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云国。
雾淞山山脚下的荒村。
一个着布衣,头戴蓑帽的少年走在干旱地泥土小道上。
少年的身形看起来有些清瘦,但一双脚步却走得十分有力,背后一只破烂竹篓正随着他的步伐起伏不定,可从松塌的竹缝里窥见细碎的草叶从中蜿蜒出来。
蓑帽下,少年仅露出的下半张脸显得有几分木然——兴许是热的。
万里无云的天际,唯红日高悬,空气里藏着看不见的热浪,均匀席卷着每一寸土地,泥土小路两道的树光秃秃又奄奄地,无一丝生气。
少年脚步不停,身影穿梭过一处荒废田埂,等到一阵闷热的风低低扫过半米高的狗尾巴丛,才止住了脚步。
他抬头,隐在蓑帽下的一张脸终于全露出来,一双黑但有些无神的眼睛此刻毫无预兆地望向了天际。
只见,黑影晃动,其声哀哀。
——那是几只正在空中觅食的虫鹰。
……
刚下过一场雨,山林中的泥土小道湿湿软软,方岚齐走在道上,只顾盯着手中的山鬼图册,一时不备,险些陷进泥坑里。
幸好图册无事,仍干干净净地被他捏在手中,只是脚上的鞋袜显然都已遭罪,盯着那上方密布地褐色泥星点儿,方岚齐只觉胸口郁闷一片,他低头掏出一张布子,使劲擦去。
等做完了这些,他才猛然惊醒,急急忙忙地向前疾走。
顺着那小道一路往上,待视线中终于出现两道身影,方岚齐才低低地松了口气,他面上一变,已然换上一个皱巴巴地笑容,只语气轻快地指着手中的图册朝前方喊道:“北昀兄,你看看这画得山鬼模样!是不是十分令人惊惧?!”
前方的紫衣少年闻言侧过身,一双浓眉微拧,只见方岚齐眼神明亮,正指着书页中的一张水墨配图朝他的方向望来。
北昀一双好看的眼睛极淡得瞥过书页,给出评价:“独眼黑指,红舌数米,身型巨大,是山鬼中最为低阶的一种。”
闻罢,方岚齐眼里仿佛失去了光亮,只神色凄凄地放下手指,他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谁知走在紫衣少年身侧的一个双手抱剑的矮小少年比他的嘴还快:“公子说得没错。”
方岚齐竟一时哽住。
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总算发现了,无论这北昀说着什么,那温向青就只会顶着一张冷冰冰地脸,毫无感情地重复说着那几句:“公子说的对。”“公子说的没错。”
真是换汤不换药——简直无趣!
想罢,他又低头暗骂自己的不是,虽这二位公子性格确实是古怪了些,但如若不是他们二位出手相救,他可能早就饿死在城郊外的树林里了。
眼瞧他们就要走远,方岚齐立刻收起弯弯绕绕地思绪,面上又堆起一个笑容,赶紧跑上前:“北昀兄,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北昀淡淡看了方岚齐一眼,只觉这小公子还真挺顽固,自从七日前,他与温向青在郊外的野林里对其施以援手后,他竟一路跟随他们至此。
难道秩云国的子民皆是如此,行事这般让人看不透?
他思绪回拢,收回视线,直视着前方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崎岖小径,也并不隐瞒他们此行的目的,只听他开口道:“雾淞山。”
“雾…雾淞山?”
方岚齐闻言,只惊异地瞪大双目,不由高声重复。
这二位公子此行的目的,居然是传闻中的鬼山——雾淞山!
“那可真是———太好了!”
未料到方岚齐会是如此反应,北昀和温向青有些意外地对视了一眼。
云缇大陆,共有十一座荒废的鬼山,其中三座位于秩云,三座之一便是这“雾淞山”了。
而关于这“雾淞山”的传闻,云缇大陆乃是大街小巷,人人皆知,毕竟这个故事流传至今,已有百年。
因而,他们二人本以为这“雾淞山”三字会让这小公子生出惧意,打道回府,没成想他倒成了他们中最兴奋的那一个。
一行人在道上止住脚步。
北昀表情肃然,眉头微拧,有些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因为山鬼啊。”
方岚齐答得极快。
他将手中一直握着的书集小心拍了拍,仿若那是什么珍贵的珠宝。
“因为——我想亲自去看一看。”
世人都惧这雾淞山的传闻,更怒这传闻中灭了神秘古老一族的祸害——山鬼。
可唯独这方公子与天下人不同,偏偏爱这一低阶的丑陋妖物。
实在有些猜不透此人的想法,北昀压下心中几分好奇,只语气淡淡:“方公子,难道你不相信那传闻中所说的吗?”
闻言,方岚齐的眼神一转,多了几分执拗,“传闻如此,那便对吗?”
他低头,视线对上书集中的山鬼画图,有些黯然神伤,不过片刻,他的眼睛又复亮起来,“北昀兄!我知道!你也不信那传闻是不是?!”
也不知这个结论是从哪里得出来的,但方岚齐一向是个只凭直觉行动的家伙,他有些激动地拍了拍北昀的肩膀,“那正好!这一路上我们就一起做个伴!找出真相!为山鬼正名!”
找出真相,为山鬼正名?
北昀扯了扯嘴角。
他虽面上不显,但心里只道荒诞可笑,——对于雾淞山的传闻是真是假,与他而言,他可一点也不在乎。
不动声色地挪开肩膀,北昀眼神里有淡淡疏离:“方公子,雾淞山妖气重重,是座鬼山,更何况…”他语气稍微停顿了下,才继续道,“公子凭的什么就敢只身犯险,追寻所谓真相?”
方岚齐喉中一哽,面色几分僵硬,“我…我…”在支支吾吾几秒后他忽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图册紧紧环在胸口,只听他语调沉重:“我……我凭着一腔孤勇!”
温向青跟着北昀行走江湖多年,第一次见到方岚齐这种很难用具体得话形容的人。
听到这个离谱地回答,他终日如冰的面容小幅度地抽了抽,将怀中抱着的剑不由环紧几分,他才终于从嘴里憋出除“公子说的都对”“公子说的没错”以外的两个字。
“傻子。”
………
找到雾淞山的入口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事,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毫不费力气。
连被盗贼挖空了宝藏的洞口都无人惦记,又更何况是传闻里这样一座邪祟不祥的鬼山呢?
方岚齐走了一路,腿脚酸麻,出了不少汗,他随意地擦了擦额头,指着不远处一道看起来摇摇欲坠地木门,语气讶异道:“这…这便是雾淞山的入口了?”
他想起这一路的平平无奇,风平浪静,忽有些愤怒:“我的鬼火呢!黑指缠呢?紫色的妖气呢?”
这些时日,温向青和北昀早已习惯了方岚齐的偶尔抽风,因而对此情景更是视若无睹。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那扇木门面前。
木门宽大,破旧不堪,在其顶上压着一节长势旺盛的粗壮树根,这树的枝叶茂密,藤蔓长长,与身后高耸的墙面紧紧嵌在一起。
温向青手握剑柄,似有抽刀之势,他几步走上前,用那双看上去颇为冷淡的眼神侧身望向北昀,像是在询问:“公子?”
“不急,先探探。”
视线顺着木门上缠绵着的蔓藤枝桠一路沿走,北昀随即在一处不太显眼的地方发现了字迹——也不知是何人留下的,这歪歪斜斜地“入口”二字写得并不好看,但胜在随性十足。
“公子。”
一旁安静地温向青忽然出声,似是发现了什么东西,他手指隔空指着门上一处地方。
原来在北昀发现的“入口”两个大字下还藏着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箭头,正堪堪指着右边墙面的一处角落。
还未等北昀落话,温向青已经动作即快,一个闪现便已只身前去探个明白。
北昀仍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分位置,他将手指放在门上的“入口”二字上轻轻一碾,指尖传来的触感黏黏腻腻,竟不知是何种质地。
去而复返的温向青见自家公子神情专注,一副思索模样,他站在原地捏了捏指腹,在犹疑几分后还是选择了冷声开口:“公子。”
见北昀停住手上动作望过来,他才又继续说着:“那是个——狗洞。”
“……”
果不其然,气氛凝滞。
温向青微抬起眸,只见北昀眉头拧紧,神色凝重,抿唇不语。那张一向冷然克制的俊脸上正丝丝地往外冒着寒气。
说来谁又会信呢?
曾在烈日下穿行过沙尘暴,斩过妖受过重伤,经历险境种种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方小小的,黑黑的狗洞。
也许一个人的成长之路总是避免不了小时候所带来的创伤与痛苦,所以即便是再强大之人,心中也自有软肋。
对于这一点,温向青也颇有同感。
远处的一棵老树下,躲避着阳光的方岚齐正双手支腮蹲在地面,他视线平直的望着前方,显然将方才的一幕幕都看在眼里。
伸了个懒腰慢慢起身,随后掸了掸袖上沾上的灰尘,方岚齐踏着步子,很快朝二人走了过去,只见他在木门面前站定,将手指抵在门上,轻轻一推,那道老旧,摇摇欲坠地木门在发出难听绵长地嘎吱声后便缓缓地在他们眼前展开了。
北昀和温向青:“……”
方岚齐走上前拍了拍北昀宽阔的肩膀,忽从口中低低叹出口气,像个沧桑地教书先生语重心长地道:“北昀兄,我觉得有时想的太多,也是个负担啊。”
说罢,他还学着教书先生那般摇了摇头,甩甩衣袖抬腿便进了门去。
温向青木着一张脸,心里隐隐浮上寒气,他的眼神追随着方岚齐那道瘦瘦的身影,正想提剑施展身手追上去,却教北昀给拦住了。
“无妨。”
黑衣袖子在风中摇曳了会,温向青最终还是放下了剑,他的视线移到一旁垂下来的藤蔓上,才从口中冷冷吐出一句:“他懂什么。”
凭着一腔孤勇便要只身闯荡鬼山,真是笑话,对于这种几乎是上赶着送命之人,他真是一个眼神都不想多给。
北昀的神色看上去还是有些差,许是温向青那句“狗洞”让他想起一些尘封已久地往事,他抬手抚了抚太阳穴,不到片刻,他的面色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淡然模样。
“走吧。”
话落,两人一同穿过了那扇木门,也终于可以窥见这传闻中的鬼山到底是如何的景色。
只见前方天际下山峦层层,云雾缭绕,不远处,方岚齐正晃着一棵奄奄地枯树,许是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这才转身,朝他们这端大力挥舞着手臂。
见到此景,温向青嘴里冷哼一声,侧头不再看他,只环紧胸中长剑,紧紧跟随在北昀身后。
……
三人至此正式地踏入了雾凇山,在一条已经龟裂的泥土小道上前前后后地行走着。
无人注意到,那扇原先被推开的老旧木门不知何时已毫无声息地,悄悄闭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