书页哗哗地翻着,每一声都往苗邈神经上扎一针。
一刻钟后,他停了,将最后一本合上,落在书堆最上面。手掉下去,头也垂下来,在胸口耷拉着,和被人从后面一刀抹了脖子一样。
良久,他始终维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苗邈壮着胆子走过去,伸出根小指,照着他额头戳了一下。
他没用力,可伏肆却像个桩不稳的稻草人,就这么向侧旁一歪,晃悠两下,重重倒在石砖地上。
苗邈震惊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跳起来,把他半扶半抱地拖起来。拉他的耳朵,音都有点破了:“喂,喂!你咋搞的,咋搞的啊!唉,我就说这书里有毒,害人不浅!你撑住啊,我马上去找师父!”
他拖着伏肆,刚走两步,伏肆脱力的身体使起劲来,自己歪歪斜斜走了起来,把苗邈推开。
“没事。”他开口说,声音跟吹气一样,很是委顿。
苗邈瞧着他:“你确定啊,你嘴唇白得和纸一样。”
“没事!”
他用了点力去强调,可惜还是没什么说服力。苗邈指了指自己的唇:“嘴边流出血来了。怎么突然身体就不行了?”
伏肆伸出舌头舔干净了。
“我行,”他很固执地说,“那是口水。”
苗邈:“……你的意思是口水是粉色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伏肆避重就轻:“走了。”
他是真用走的,没像之前那样,神出鬼没,飞檐走壁,一瞬间就不见了。而是像个普普通通的人一样,拖着脚,往外面一步步去,背也佝偻着,好像精气神都耗尽了,看上去很是憔悴。
苏逾白一大早看见伏肆,纵然他见多识广,也不禁地挑了挑眉。
搁哪鬼混去了,竟然能搞成这样一副精尽人亡的模样。
“你怎么了,”他说,补了一句,“说实话。”
“……没睡觉。”伏肆有气无力地回答。
这简直就是在讲废话。
没睡觉,睡什么去了?
“那现在就睡觉,”苏逾白不想和他计较,指了指床,“睡完和去阿竽说一声,我们明天起早走。”
船老大他们已经把那倒霉催的船修好了,因为是老王带的好路,又有乐佚游的命令。侗寨里的人没收他们一分钱。加班加点,总算可以走了。虽然是赶不上过年了,但想着元宵节前能还家去,也是好的。
伏肆道:“我要当值……”
“大年三十的当什么值呢,”苏逾白说,“放你一天假。今天我也懒得叫你跟着,脸色怎么这么灰,看着那样碍眼。”
他犹自惦着昨晚的憋屈,所以有意地加了点人身攻击。伏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在床沿上坐下:“我就睡一会儿,您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睡多久都行,”苏逾白抬头看着窗外,是个阴天,暗沉沉的,云在天上层层叠叠,八角重檐一样地堆起来,似乎有点要飞雪的意思,“今天用不着你。”
他从来没有见过伏肆睡觉,现在才知道这觉睡得有多么不容易。
入睡很简单,伏肆穿着中衣侧躺着,盖好被子,几乎是一瞬间就入眠了。苏逾白站在窗前,向外头看了一会儿,已经听到他清均的呼吸。他刚转头迈出一步,往地板上踩了一下,伏肆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
苏逾白:“嗯?”
伏肆往下缩了一下,依然朦胧地看着他,将下半张脸塞进被子里,耳朵用被角堵住。
苏逾白想着他那经过改造的听力,抿紧了唇,走去桌前,伏肆始终清醒地看着他,显然是没睡着。直到他开始坐下干自己的事儿,他才又闭上眼睛。
苏逾白研墨,悄悄地将学来的东西写了几页。为了尽可能轻,一笔一画写得很慢,伏肆也在身后沉静地睡着,没闹出来什么幺蛾子。他松了口气,笔往砚台上搁的时候没注意,稍微响了点,心里一不禁咯噔。
果然,身后那目光又开始活动起来,幽幽地看他了。
这不能动,那不能动,苏逾白直起身,干脆说:“我出去。”
伏肆也翻身坐起来,抱着被子,露着一半锁骨来。他懵了一会儿,说:“不要。”
又说:“已经睡好了。”
那声音软软的,因为疲倦显得中气不足,吐字一个粘着一个,和汤圆似的黏一块儿。苏逾白正要说话,房门吱呀一声响,老王抱着柴火进来了。
伏肆在床上躺着,苏逾白在桌前坐着,这场面如此倒反天罡,以至于他都多看了几眼。但没吱声,只是把房间里的炉子给点上,柴火塞进去。
那柴发出噼啪的声响,旺盛的火焰跃动起来。苏逾白皱了皱眉:“要不,别点了?”
老王白了他一眼:“你不冷?不冷就不点,白瞎我好心了。”
他扭头走掉,带上门。苏逾白走过去,抽掉多数,只留下两根,燃着幽幽的火苗。
“你别动。”他一边指着伏肆,一边把自己外衣脱掉了,伏肆抬眼瞧着他,明白了什么似的,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手指太过无力,第一下都没拨开。
苏逾白给他摁住了:“干嘛呢,别招我搞你。大白天的不做这事儿。”
他见伏肆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又使坏地去捏了一下,才道:“我和你一起睡,总不吵了?”
反正今天是除夕。天阴有雨,适合睡觉。
求霸王票,营养液。
wb:读作寒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