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山洞中,唯有一点点火星在闪动。
伏最眼前堆起了高高的木灰,这里无风,不知为何,伏最却像是钻进了煤堆一样,脸上满是黑乎乎的手指印子。
他的头歪着,一直紧紧盯着洞口。
天色不知轮了几遍,伏最也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他以为等不到支棠时。
“咻”的一声!
是利箭破空的声音!此刻那支箭,正歪着插在洞口处的墙壁上。
伏最立刻起身冲了出去。
他站在洞口向下看,眼前的一幕令他腿软手抖,后悔不已。
只见原本透明的天梯变成了实实的青石台阶。
那上面趴着一个穿着红色喜服,背上却插满断箭的女人。
她的身后,千百级台阶都被染成了血色,蜿蜒曲折,像追逐在她身后,一条血红的妖蛇。
伏最当下迈开步子冲下台阶,与此同时,他的耳边响起了那日将他隔绝在大殿之外的人的声音。
“你可得谢谢我啊,若不是我把你家搬了回来,她可就寻不到你了。”
伏最怔了下,一言不发地将支棠抱起回到山洞。
但那道声音却迟迟不肯放过他。
“可惜了,啧啧啧,她还是没记起你。”
伏最的身子明星僵了下。
“既然如此,她仍来到这里,你可知为何?”
那声音带着讥讽和嘲笑。
“那是因为,她的家国,就在她身后。”
那人越笑越大声,似乎在说,你看你,始终被抛弃,以前是,现在也是。
伏最没有理他,径直走到山洞内,竖起了结果。
想隔绝掉那人的声音。
可皆是徒劳,伏最不管为那结界灌注多少法力,他依然可以听到那人肆无忌惮的贬低和嘲讽。
……
“真是无情,好歹我也是你的恩人,况且,懂你的人只有我,让那个世界,也剩你我二人不好吗?一个女人而已,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帮你造出来。”
那道声音顿了顿,道:“你想要她,我也可以帮你造出来,多少个,都可以,而且,我也帮你造过了,不是吗?”
伏最脸色微变,终于停下了为支棠治疗的手。
“滚。”
“……若不是她突然来到这里,你不依然是那个驸马?不还和她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中吗?”
“滚。”
“你看到了,她心里无你。”
“滚。”
“她一介凡人,一个有婚约之人,一个舍你弃你之人,值得你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不管重来多少次,她都不会选你,你不是知道吗?”
或是伏最终于烦了,又或是这句话的哪里终于扎到了伏最心上。
他抬眸看向洞口,冲着不知何地大声呵斥:“滚!”
待那人走后,伏最继续垂着头为支棠擦拭血迹,恢复伤势。
但他的嘴唇却在蠕动。
支棠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似乎在自己耳边低语。
他在说什么?
“她这不就回来了,她不是每次都在放弃我。”
“她不是……”
“她没有……”
“她是所有人的英雄……”
“……却不是我的。”
“……现在的她,不爱……”
伏最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枕在腿上的人正悠悠转醒。
他瞬间噤了声。
支棠睁开眼,眼里说不清什么情绪,她静静看着伏最。
那眼神,让伏最的心被狠狠鞭了一下。
“伏最……”支棠嘴巴一瘪,此时此刻,她竟觉得自己好像也有另外一个依靠,“我,我回来了……”
火光闪烁之间,支棠看到伏最眼底闪着和那跳动的火花同频的泪花。
在鼓动下落到她的脸颊上。
这一幕像是突然刺激到了支棠。
种种过往经历,种种艰难,种种委屈,在这一刻通通爆发出来。
支棠哭了出来,脸上又痛苦又悲戚。
伏最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没等他作出反应,支棠的哭声停了,她缓缓抬起手,勾起伏最的小指。
“我做到了的。”
“至少这件事,我做到了的。”
或许伏最永远也不想知道,支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又是怎么到达这里的。
……
两月前。
支棠从血泊中醒来,周围早已无一活人。
她像疯了一样,大笑着起身,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把刀,砍断自己身上的箭。
支棠脸上带着自嘲的讥笑,颤颤巍巍地摸着身上数都数不清的断箭,万箭穿心……
呵……能抵得过兄长的背弃,仇视,甚至是父亲对女儿的怀疑,忌惮吗?
好像是不能。
就在刚才,她丢失的那百年记忆,回来了。
支棠出生兵将世家,自小跟随父亲兄长学刀剑,习兵法。
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报销朝廷。
可在她长大后,却只看到了帝王的荒淫奢侈,百姓的水深火热。
还有一直被贬的父亲,以及父亲被贬后,逐渐丢失的江山。
最终,甚至还要赶尽杀绝,因此父亲还是反了,带着满朝文武。
推翻大庚并没有用多久,收复失地却用了不知多少年。
支棠为大庾闯下的江山不比她的两个兄长少,定国安邦的功绩,支棠也从来不输。
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来替自己的父亲拉拢各方兵力。
即使在她知道自己的姻缘人不是那人的前提下。
这件事极少人知,可不知为何,当庾帝想要故技重施,让支棠再度与人结亲时,支棠早已嫁为人妻的事,却不知从何处流了出去。
……
九百七十五年前,支棠二十四岁。
这时,她刚从边境归来,父亲说允她一月假期。
正巧碰上使臣宴。
支棠嘴笨,脑子里只有那点打仗的兵法吗,不喜和那些极度圆滑的人虚与委蛇,待不到一刻便找了个借口出去透气。
刚走到明庾池附近,支棠就被一股大力拽了去。
她还未开口质问,眼前的人就迫不及待地追问。
“将军这是何意?既看不上我孙珏,又何必屈尊降贵,来我孙珏门下。”
支棠不解,她何时看不上,去他门下又是怎么回事。
她顿时有些生气,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更何况……
支棠低头看了眼两人手腕上的红线,她的姻缘人就是他。
何来的屈尊降贵。
可现如今,她的姻缘人对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也不知几日后,这流言蜚语要传成什么样子。
虽然她并不在乎。
“莫要胡言!”
支棠后退一步,脚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防御动作。
如果孙珏想要动手,她会立刻出手。
孙珏看到支棠的反应,顿时明白过来。
“将军不知?”
支棠疑惑:“何意?”
孙珏愣了下,道:“庾帝有意让三公主与大胥护国大将军结为连理。”
“……”
支棠眼睛微微瞪大,孙珏口中的三公主,就是她支棠。
而胥国的护国大将军,就是孙珏。
可刚才在宴席之上,支棠并未听见任何有关和亲的字眼。
孙珏看出她所想,开口道:“此事为庾帝密信,将军不知?”
“既是密信,我又怎会知?”
支棠眼眸低垂,语气也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低落。
“那……将军可愿……”
孙珏话音未落,支棠便抬眸回绝:“我不愿。”
支棠看到孙珏还欲张开问话,直接开口打断。
“我不愿委居后宅,做不来勾心斗角,也不想整日活在苦心谋划做局,却只是为了与丈夫的一夜**。”
孙珏半晌没有再开口,眼眸低垂,看不清情绪的人换成了他。
支棠见状,也不愿再多做纠缠。
转身离开。
她和孙珏的相识,是在练兵场上。
庾胥两国多年礼尚往来,实际上,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两国每年都在互换人质,彼此制约。
支棠去过胥国一年,同样,孙珏也来过庾国一年。
但近几年,邦外兴起一个小国,名为元锋。
国虽小,却锋芒毕露,到处挑起战争。
边境以外的一些小国,早已沦陷为元锋的囊中之物。
他们逐渐壮大,如今已有了和各大国对抗的实力。
元锋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大庾和大胥。
支棠常年坐镇边境也是为此,她的手下至今还无败绩。
支棠想不出,父亲在庾国实力如此强劲之时,要将常年驻守边境善于对抗外敌的战士派去和亲的理由。
这不就相当于要将边境拱手相让吗?
“啪!”
清脆的一巴掌在御书房中响起,季公公连忙退了出去,招呼着下人们离开。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书房中就响起了皇帝的怨怼。
“你在说什么大话!你是当真觉得我大庾无人,没人能比得过你一个女将是不是!”
支棠伏在地上:“支棠不敢,只是支棠以为,大哥二哥皆有自己的战事要忙,弟弟妹妹们年纪尚小,经验不足,无法应对那般强敌,且最了解元锋战术之人唯有支棠。”
庾帝听了支棠这番话,更是怒不可竭。
指着支棠的脑门怒骂:“你当你大哥二哥皆是无能之辈,应对不了一个鼠国!”
支棠一直没敢抬头,额头贴在地上。
“支棠不敢,元锋善用阴术,支棠前几次与其交手也是险胜,还曾险些重伤不治。”
“那是因你只是一介女子!女子的身体,如何与男儿相比,况且,你所学战术,不都师承你大哥二哥,如今竟然怀疑你大哥二哥的能力?”
“……”
“支棠只是怕大哥二哥受伤,毕竟还有朝政要忙,”支棠犹豫了下,道,“支棠,支棠不想嫁人,愿一辈子驻守边关,把命留给战场。”
庾帝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既然如此,你不想嫁的话,就先去守北境的子坞镇吧,那里最近不太平,你手下的人任你差遣,朝廷不做调回,至于南境的九溪关,留给你大哥去守,如今他正需一个有说服力的功绩,来巩固自己的太子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