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至长京少说要走上十来天,他们一行人虽不多,但项景身体不好,不可疲于赶路,所以大约用了半个月才回到长京脚下。
“宅子没卖,陆翁,之后写信去给梦安,让她将人留一些散一些,打理好就行。”马车颠簸,项景没什么异样,他早已坐惯了。只是连日奔波不可避免地耗了他的精气神儿,说话不太有劲。
陆翁应下。
车里就他们俩人,和伏在项景腿边的小展。
倾白没有乘车,而是在外面骑马,项栩也骑着马。俩人不论是走是停,都不会同彼此说一句话。
长京城门恢弘,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倾白打量着他们,这其中竟还有长相肤色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异邦人。
项栩看着倾白那略带惊异的神色,不自觉又高傲了几分。他连马都未下,将令牌扔给城门郎,大摇大摆地就带着马车入了城。
长京有着与江南不同的热闹,相对而言规整一些,也更具色彩。毕竟这里异族人很多,甚至能看到他们经商和表演。
行至一处府邸,大门打开对着街道,匾额上大大的项府二字高悬着。
倾白抬头,心想:“就是这里。”
他进了马车,将项景抱了下来。
项栩派人去通报,随后项临舟便领着人出来,这其中还有项栩的母亲,如今的项家夫人。
小展一见他们就开始狂吠,惊得项夫人身子一软,靠进了项临舟怀中,她很美艳,受了吓后声音也柔:“怎还带了只疯狗回来。”
倾白不太乐意别人这样说小展,但没发作,只捁住了小展的嘴,安抚性地为小展顺了顺毛。
项景声音不大,只喊了声:“父亲。”
“回来就好,先进来吧。”项临舟举止僵硬,五年未见自己的儿子,像是忘了该如何同他相处。
陆翁领着人回了院里收拾,倾白推着项景,和项临舟一同走,小展也跟着。
“腿还没好?”项临舟问。
“不会好了,父亲。”项景回答他。
“会好的。”项临舟严肃道,“你按照有静说的做,会好的。”
项景抬头看了眼项临舟,并不反驳他:“是。”
倾白却有些火大,五年里,项家从未来人看望过项景,不过连那后娶的娘都给项景送了不少的东西,写了不少的信,他项临舟也只在项栩来前写信告知项景,这天底下哪个老子是他这么当的,如今又在这里装什么做派,对项栩不就是个好爹吗,怎么到了项景就不行了。
“你在江南五年,长大了不少。”项临舟应该也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故而缓和道。
“五年了,父亲倒没变。”项景道。
“你养了只凶犬,是为什么?”项临舟问。
“吓仰月的。”项景笑道。
“展将军,你见他了。”这不是问,而是肯定。
“没有,但我等着见他。”项景否认。
“你既回来了,就安心在府上待着,管好你的狗,别让它出来伤人。”项临舟没再继续先前的话。
“是,父亲。”项景还道:“过几日,我想去祖父那一趟。”
“你祖父过世后,那宅子没人管过,如今大概也全是些杂草灰尘,你还去那干什么?”项临舟不解。
“想去看看。”项景低眉。
项临舟也不愿项景一回来就不如意,左右那里也是项家,便没阻挠,任他去了。
知道项景回来的人并不多,他在离开江南前也就只给章仁清去了封信,连展仰月也没告诉。除了项府上的人,大概也只有远在江南的耿茹知晓一二。项景并未张扬,不知是不是项临舟下了令,他们这处院子也少有人来。
倾白过了几天清静日子,实则已将整个项府摸透,连带着周围街坊都在他心中搁得明明白白。但长京之大,离他走遍还远着。
项临舟这日上朝,除了军政,还听圣上提起秋猎。
“礼部前些日子问秋猎之事,诸位怎么看?”龙椅之上的人面目英俊,长年的上位者身份让他眉眼举止中都隐含着压迫,他这么问,叫谁也摸不清他到底是想办还是不想办。
项临舟心觉不妥,他便直言:“臣以为,北方战事未停,国库尚不充盈,此时不应再进行围猎。”
上面沉沉“嗯”了一声,底下便又有人道:“北方战事虽没停,但也没起,秋猎未必不可进行。”
项临舟斜眼看去,认得此人,新任兰台长官,贺兰东客,东胡族。
虽说百官皆有议事之权,但他一个秘书郎,秋猎开与不开,能与他有几分关系。
又有人言秋猎乃皇家传统,不可不开,且圣上北去,也能为前线战士带去些振奋。
项临舟听他们叽叽喳喳,心觉此事圣上断不可能同意,只等天子发话决断,谁知大殿上无声片刻,皇帝竟微微点头道:“既如此,礼部便着手筹备吧,到时百官可携亲属同往,叫朕看看儿郎们的技艺。”
项临舟抬头,对上天子那双深沉的双眼。
旨意刚下,项景正同倾白到了项言生生前的居处。
此院有名,为清念。小院落在长京城边缘的一处矮山下,本是项景祖母的母家所住,后来斯人故去,项言生便搬来此处。因路途遥远,除了项言生自己,鲜少有人到访。
倾白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刚踏进去,便能嗅到埃土与草木的气息。
这里已经寥落,院内的树木经年未修,长得奇形怪状,矮篱里的藤蔓都爬至青石小径,卷着各种不知名的小花,蜿蜒出生命的痕迹。
或许是主人巧思,所以就算如此寥落,也不显杂乱,透出股意趣横生的自然野性。
轮椅的车轮碾过,压出道黑绿的轴印。
项景与这里有种天然的契合感,他在这样一片郁郁葱葱里道:“来过这里两次,祖父好像为我修平了许多台阶,我记不清了。”
倾白偷偷地从某根枝条上揪下朵花,轻轻放在项景肩头上。
“我没见过祖母,但应当是很好的,家中每个人,都很爱她,我常在祖父口中听闻祖母的一些脾性,爱吃花蜜,爱饮凉水,爱编花环,温柔和善。”斑驳的影投在项景衣间,他回忆着幼时祖父常念叨的话。
“花蜜?”倾白馋了。
项景听了就笑,他没再说话,任着倾白推着他向里院走去。
房间不多,他们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项言生的书房,这里藏书很多,除了书柜,便是一张简单的长桌,灯烛也只有一盏。
浓厚的灰尘被门外的光线照射得四散开来。
“那张椅子,不见了。”项景道。
屋内只有桌子,没有椅子,倾白环视一周,确实什么也没有。
倾白眉梢微挑,道:“可能是坏掉被扔了。”
项景目光扫过那些陈列整齐的书卷,“我记得祖父有一小格用来放来往书信。”
“这也会留着?”倾白问。
“会,祖父念旧,人见不到,还能有一纸字迹,公文也好,私情也好,都是那些人留存在他身边的印证。”项景道。
“公子也是吗,将书信留着。”倾白问。
“不,我不那么惦念。”项景道。
倾白状似了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倾白指尖划过那些带有年岁的书脊,感受到了奇妙。他虽已读过不少的书,也写过不少的字,但从来没有翻旧过什么,收整过什么,现在这一整面墙的书就在他眼前,就在他手下,好像万千智慧,天地杰气,皆蕴其间。
叫谁见了,都会想要珍之爱之。
倾白触及一个木匣子,回头看了眼项景,见项景颔首,便将匣子取出。里面是很厚一沓的信件,各种大小,各种字迹都有。
“旁的就不用看了,只需找署名有严字的。”项景道。
倾白从中看见了很多名字,不过大多是他不相识的。署名中带有严字的并不多,连着署名和印一块儿,倾白也就挑出了三份来。
项景展开信纸,第一封竟是严许仪所写,信中内容有些特别,言辞间先是感激之意,谢项老大人对严家的帮助,而后又说自己不会忘掉那些事,只是什么事没有在信中明说,接着又请求见小侄儿一面,希望项言生为她安排。
“这是在母亲逝世之后写的,我从未见过这位小姨,祖父没有提过这件事。”项景看着那已经泛黄的纸边,上面的字迹并不十分工整。
“或许那时公子还小,并不记得。”倾白说。
项景又打开了下一封,信上只有八个字:“有死而已,切勿多言。”
落款是当时的严相,严化。
项景忽然心绪不平。严家早在他出生之前就不复存在,这些人、情,他都没见过,也没体会过,倘若外祖还在,会喜欢他吗。人就是这样,哪怕自认心冷,在遇到血脉相连之人时也会忍不住幻想,忍不住渴求。
第三封信面上拓的章子是严家的章子,信后的署名却并不姓严,而是一个单字——翊。
“忽通函至,久念先生。知严家女与临舟,翊感怀兄妹之情,故情难得已,欲知严家女安否。严府之祸,翊心惭愧,伏惟先生转告阿知。此章为阿知所赠,望先生交还故人。先生所托,翊心有数,未至紧要,不会轻举妄动,先生心安。”
“未至紧要,不会轻举妄动。”项景口中念着。
“公子知此人是谁?”倾白问。
“此名不好。”项景答非所问,“太凶,太重。”
“公子?”倾白唤。
“南安王,我竟不知他与母亲还有渊源,这还真是……造化弄人。”项景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