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逐风立在布拉格老城广场的天文钟下。
游人如织,喧闹声像一层薄雾。游客们举着相机,对着那座历史追溯到中世纪的漂亮钟表咔嚓咔嚓,镜头里收纳的,不过是些时间长河里的浮光掠影。
她的目光却越过人潮,落在钟盘上那些陈旧的雕花上。钟表上的指针,日复一日地划过同样的弧度,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又好似一切已经变过。
雪,懒懒地飘着,像不知疲倦的舞者,每片都有自己的轨迹,偶尔错落,偶尔叠合。
她看着雪花落在人们肩头,又被染湿。人生大抵也不过如此,短暂的驻足后,总是悄无声息地溶解在时间里。
她抬腕,看了看表:下午三点四十二分。
林慕云,再过三分钟便会联系她——倘若这条时间线,与其他并无二致。
她确信这一点,就好像她确信雪一定会落,钟一定会响。
同样的场景,她经历过十七次。
十七次,十七种结局。每一次的林慕云,都既熟悉,又陌生。
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地方,同样的雪天,却总是不同的结局。命运像一面破镜,不断重组,又不断碎裂。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雪花,也没有完全一样的林慕云。
她们,总有些微的不同。
只是,这个林慕云——这个版本的她——依然不会知道她们的过去。
她从来都不知道。
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一个音符,准时从手机里逸出,像一声轻叹。
她接起电话,心知肚明那头的是何人。
“吴侦探。”对面的声音清亮自信,就像前十七次一样。
她轻笑了一声,白雾从唇边逸出,像被这欧洲古城的寒风扯散的秘密。
“林博士,”她说,声音柔软得像一只猫的爪子,带着微妙的戒备,“诺瓦克案的档案,应该已经在您的桌上了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吴逐风几乎可以想象对方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细长,眉角微微扬起。
“看到了,”林慕云终于开了口,声音像寒霜落地般清晰,“但我更想知道,全欧洲最聪明的侦探,这次是不是又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这次?
电话那边顿了顿,语气忽然低下去,像故意压低的纸牌声:“十分钟后,斯拉维亚咖啡馆见。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十分钟?这又不是电话会议,职场上,可以这样紧急约人吗?
还是约去咖啡馆。如同林慕云知道吴侦探就在咖啡馆附近一般。
“还有——”林慕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加了一句,语气里,倒好似微微染上了挑战的意味,“戴上你的红围巾,今天的布拉格,有点冷。”
电话挂断了,雪依旧下着,落在吴逐风的黑色呢大衣上,浅浅一层,像一封没有写明地址的信。
吴逐风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轻轻一笑,把手机放回大衣口袋。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脖子,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那条红围巾,还搭在酒店房间的椅背上——她今天根本没戴,可林慕云居然提起了,像是刻意提起,莫名地引着她想起什么。
吴逐风心里忽然一震,好似陈年老屋里角落的一扇窗,被轻轻地推开了。一阵凉意穿过,冻得久远的记忆似乎开始复苏,带着一点隐约的疼。
前十七次见面,林慕云的记忆,永远干干净净的,像一张什么都没来得及写的宣纸,空白陌生。
伏尔塔瓦河畔的话语,她全然不记得。
而这一次——吴逐风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了。
她站在天文钟下,不动声色地伫在那,让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发梢,眉间。微凉的触感,像有人隔着冬天的手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时间,街道沉静下来,只有风,像调了音的旧提琴,悠悠扬扬地拉着。
去往斯拉维亚咖啡馆的路上,布拉格这座千年古城,一时间凝结地,像一座被时间锁住的无人剧场。
这场迟暮的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高低错落的屋顶,石砖路冷冷硬硬的,暗灰的光照着,像风干了的旧画布。
街角,流浪艺人的提琴声,呜咽着,像是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时而婉转低回,时而又如泣如诉。
早在九世纪,这城市便有了定居点。后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四世,又建都于此。
再往前走,路两边的古老建筑,迄今依然细细地,留着中世纪的模样。窗玻璃上结了一层霜,好似雾中的镜子,映出百年历史建筑沉默的轮廓,高挑寂寥。街道略略寂静下来,只有脚步声在冷风中清脆地回响。街道依旧是石块小路,街灯,竟然还留着那工业革命时期的古老的煤气灯。
推开咖啡馆的门,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不热,却柔和,像掸在灯罩上的一层薄灰。
咖啡馆,依旧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旧模样。天花板高得惊人,像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微微俯视着进来的人,却又没到针锋相对的地步。
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新艺术风格的吊灯,角落里雕花木柱的影子落在地毯上。光线落在桌椅的棱角上,整齐得像蓄意排好的棋局,彼此疏离着,彬彬有礼。
空气,依旧甜得发腻,带着一点潮湿的霉气,像岁月久了的丝质礼服,还保留着某些陈旧的华丽。
这古朴的咖啡馆,曾见证过多少缜密的阴谋,又或几多热烈到几近模糊的爱情,无人知晓。
时间,在这样的地方,似乎也失去了直线的脾性,兜转成一个晦涩的圆。
她一眼就看见了林慕云——或者说,是被看见的。
角落里的光,柔和素净,全欧洲闻名的犯罪心理学家林慕云,身上炭灰色的套装被裁剪得精致,无可挑剔。不多不少的弧线,刚好勾勒出她坐在那里时的轮廓。
她低着头,手指搭在瓷杯边缘,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指尖轻轻绕着咖啡杯的边缘。眼睫垂着,挡住了眼底的光。
吴逐风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向林慕云的,只记得那一瞬,好似连呼吸都放缓了,像怕打扰了什么似的。
身为时间局的精英特工,她那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一贯地轻,落在地毯上,像雪落在雪上,几乎听不见。
可她知道,林慕云已然察觉了。
她们的目光,在人来人往的古老咖啡馆里,短暂地交汇,又迅速错开,像春天池塘里划过的一条鱼,掀起一点点水纹,却不肯浮出水面。
那短短的一瞬,她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似乎什么都已经开始了。
吴逐风挨着她不远的一张椅子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衣角上搓了一下,才再次看向她——目光追过去了,却又不敢太明目张胆。
空气里,一时间,充满了奇异的张力,像未揭开的序章,藏着太多未曾言说的东西。
吴逐风的心,忽然有些混乱,分不清这是过去的某个碎片,还是未来的某种暗示,总之,这第十八次的任务,不少细节,都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没戴红围巾。”林慕云的声音不高,却冷冷地。
吴逐风一时无言,手掠过椅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在林慕云绝美的脸上流连了片刻,似乎想找出些许时间留下的痕迹。
没有。一如既往地,那张精致绝美的脸,无懈可击。
“林博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今天会来?”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丢出一颗棋子。
这话,乍一听,原是没头没脑地。明明是方才,在电话里约了见面。
下午三点四十二分的电话。通话记录里存得好好的。分秒不差。
只是与之前,差了三分钟。
林慕云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微微仰头,高挑鼻梁的线条在黄昏的光里显得近乎锋利。
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回到吴逐风眼前。模棱两可的神色,让人无法确认里头到底藏着怀疑,还是别的什么。
“林博士,”吴逐风见她不答,便笑了笑,声音放低了一点,又道,“你比我想的,要了解我得多。”
“哦?”林慕云修理精致的眉毛略微挑起,语气里,倒略略染着些似有若无的挑衅,“是吗?”
她从椅子旁提起一个皮质公文包,动作优雅得像捷克芭蕾舞团当家花旦那从容的舞步。
包放在桌上时,轻微的“啪”声却让空气好似凝固了一瞬。
“也许,”林慕云抬眼,视线冷冽,“是因为我们的关系,比你想承认的,还要密切。”
吴逐风的眼皮跳了跳。她没接话,只是低头看林慕云从包里取出的东西。
那是一个夹着照片的文件夹,纸张泛黄,像不小心遗落时间之外的某个证物。
“1999年,诺瓦克案。”林慕云指着文件夹最上方的照片说道。她敲了敲照片的边角,指甲与塑料的碰撞声在安静的空间里听来尤为刺耳。
那照片是犯罪现场的证据照,在一个画廊,血迹干涸,暗红得近乎黑色。
地上的蝴蝶标本,被摆成奇特的图案,蓝色蝴蝶的翅膀看起来脆弱冰冷,好像在冷冷地宣告什么黑暗的诡秘之事。
吴逐风看着那些蝴蝶,记忆里的画面,一个个撞了出来。
她的嗓子发紧,声音却平静:“1999年12月21日,冬至。”她重复。
林慕云专注地看着她的脸,毫不隐藏地观察着她的反应,然后又拿出另一张。
“三天前,”她说,把照片推到吴逐风面前,“另一个犯罪现场,另一个受害人。”
吴逐风的心跳没有失控,却又不止于平静。她的指尖在照片上扫过,新的蝴蝶标本,鲜艳得不自然。她低声道:“又是这些......”
林慕云的目光始终盯在她脸上,轻轻说道:“这些标本,根据DNA分析显示,全都是属于同一收藏系列的。而这种蝴蝶——早就灭绝了。我虽然不是生物学家,但略略查了,这叫做泽西斯蓝蝴蝶,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便灭绝了。”
她的肩膀稍稍前倾,微微压低的语调,带着无法抗拒的磁性引力,玫瑰香气里,又裹着些许说不清的暗意。
“这不可能,”吴逐风听见自己喃喃道,“除非......”
话音被她自己生生掐断了,目光对上了林慕云的。
林慕云修长的手指,好整以暇地转动手里的陶瓷杯,杯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稍稍挑眉,显然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除非……时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线性。”吴逐风的声音低了下来,尾音微微颤了颤,目光轻轻落在林慕云精致迷人的眼中。
林慕云笑了,像一朵褪去霜色的梅花,红得妖冶,却不流露分毫温暖。
“所以,吴侦探,”她轻声道,漂亮的黑眼睛里闪过甚么晦暗不明的情绪,“你的确知道得,比我想象得还多。”
那一刻,吴逐风突然意识到,爱上林慕云,或许也是一种非线性的宿命。
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空气里,林慕云的玫瑰香气已将她笼罩,锁住了所有退路。
她们之间的空气,像冬夜的一盏灯,微弱,却挣扎着带来温暖和希望。
然而,林慕云的手机响了,极准时的铃声,打断了这份难得的静谧。
她低头看了一眼,眉心微微一拧,无声叹息。
“我们得走了,”她说,声音里,确实地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但尾音微沉。
又有人出事了。
她没说,可语气里藏着。
站起身时,林慕云的手无意间滑过吴逐风的手臂。
隔着冬衣,那触感轻得像风,却带着猝然的重量。
吴逐风心里一颤,这奇异的熟悉感,如同来自某个从未发生过的过去——或者未来。
走到门口,林慕云忽然停下,半转过身。
“吴侦探,”她轻声道,精致的唇角挑起她那标志性的迷人、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藏着认真,“你戴那条红围巾的时候……真的挺适合、挺好看的。一直都如此。”
她出了咖啡馆,背影融进风里,欧洲大陆的中心缓缓落了千年的雪花,在她的肩头旋转,像为她定制的舞台布景。
吴逐风站在原地,看着她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心跳的频率却没能缓下来。
时间长河里,她曾爱上林慕云十七次,也曾经十七次不得不放手。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林慕云记住了她。
哪怕只是碎片的记忆。
这一点,或许,足以改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