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佩尔霍涅就被芬迦林叫醒了。
这是第二次循环,她们昨晚讨论了一下这件事。比如为什么她们自己能够跳脱循环,拥有重置前的记忆,芬迦林说,这就像监狱和囚犯,那些不断循环的事物与人都被迫成为了牢笼的一部分,而她们是被惩罚的人,需要在这永恒不变的漫长岁月里感受孤独与绝望。
“所以我们现在是狱友咯?”
“可以这么说。”芬迦林听了,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但我很高兴有你这个狱友。”
“某种意义上,是你把我牵连进来的。”佩尔霍涅用大拇指摩挲着自己的杯子,木头粗糙的质感让她放松下来。芬迦林一直在屋内踱步,将东西从重置点挪开,放到新的位置上。
“小佩,我真的很抱歉。”芬迦林诚恳地说,虽然仍旧像个谎言,但听起来好歹舒服些,“我叫你是因为到了重置点,你的两位同伴应该在路上了,不出意外的话,她们会重复之前的悲剧。你可以尝试阻止,但就算救了她们,下一次循环也还是一样的。”
佩尔霍涅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嗯,我知道,我会去救她们的。”但这不是她的真心话。
实际上,她更在乎学习巫术,这么说只不过是出于教养和礼貌,或者,出于维护自己形象的考虑罢了。她知道这样的想法是邪恶的,但即便救了她们又怎么样?第二天还是会发生一样的事,还不如把精力花在如何破解结界上,这样才是真正的救人。更快地破解结界,才能将那两个人从死亡轮回里解救出来,而因为没能减轻她们痛苦导致的负罪感,反正已经习惯了。
“你打算怎么救?”芬迦林问。
“我?呃,提前把她们弄出道路吧。”
“你不必应付我,”芬迦林摇摇头,似乎已经洞悉她的想法,“日复一日地把她们移出道路,这只是无用功。”
“……那你的意思是?”
“你想要不管她们,专注在破解结界的事情上;还是出于人道考虑,每天花一点时间去救出她们,不必让惨剧一次又一次地上演。我想问的是这个。”见她不吭声,芬迦林向她露出一个肯定的笑容,“小佩,如果想要学到真东西,就得向老师坦诚自己的目标和真实水平,我们不能彼此欺骗,对吗?”
该选什么?如果想要违逆命运,佩尔霍涅应该努力证明自己是个和善的人,但证明给一个恶魔看吗?而且,她自己也知道不是,装出来的有什么用呢,只是让她从灭世魔王变成了狡猾的灭世魔王。但如果顺从命运,那更是让她火大。
最后,她有些自暴自弃地说:“好吧,我想专注于破解结界。”
但芬迦林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好,那我们就不出门了。”佩尔霍涅察觉到她的句尾活泼地弹跳起来,“我很高兴你是个务实的人,这能省去不少麻烦。”
这对佩尔霍涅来说几乎是个陌生的词:“务实?”
“有些人总是把时间花在做虚假的无用功上,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那种人。”
“我……”
我只是顺从自己的邪恶**罢了。
她刚想这么说,就被背后的芬迦林摸了摸脑袋,揉乱了头发和羽毛不说,最后还砰砰砰地拍了几下。进入王宫以来,不,即便是小时候,也很少有人如此对待她,以至于她惊愕地、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着芬迦林。
芬迦林眨眨眼睛:“嗯?怎么?”
“没、没什么……”
只是有些别扭。
“请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她叹气说。
“啊,是了,你多大?”
“我成年了!”
“成年多久?”
“……”
芬迦林偷笑起来:“但这个动作也不代表我把你看作小孩子啊。”
“……那还能是什么意思呢。”
“唔,我只是习惯和朋友这么开玩笑罢了。装作高高在上地说:你真棒啊,很乖很乖。”
“那听起来也是把对面当做小孩了。”
“不不不,只是假装。我可不想当只能倚老卖老的失败者。”
“算了。”佩尔霍涅知道自己辩不过,起身,拿着杯子去水槽附近洗。
芬迦林跟在她身后,顺便整理起厨房的工具。看起来,每次循环,刀架都会从水槽边重置到柴炉上方,而芬迦林执着地要让它保持在水槽边。
突然,一种感受顺着水流刺激着佩尔霍涅的头脑,那是一种轻微的晕眩感,就像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不能依靠任何经验去解读的地方,让她感到自己的双脚都离开了大地,但同时,她又感到了满足的平静。这矛盾得令她困惑,你要怎么对一个从未踏足之地抱怀乡愁?
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有点像她真正的故乡,那个已经忘记名字的村庄。她的母亲在她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此后,整个村庄的大人轮流照顾她长大。小时候,她是孩子们的领袖,她天生就懂得怎么拉拢人,但自从那件事以后,一切都变了。
她害死了自己的朋友,事实证明,最好还是不要交朋友。
不过,芬迦林是个恶魔,身上没有命丝,应该不至于被她害死。
而且她们也不是朋友,只是暂时的合作伙伴罢了。
*
“……符号术起源于符号学,符号学是研究意义和表意的学科,在里面加入巫术,就成了符号术。”
芬迦林用法杖在空中画出文字,佩尔霍涅则对着笔记皱起了眉头。
“连符号学我也没听说过。”她对自己的知识储备产生了怀疑。
“啊,就是研究人如何去认识事物与表达事物,比如,我们是怎么认识木头,又怎么表达那是木头。这属于语言哲学,有点复杂,关于符号术的部分,你只需要知道,当你试图解释什么是木头,木头就已经成为了符号。”
“所以,符号术基本上,就是将事物拆开,再以自己的方式重构的技术?”
“嗯,可以这么说。而且,不仅仅是具象的概念,对抽象的概念同样适用。打个比方……你认识木头的方式,和认识友谊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想要用符号术重构木头,和重构一份友谊,也就完全是两套不同的方法论。”
“芬迦林,”佩尔霍涅一边在笔记上写,一边轻声问道,“你以前是个老师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教得很好。”
“谢谢你,”芬迦林朝她微笑,“但很可惜,我只是比较擅长向初学者解释概念。”
佩尔霍涅撇撇嘴。
“那么,理论的部分你已经清楚了,小小地来个实践吧?”
芬迦林说罢,起身去打开小屋的门,她朝佩尔霍涅招手。
佩尔霍涅有些慌张地跟上去,她从袖口甩出自己的术杖,踌躇道:“但我的……”
“不用管,先来试试吧。”
有些突然地,芬迦林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与先前不同,那只手掌现在是温热的,大概是拜白色的发光纹样所赐。顺着脉搏,佩尔霍涅感到有什么流了进来,不是血液,而是某种能让她感到自己变得强大的东西。
“你似乎有些误解,巫术的重点从来不是杖子,它只是个引流装置,你的力量来自你自己,佩尔霍涅。你可以尝试转化任何概念,尝试把任何能想象的事物符号化。”
一阵微风吹来,芬迦林放开她,面对她向后退了一步,那种白色的符文又在法杖尖端显现出来。
“闭上眼睛,想象。要明白你的力量属于自己,便也要承认你的命运属于你自己。”
芬迦林低语道,这声线与另一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是那个腐烂的梦境,那颗心脏。
那不是恶魔导致的重梦,后来那段才是。
佩尔霍涅一直心知肚明。
“……你的命运属于你自己?”
她抬手举起术杖,却发现手中空无一物。
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真会说漂亮话。”
来人慢慢踱步着从黑暗中显现身姿,那人与佩尔霍涅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你打算怎么样?改写你的人生剧本,在地狱里达成好结局?”
“我可还没下地狱。”佩尔霍涅放下手,回头面对着那个人,没好气地说。
“这里是恶魔居住的地方,可不就是地狱么。”那人耸耸肩,“你不会真的想和她当朋友吧,你忘了自己是个多恶心的人了?你总是这样,轻易依赖别人,这很懦弱。”
佩尔霍涅感到脸颊发烫,她咬牙切齿地说:“不需要你提醒我,也不要表现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是么?”那人用她的脸咧嘴笑起来,“身为你的母亲,我不了解你的话,还有谁了解你呢,我的小蝴蝶。”
她靠近佩尔霍涅,贴在她的耳边说。
“你喜欢阅读,喜欢音乐,喜欢巫术,你的天赋,你的恐惧,甚至你的这副躯壳,全都是我给你的。这本就属于我。总有一天,我会吞下你,让它们回到我体内……”
佩尔霍涅猛地调动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冲撞着扑倒了那个人,她用膝盖压住了她的肩膀,掐着她的脖子。
看着自己的脸露出嘲弄的笑容,佩尔霍涅重重地喘着气,加大了手中的力度。
接着,她的手臂开始颤抖,周围的黑暗褪去了。
在她身下,芬迦林正用法杖对准她的眉心,那里汇聚着一团光芒,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她击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