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雪,倒是有些湿冷,不过屋子里炭火很足,烧的人有些口干舌燥。
倾白梦醒,气喘吁吁,最近他总是睡不好,梦魇随着冬日缠上了他,恼人得很。
“公子说找人为我锻炼身体,不能穿得太厚。”倾白将原本套在身上的棉衣脱下,怕之后伸展不开。
他收拾好自己,出门望见两个丫鬟疾步而过,心想天这么早,又脚步匆匆,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倾白先到项景院前晃了晃,确认公子还未起,又去了前院,院里站了不少人。倾白探头,正看见陆翁生气地对着跪在地上的人骂些什么。
“若不是公子好心收留你,你还能有今日!”陆翁斥责着。
倾白细细一看,跪着的那人正是徐柳,他正垂着头,什么反应也没有,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再走近些,倾白才注意到屋内暗处还站了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年纪也轻,相貌不错,却与项景的好看完全不同。
此人额上一道疤,眉骨很高,睫毛与眉毛都很浓密,鼻梁也挺,下颚有些锋利,面上处处透露着野性难驯。黑发也多,梳了几条小辫同墨发一起垂在身后,肩膀宽阔,胸部的肌肉撑涨了衣物,环抱在胸前的那双手极大,青筋微凸,不是多么纤细,因为他的手一定是握过刀剑铁柄,练过不少器物的。
孔武有力。
倾白在心中默默地想,也默默地收回了探出去的头,蹲在一众丫鬟下人后面。
倾白蹲了半晌,只听见陆翁不停地骂人,也没听清楚来龙去脉,他都担心一会儿陆翁给气晕过去了。
“吃里扒外!”
倾白听此,想着不然还是先去上课,但怎么感觉有些站不起来了。
突然后领却一把被人拽紧,他呼吸一滞,紧接着整个人被拎了起来,脚下不实的感觉实在让人太过不安。
倾白挣扎了两下,无济于事,侧头一看,正是他方才瞧见的那人。
四目相对,那人打量着他。
屋内的陆翁也注意到了他们,但也没问倾白怎么到这来了,吩咐道:“倾白,你去服侍公子。”
倾白就在空中说了声是,而后扑腾了两下去,才被放了下来。
倾白虽不愿承认,但确实,他有些害怕这个他完全没能力抗衡的男人,所以他也就咽下刚刚那口气,不多说什么,去找自家公子了。
那人挑眉一笑,也跟在这小孩儿身后,同去了。
待到了项景房门前,倾白才转身道:“公子出来前,你不能进去。”
“哦。”声音拉得老长。
倾白面上不显,心中却撇了撇嘴。
门被推开,身后那人却也跟着进去,倾白转头瞪他,他却大大咧咧往小榻上一躺,说:“放心吧,快伺候你家公子起来。”
“仰月?”项景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倾白快步进去,看见项景已由丫鬟照料着穿好了衣物,正由着人在梳头,他才报道:“此人硬要进房。”
项景见倾白似乎不太开心,笑问道:“他欺负你了?”
“我可没有!”那人长腿一迈,就到了项景跟前,解释着。
此人侵略气息太重,倾白皱了皱眉道:“并未,只是我怕他打扰公子。”
项景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头,介绍着:“这位是展仰月,我自幼便相识的好友。”
“好友?”展仰月似乎不满于倾白对他们二人关系的定义,俯身对着倾白讲:“我们可是同吃同住、同床共枕、同生共死过的好兄弟!”
倾白看着凑在眼前的那张大脸,无语至极。
项景则是又被逗笑了,扯了扯展仰月的衣袖道:“别吓着他了。”
展仰月站直身子,整个人都可以将项景覆盖住,他捏起项景的一缕头发,状似幽怨道:“以前总唤我哥哥,怎么越大越生分了呢。”
项景抽回自己的发丝,无视了展仰月散发的怨气,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到了,我还以为你午后才能来。”
展仰月手中没了把玩之物,就直接躺在了项景还未收拾的榻上,整个人埋进了被褥里,闷着声说:“我想你了,就马不停蹄地赶,快天亮时就到了,你家大门又没开着,我索性爬墙,顺便看看你这儿防守怎么样,谁知你这防守不但不行,还有内鬼呢,我直接抓了,交给陆翁了。”
“内鬼?”项景问。
原来展仰月到地方时天还极暗,他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思来想去,前后绕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爬墙进去,挑好了位置他就一跃而上。他正蹲在墙头呢,就看见墙拐处两人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些什么。他轻手轻脚地摸索过去,靠近小门那侧的人很警觉,察觉到了不对,将手中信物交给另一人后闪身而出,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展仰月立刻先将还在院内之人擒住,几番逼问怎么回事,那人都不开口。而这是项景的地方,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能随意决定,就想先把这人带去给项景,路上正好遇见了陆翁,于是他告诉了陆翁事情经过,又得知项景还未起身,就把人交给陆翁了。
展仰月坐起身来,被褥搭在他的腰间,“你也太不安全了。”
项景闻言,轻笑一声:“小打小闹,别担心。”
“你知是谁?”展仰月问。
倾白看出,展仰月眉目间有些不快。
“不知道,但猜来猜去总共就那么些人,没事的。”项景安抚他。
展仰月长叹一口气,又重新倒了回去。
倾白不知道前尘往事,故而也不去多想些什么,他看着展仰月这些自然而然的动作,心中不免咂舌,关系也太好了些。
他正自顾自想着,就被项景拉得近了些,他听见项景轻轻地说:“以后他教你习武。”
倾白虽对此人有些疏离,但这是项景让他干的事情,他自然会乖乖照做,于是他点点头,说:“好。”
项景笑意未减,偷偷对倾白说:“不必怕他,改日我为你寻个他怕的东西来。”
倾白仰起头。
展仰月就在他们说话间的这会儿功夫中睡着了,温暖的室内里满是静谧。
项景对小丫鬟道:“就让仰月先在这里休息吧,想必是赶路累了,待他醒了再来寻我。”
丫鬟轻声应下。
陆翁已停了声,正喝茶顺气,见项景来了就上去迎。
“叫大家都等在这做什么,一个人的事,牵扯不到别人的。”项景看着站着的那一片儿人,对陆翁道。
“公子,得让他们将轻重记在心里啊。”陆翁劝他。
项景看了眼陆翁,笑道:“说了一早上了,还怕他们记不住呀。”
陆翁微扬了扬头,没说话了。
待遣散众人后,陆翁推着项景到了堂上。
项景沉默地看着已经在地上跪了一早上的人。
倾白没见过项景发脾气,项景向来是温和且愉快的,也不知道他小时候是否会耍耍小性子。
“徐柳。”项景喊。
“是。”声音微哑。
“你说你来向我报恩,所以我留下你,你却要让我上一课是吗?”项景饮了口茶,慢慢道。
“公子救下舍妹,小人感激万分。”
“感激万分?”项景语调微微抬了些,又问他:“你不告诉我背后之人是谁吗?”
“小人身不由己。”
“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是身能由己的,是人就有牵挂,无论是名利还是感情,更何况,你那么疼你的妹妹。”项景了然。
徐柳不语。
“我救了她,旁人挟持她,你能怎么办呢。”仍旧是平缓的语气。
“不过你也不必再告诉我其他,你要害我,就已经活不成了,只是你还不知那人的秉性,你们兄妹二人的命,都要葬送在我家的人手上了。”
徐柳抬头,死死地盯住了项景。
项景闭上了眼。
倾白偏头,生杀掠夺,竟如此容易吗,倾福坠崖的那一刻,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透过了幻影,眼前的项景似乎和他想象中的公子不太一样了。
“走吧,去上课了。”项景说。
倾白如梦方醒。
项景向章仁清提及此事时,倾白脑子里还在想徐柳真的就要死了吗。
而章仁清在得知项景的处理方式后也没有什么异议,甚至还放下了悬着的心,毕竟项景的安危才是首要。
一堂课下来,倾白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总想着,何罪至死呢,不过倘若起火那日不是公子去找了老师,也许丧命的就是公子……
世间纷扰总是如此,他并非上位者,在过错面前首先想到的是那也是一条性命。
他心中有恨,也有恻隐。
今日午后没有阳光,项景看着频频走神的倾白,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但项景什么都不会多说,因为眼下,倾白还没有真正进入项景的世界。
到底是个小孩儿。
想罢,项景一抬头就看见了久候多时的展仰月,他合上了膝头的书,“仰月来了。”
展仰月拜见了章仁清,而后再接了项景的话。
“等好久了。”他嬉笑着。
项景亲手倒了杯茶递给展仰月,展仰月一饮而尽后,抬手就揉上了倾白的脑袋,狠狠揉搓一顿后,问项景:“教他些什么呀?”
项景“嗯”了一声,接着道:“你看看他根骨如何,倘若合适的话,就从基础一点一点教给他。”
“行。”展仰月点点头。
“不要保留。”项景抬眸,望向展仰月。
展仰月一愣,笑了几声,称“是”,而后一把捞起还在写字的倾白,作势要扔起来,却也没扔,但还是让倾白吓了一大跳。
“顽劣性子。”章仁清评价道。
“仰月一直如此。”项景这么应着。
“他也就不舍得跟你放肆。”
项景忆起了什么:“老师还记得他向您茶碗里放糖的事呀。”
章仁清倒也不是真记仇,那时候教项景课业,展仰月嫌耽误了项景陪他玩,干了不少荒唐事,但也不算过分,所以招不来什么仇,总是惹些笑话倒是真的。
“他去边疆两年,此次回来,竟也不先回长京复命?”章仁清问。
“仰月回来还没报上去呢,待上几月再回去也不迟,伯父伯母早亡,圣上心疼他,没事的。”
“人多眼杂,恐生变故,你们还是早做打算的好。”章仁清有些不放心。
项景答:“好。”
“你快点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上树爬山骑马耍枪无所不能!”展仰月斜靠在柱上,半眯着眼,也不看倾白究竟是个什么速度,如此说道。
倾白跑得不能说话,生怕下一刻喘不上气儿。
虽说是从小再泥地里打滚过来的,但好些时日没这么剧烈地做些动作,一时间他也吃不消。
“这圈跑完,再练练筋骨,今日就算行了。”展仰月的声音回荡在两个院子之间。
这么冷的天里,倾白的面上都跑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本来就可爱,此刻脸颊跑得通红,头上还隐隐冒气,引得来回的丫鬟们见了都偷偷地发笑。
“你倒是清闲了。”檐下传来项景的声音。
展仰月回头,项景裹了大氅,颈边一圈白绒绒的,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温暖。
展仰月跑过去,忍不住把脸放在那触感柔软舒适的绒毛上蹭一蹭。
他一边蹭一边说着:“这才刚开始,等之后练到正经功夫了,我可就累了。”
“是吗?”项景挑眉,将展仰月的脸推到一边,又将他整个人从自己身上拨开。
“那当然了。”展仰月肯定道。
“你打算怎么和圣上说?”项景仰着脸问他。
“没想好。”展仰月坐在长椅上,又试探着说:“你给我想想。”
“你也没告诉我军中之事,这么贸然跑回来,我能有什么说辞。”项景抬手扶了扶颈边衣物,目光逐渐移到了正从院里跑出去的倾白身上。
展仰月见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叹了口气:“真是的,你一点也不关心我,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你连一点消息都不清楚吗,不光不关心我,连朝中之事都不打听了?”
“我到江南养病,自然是不关心旁的事情了,况且,军中之事,除了你,我上哪去打听?”项景收回目光,正对上展仰月的注视,无奈解释道。
“这还差不多。”展仰月很喜欢这种项景身边只有他一个人的感觉,虽然大多数时候,项景身边都不止他一个人。
“最近南边不太平,我早请旨南下探个究竟。”
“南边?”项景问,“还要南吗?”
“是,还要南。”展仰月勾唇笑道。
“江东南安啊。”项景意味深长。
倾白气喘吁吁地跑完,看到项景在这,就先直直地往他那去了,却被展仰月拦下,命令他先去压腿。
倾白额角的汗滑过了眼睫,他望向项景的双眼湿漉漉的,叫人心里发软。
项景笑道:“去吧。”
倾白这才乖乖地去压腿了。
展仰月也笑了,他问项景:“养这么个小崽子,你想干什么?”
项景歪头,“嗯,正好缺个陪读。”
“少来,你需要陪读?”展仰月质疑他。
“怎么不需要?”项景反问。
“小小年纪,心细如发。”展仰月摸了把自己那不存在的胡须,故作老成。
项景不再理他,就要让人推着往回走,却听见展仰月跟在后面道:“晚上咱们一起睡呗。”
“不成。”项景头也不回。
身后推着轮椅的人已经换成了展仰月,项景不悦道:“倾白还没结束呢。”
“他一会儿知道休息。”展仰月无所谓道,“你就跟我一起睡嘛,咱们那么久没见面了。”
“不行,你会压到我。”项景态度坚决。
“我保证!我会安分睡的!”
“那也不行,陆翁也不会同意的。”
“没事的,我趁陆翁走了偷偷进去。”
“你看陆翁今晚会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