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全老爹家,便建在这离聚堂最近处,如此殊荣,倒不知是否为族长之位的缘故。
当他们绕过聚堂之下时,便可见这塔楼下宽上窄,一层层变小,形同松杉。顶部如一间阁楼,底层状如亭,地方阔大,数十根柱子在边角支撑,半身高的雕花围栏绕边,竟然并无墙壁。里头如何情形,瞧得一清二楚。只有长条板凳排列,中央挖着一个火塘,白日里只有灰烬。另有四根梁柱在火塘四角支撑。
一族圣地,却并不如祠堂庙宇一般阴深隐秘,无门无窗,周围又无半个看守。只有一个灰衣男子,坐在板凳上忧郁地剥着瓜子。
坦坦荡荡任人来去,倒是叫人意外。
底层空荡,并没有什么楼梯可通上层。仰头往上看时,只见每一层壁上都有雕花彩绘,却没开窗户通气,才明白,这聚堂只怕只有底层能用,上面有檐无层,只起了装饰作用,是座瞧着夸张些的大凉亭罢了。
这倒使苏逾白稍稍松了口气,方才老王朝塔楼叩拜时,他还以为这其中藏着什么人,聚堂如此高大,天然具有一种压迫感,便是说里面住着一支军队也说得过去,自然令人不安。
他笑自己做多了阴私活计,不免多虑。可走过楼下时,身躯却一震。恍惚间,竟觉得塔上有目光在注视自己。抬眸去看,却只见那重重飞起的檐角。
那被盯着的感觉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如雾气悄无声息地融化在阳光下。
苏逾白不动声色地又朝聚堂靠近了两步,往里头探究地打量。他踩上门口的台阶,还没细看上两眼,那坐在凳子上剥瓜子的颓唐男子突然抬起头来,眸光烂烂如电,向他直射而来。
苏逾白还没来得及什么反应,只听铮地极清亮一声,仿佛一击快到划破了空气。伏肆已经拔出来那柄细长小刀,他那黑色身影飘忽闪烁,发丝飞扬,挡在苏逾白身前。
面具之下,那淡色嘴唇已经抿紧了。
那灰衣男人没精神似地又低下头去。他穿着汉人服饰,肤色甚白,一双睡凤眼半眯着,瞧着不过二十来岁的光景,脸上却一付颓然放任的衰气,仿佛命犯太岁一般,满脸的不高兴。
苏逾白面前地上,分明嵌着两片瓜子壳,斜掷而来,在空中为利刃剖成两半,犹有劲力,才能镶入石板之中。
德全老爹扑上来,瞧见这光景,当即就焦急地说了几句话,神情忿忿的,语调倒是很无奈。老王已经扬声道:“薄大人,他们和你一样,都是这寨子的客人。”
说着,他已经把苏逾白往后拉了拉,递过去一个恳求的眼神,却不敢去碰杀气外溢的伏肆。只听那男人幽幽说:“唉,能当上这寨子的客人,也算他们命里该有一劫。”
他走出门来。到了光下,才发现穿的衣裳不是灰色,而是烟云似的暮山紫。
姓薄的靠在柱子上,萎靡不振似地对伏肆说:“劝你们一句,别吃主人家给的烤鱼。谁叫我辈分小,拉了已经有半月了。那里比得上訏谟大人,三天就好。”
伏肆却未收刀,苏逾白瞧他肩线紧绷,下巴扬着,目光紧紧向上逼视,仍在提防这突然攻过来的怪人。老王站在一边,还在拼命地朝自己打眼色。于是苏逾白轻声道:“伏肆,走吧。”
伏肆向后退了两步,眼睛依然盯着那人,仿佛在无声地震慑。看了两、三个呼吸,才利落振袖收臂,将刀拢进袖子里,漠然回头,跟着去了。
剩下的几步路,老王便一直在提心吊胆。然而苏逾白竟然什么也没问,一直跟到德全老爹家楼下,仰头看着建在山坡上的吊脚楼,与村民的别无二致,这时才开口:“这便是族长宝宅?”
老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忙道:“是的,是的。”一面引他们登上楼。还在阶上时,便听见楼下有羊咩牛哞猪哼之声,空气里传来暖热的臭气。原来这底层阴湿,却也并非空置,而是蓄养了些牲畜之类,既省了空地,牛羊体热,与人隔墙而居,冬日里就能取暖,除却气味有些妨碍,再无瑕疵,可谓是巧思。
到了二楼,踩在咯吱响的竹廊上,没几步,便被引进堂屋。虽是堂屋,里头却阴暗窄小。正对着门的北墙上,贴着红纸的“天地君亲师”五字位,四角密密麻麻写着诸如“文武圣人”“利市仙人”之名,左右各贴着一张小纸,分别又书“福禄”“寿喜”四字。正如同寻常人家一样,牌位前设一香案,上面依次摆着三个香炉,烧得只剩一截的线香满满地插在里面。
年岁已久,那红纸褪色成粉白,墨迹也洇散了,四角都有磨损。唯独梁上贴着一幅画倒还鲜艳。画得却不是什么神佛仙圣,而是一个穿着金黄肚兜的婴孩。
那模样画得也奇异,寻常年画上的娃娃,总是粉白滚圆,坐在莲花里,抱着一条大鲤鱼,瞧着就叫人口舌生津,恨不得一锅炖了。这婴儿却丑得惊人,鬓如反猬皮,眉若紫石棱。目如铜铃,眼冒凶光,张着一口野猪似的龅牙,脸颊上还纹着一条羊头狼蹄的五彩神兽。
同龄人都抱着鲤鱼,他偏左手举着断魂枪,右手持着判官笔,坐下还是一头盘着的青龙。乍一看便能叫人吓个激灵,休说是小小婴孩,总该是尉迟秦琼之流,才能如此青面獠牙。
这不知是如何七拼八凑起来的妖孽,苏逾白却在它面前站立许久,只是仰脖子看着,目光里颇有几分寂寥。
片刻,他沉沉道:“麒麟储的像,倒是许久未见了。”
老王心里打了个突,笑道:“早便说了,寨子避世已久,我大哥大约也有十几年没出去了,这音讯不通的,也不晓得外头早就变了天了,自然会挂些不合时宜的物件。公子若看不惯,我叫他取下来便是。”
苏逾白摇了摇头。
“客随主便,哪有闯进人家里指手画脚的道理。”他说,又看了一眼那画儿。
这吊脚楼内果然窄小,苏逾白与伏肆被安排进唯一一间空屋里。周围人甫一散尽,苏逾白便轻声问:“刚才那人,武功如何?”
“……能杀。”伏肆道。
苏逾白挑了挑眉:“这么容易?”
伏肆气闷似地憋了一会儿,憋出一句:“若正面对上,则需费我一臂。”
苏逾白点点头,匆匆道:“那塔上必定有什么奥秘,竟要如此高手来守。方才在外边,你瞧见没有?这侗人连汉话都不会说,怎么又能写什么牌位?画像鲜艳,分明是才贴上不久,十几年前太子谋逆事发,麒麟储早便夭亡了,他从何处购得此像?又有何意?”他在房间里困兽般踱了两圈,沉吟道,“越琰,我只怕……”
他一时忘情,说漏了嘴,卡了壳,才发觉对面是伏肆。寨子里处处透着不同寻常,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将这房中人当成可共灾厄的伙伴一般,把所思所想和盘托出,似乎心里暗暗地希望能再次得到并肩而行的人,从他那里得到一二启发,以渡迷津。可那暗卫向来都是沉默不语,此刻也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听着,石头一般,只晓得服从主人命令的器具,自然不可能给他什么启示。
苏逾白摆了摆手,简略道:“罢了。”
他颇意冷地坐下来,打算自个儿再把情况盘上一遍,胳膊支着,指骨抵着太阳穴,轻轻叹了口气。
“若你能……”
想也没想过的,他语气中流露出些微的软弱之意。就听沙哑的声音黯黯响起:“走。”
苏逾白转过脸去看他:“……你说什么?”
“走,”伏肆道,面具后的眸光灼灼地闪着,“厂公,这里并非久留之地。”
苏逾白怔然片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指尖碰了碰额头:“便是你也觉出此地危险,只是如今才进村寨,说走边走,又往何处去?在茫茫山中,毒虫蛇兽无数,你识得路不曾?有食物没有?”
伏肆道:“从此处带些水米,叫老王带我们出去。”
苏逾白嗤地笑了:“他若有心要害我们,怎么能肯?不过打草惊蛇。他若没有恶念,自然是同意,我们倒也无需匆匆出走了。”
伏肆正要说什么,苏逾白看着他,眸光转深,已然提前一步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将人悄悄绑了来,如若不愿,就逼他出去,又或者一刀杀了。只是这寨中血缘相连,关系匪浅。我就问你一句,倘若闹将起来,惊动他一家,你便能将他一家绑起来?惊动一寨,你便能将一寨侗人绑起来?”
伏肆冷淡道:“活捉不易,如若不从,就都杀了。”
苏逾白神情一凝:“赤石山那晚已是极惨,你还要再做一遍?竟是半分教训也不长了。”
他语气中微带怒意,伏肆不禁茫然。
虽是这么说,一寨人难道就很好杀吗?便是这么多数目的萝卜,躺着不动光让他砍,也是要砍上半个时辰的,更别提有手脚会反抗的人了。主动请缨,这本是忠诚之言,若能做到,更是无上荣光。可苏逾白听了却要生气,他真是一个爱生气的人。
而若说只是为了赤石山,芸娘吊死,本与他无关。苏逾白要罚,自然只能罚。罚也罚过了,本以为早该翻篇,如今又提,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说。愣神片刻,他翻身跪下,双手高举过首,俯身驯从道:“属下知错。”
“一天到晚口上知错又有何用,”苏逾白声音冷冷,“你若视人性命为烟尘,便休怪他人视你作草芥。起了害人的念头,就要有被害的觉悟。莫要死到临头,再自怜自惜。”
他本意是作一二训诫,先教会暗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孰料伏肆抬起头来,瞧着是更疑惑了。
“厂公,”他慢慢道,“伏卫性命,本是草芥之流。伏肆若技不如人,不能令主子心悦,自然无用当死,譬如朽木化尘,腐肉生蛆,实在并无可惜的道理。”
苏逾白一时无话可说。
他盯着伏肆,便瞧见那高抬的手上裹着的白纱。为了便于行动只包住了手掌,那指关节上遍布烫伤未愈的鲜红痕迹,去了皮的嫩肉露在空气里。
所以如此顺从听话,却又冷血嗜杀,该死的买一送一,竟是从没有把人命疾苦当做什么稀罕玩意罢了。
他看着那双手,只觉得一口气哽住了,强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恼怒,徐而道:“我训练你,只是想让你万一离了血丸时,也能保持神志清明,能跑能动。并非是我自己想拿你作乐,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伏肆点点头。
他明白个屁,苏逾白暗想,或者两者之于他,其实也并无分别。顺服的木头人。无情的小尸体。什么都区分不出来,只惯会不懂装懂地敷衍人。铁树开花也比你长出来一颗活生生的人心容易,是不是。
他迟早要搞明白,当然,不是今天。
“起来吧,”苏逾白转回原来的话题,“只管记着,我不愿你滥杀。你既然有如此实力,那我们便在这里待上些时日,以静制动。说到底,我竟想不到他们为何要来害我,何况阿竽还在他们手中,她不比你,若真闹起来,可落不到好去。”
伏肆停顿了一会儿,似是在咀嚼这个命令的漏洞:“厂公只论及了这一寨侗人。聚堂里另有高手,那又作何打算?”
“他来在我们之前,”苏逾白道,“另有目的,更没有理由对付我们。你瞧那族长,又是恼他,又是怕他。便知绝非一路人。莫要管闲事,作壁上观即可。”
变故比想象中来的还要快。晚间时分,老王用盘托送来饮食。苏逾白看着他神情便有些不对,微微冷笑,不动声色地和伏肆简单用了些。刚一吃完,便听老王说:“大哥请公子去聚堂坐坐。”
他声音不如往日镇定,混合着兴奋与恐慌,眼睛瞪得也有些大了。伏肆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时,他手抖抖索索地,非但不退,还往腰间的刀柄上摁去。
看来是当真不想让他们走了。
苏逾白伸出一根手指,勾着伏肆的后领子不让他动,就这样一个动作,却松松垮垮地露出半个连着肩脊的脖子来。咽喉侧面还有半个牙印,红紫的齿痕,仿佛白纸上盖了一个撤不掉的章。
到现在也没有淡去,日后也一定会留疤吧。
他回想起伏肆腿上腰间与胸口的伤口,比别人多几倍。多么容易被人落下痕迹的粗糙体质,连一点点擦伤都修复不了,消不掉退不去。
这样脆弱的肤质,丑陋的记忆是无论多少年也不会被遗忘的,只好让它们刻在上面。
念头转得很快。他勾起唇角,笑道:“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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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