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休烦述,苻二侠端着热气腾腾的鱼汤送给师父,而师父好容易按捺住一大早就闻到鱼腥味的不喜,抿了一小口。
这口鲜汤是如此浓郁,如此萦绕不绝,恍若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半眯着眼,发出舒匮绵长的叹息:“阿苻的手艺越来越长进了。”
苻辛夷被夸得有些不自在,脑袋一偏,假装看河里的景色,脸色却渐渐地变红:“凑合着吃吧!”
林恢半信半疑地啜了一口,当即给出肯定:“嗯,这回终于没忘了放盐。”
此言一出,只见晴朗快速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而苻二侠的脸色隐隐出现了变青的前兆,公孙襄连忙补救:“比我强多了,我连煮都煮不熟呢。”
林恢淡笑着摇摇头。
公孙襄也跟着一笑,端起鱼汤酣畅淋漓地灌了一大口,一股热流滑过喉咙,直窜肺腑,她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度不可置信。
苍了天的,这是什么?!
她揭开锅盖,使劲儿揉了揉眼。
恕她眼拙,端坐在锅底的,难道不是杂合体变异型病毒种的水生物体吗?
鱼呢?
说好的,好吃的鱼呢?!
“怎么样,好吃吗?”
回过神来,才发现苻辛夷一直盯着这边瞧,想问又不太好意思的样子,还是林恢替他开了口。
“呃,好……呵呵,太好了……”
公孙襄用手背一擦嘴巴。
“那便再来一碗!”林恢夺过她的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盛满后塞回她手上,难得露出皓齿,笑得十分温暖,“来,小心烫!”
……
“是啊,真是太好喝了,呵呵!”公孙襄漂亮的眼珠子扫过他和晴朗,一边喝,一边木然地强调。
“还来吗?”眼瞅着她一连三碗见底,林恢端起一整锅营养丰盛且味浓多沫儿的汤,准备给她倒。
与此同时,苻辛夷两眼迸放出欣赏的光彩,一副遇着知音的表情。
“不,不了,我觉得……”
我觉得光喝下去还不行,喝之前要先捧在手心欣赏它美妙的色泽,然后仔细嗅嗅它芬芳的味道,再情不自禁地赞叹它优良的品质。你们容我先赞叹一会儿,都散了吧……
公孙襄捂着肚子,万分怀念林恢那堪比御厨的手艺。只不过因为晴朗夸过他一句好,苻师弟就把做饭的任务抢了去,软磨硬泡的功底实在是……
公孙襄闭了闭眼。
你们这群心思复杂难测的大人,还打算面不改色地骗人家多久?这也太考验演技了吧!
两个时辰后,小船绕着山体拐了个接近直角的弯。
众人遥遥望向河岸,茂密的绿林深处,露出两柄用巨石雕刻的剑,一柄古朴沉穆,一柄薄软锐利,二剑交错成十字,高入云天,被经年不散的紫气环绕,数十里外亦可望见,仿若神迹。
晴朗随口一问:“你们可知道双剑城的过往?”
苻辛夷答得最快,冷冷地说:“不知道!”
晴朗一巴掌拍在他脑后:“不知道你骄傲什么?!”
苻辛夷瘪瘪嘴,默默地揉头去了。林恢道:“相传双剑城由付成念和陆非湘两位前辈所建,他们一人使重剑,一人使软剑,双剑合璧,刚柔相济。这是唯一一座有两位城主的城。”
公孙襄则知道更多偏门的内容:“付前辈好酒,外号付八斤。陆前辈常和他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除了将对方往死里揍外,从不波及旁人,城民皆见怪不怪。不过,听说他们曾在别城发生争斗,一时忘情,让幼子被人拐走了。”
“这……”众人不知该同情还是该说他们不小心,堂堂剑侠,竟如此不注意吗?
晴朗又敲了苻辛夷一下:“你是玩重剑的,有空去拜访拜访他二老,对你有益无害!”
“知道了知道了!”苻辛夷捂着头大叫。
一船四人从灵台河划出来,打算先在一个叫作太平城的小城中歇脚,换了健壮的马匹,再前往目的地——天浪城。
太平城的家家户户都有橙红色屋顶,门前题着色彩斑斓的壁画,有船泊郊岸,有花开阡陌,有羁人醉酒,有鸡犬争鸣,看着生动活泼,分外讨喜。大街上叫卖的人喊出一种独特的唱腔,抑扬顿挫。
这是一座很有生活情趣的城。
酒坊,是小老百姓最爱的消遣地之一。做工回来后往木椅上一坐,不管住东头还是住西头的,都熟络地猜上两拳,顺便家长里短一番。然而今天的话题却十分严肃。
“听说没有,昨天又有一户遭了殃。”
“可怜可怜,等王家的孩子回来,该怎么跟他说?”
“那边的几个是外乡人吧,这年头还是少出门为好。”
人们脸上的表情各异,或困惑,或惊疑,或惋惜。
大家正竖起耳朵听着,忽有一道士打扮的人坐过来,倾酒滴于桌面上,蘸湿指尖掐算。
过了一会儿,他严肃地盯着晴朗,眼神幽暗:“你们惹上不该惹的东西了。”
晴朗筷子一顿,先把他糟蹋完酒水又(假装不经意地)伸向下酒菜的爪子移开。
道士悻悻地缩回手,仍旧望着她:“姑娘是不是觉得,小道是个骗子,想从你荷包里掏钱?——当然不是!整间酒馆只有在座的各位形容冷静,小道若行骗,也不会挑你们下手。”
晴朗想了想,直白地说:“我没觉得。”
道士再接再厉:“姑娘是不是想问,小道指的‘东西’是鬼魂还是妖灵?问得好!这‘东西’其实和怨力无关,而是由人类带来的灾祸,只要小心,完全可以避免。”
“我不想问。”晴朗反驳。
“姑娘是不是还想问,该怎样化解?问得好!二十个铜板一张平安符,五十个铜板一张显象符,若一次性购置百张以上,每张可便宜三个子儿。”道士说着鬼鬼祟祟地解下背包,拉开一条缝来给他们看。
只见包袱里装着一沓金光灿灿的符纸,确乎不是凡品。
“我不想问。”晴朗再次强调。
“有的人虽然嘴上说不想,其实心里早就认同了我的话,这种性格叫作口是心非,往深里讲就是别扭,矜持。”道士认真地说,“当本意没有表达完整,没有被对方理解,误会就产生了。而倾听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深析想象他没说出来的话,小道自认为义不容辞。”
晴朗:“你想多了。”
林恢:“你想多了。”
公孙襄左看看,右看看:“其实,他说的话也不无道……”
苻辛夷不耐烦地打断:“你这么能想,猜猜我待会揍你会用几分力?”
“……好凶!”那道士当即被唬得一愣一愣。
“道长喝酒!”林恢出声救场,他怕依苻大爷那个脾气,真的会把这道士当沙包,吊起来打,“敢问道长,在哪座仙山哪座道观修行?”
道士摆摆手:“小地方来的,不值一提!不过贫道绝无妄言惑人,诸位即使不买符,也要小心提防路上遇到的人啊!”
“……多谢提醒。”
忽然一位老汉跌跌撞撞往这厢而来,没踩稳滚在地上,推倒了一个糖人摊。糖人摊歪向旁边,又牵连了一个烧饼摊。
晴朗抬眸一扫,瞅见他裤腿上有一块鲜红色的湿印,便起身前去扶一把。
苻辛夷也反应过来,顺手将林恢的衣摆撕下来一块,帮那老汉包扎。
师兄弟俩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炫耀他们的下限,晴朗淡定地无视,弯腰伸手:“老人家,可还好?”
老汉大喘了几口气,抓着晴朗的袖子,两眼涣散无神:“死……死人了!救命呐!”
根据路人的指引,众人来到城北的一户人家,四周已经围聚了不少百姓,对着尸体指指点点。
尸体就横卧在院子里,右手握着一柄长刀,左手抓着一把奇怪的绒毛,脖子上有两个狰狞恐怖的血洞。
那张白森森的脸上显现出的绝望表情,公孙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果……果然是云兮,她又回来了!”有人颤声道。
人群哄然一炸,有咒骂的,有惊呼的,纷纷呈现恐惧之态——他们一早上都刻意避开的“云兮”这个词,就这样**裸地摆在了面前。
晴朗的视线在围观者脸上一一掠过,意味深长。忽然在人群中,一个黑裳男子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又匆匆离开。
她心思一动,正要叫林恢,公孙襄竟然先了一步,自认为很隐蔽地尾随着那男子而去。
晴朗顿了顿,转而朝林恢道:“你跟上去,别让她吃亏。”
苻辛夷忙抓起剑:“我也……唔!!!”
晴朗捂住他的嘴,用下巴飞快地比出一个弧度,示意林恢赶快行动,一面哄道:“那有什么好看的,这边才热闹呢!”
什么热闹??师父你就是看我第一次下山,不信任我!
苻辛夷饱含凄楚控诉的眸子太过好懂,晴朗也懒得解释。
傻孩子,留下来看那满头大汗、战战兢兢的仵作到底能查出些什么,岂不是很有趣?
“客,客官,这天也不早了,您看是不是把酒钱付一下?”
……
“客官,你们方才叫了三壶关西大白刀,四碟小菜,共三十个铜板……”
“别闹!”晴朗随手一拂,但听“啪”的一声脆响,醒耳提神。
她回头一看,酒坊的小伙计捂着红红的手背,一脸委屈。
呃……
追债追到凶案现场来,也是不容易。
“三十铜板是吧?”
“是的。”小伙计强自镇定。
晴朗伸手掏钱,忽然察觉不对,顿了顿:“我怎么记得第三壶酒没开封?”
“可你们带走了呀!”
“谁?”晴朗很是诧异,办事儿前还不忘把酒带走,心也太大了吧。
“那位道长呀!”
……
“那道长跟我们不是一伙的。”晴朗强调。
“姑娘您可别诓小的,这酒原本是十五个铜板一壶,他走之前帮你们还了价,变成七个铜板一壶——那口才呀,啧啧,咱老板说,以后再也不招待道士了。”
……
晴朗怒,江湖骗子!去你个萝卜腿儿!
黑裳男子逆着人流飞快地前进,脚底踏上铺着断砖的街道,没有发出丝毫声音。约摸行过百二十米,忽然拔身而起,高高地跳上一座年代久远的房屋,扑簌簌的草灰从屋檐坠落。
“两位跟了我一路,有何指教?”他的声音不喜不怒,却有一种刻意压低的阴沉。
公孙襄也学着他的样子纵身一跃,身子蹲上那片屋顶,木质的框架艰难地“嘎吱”一声,前后晃了晃。她连忙伸直胳膊踩稳了,才抬起双眼:“云兮是什么?”
那人皱了皱眉,右手搭在腰际。林恢见此情景,也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剑。
谁知他并未拔剑,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却突然翻转,抛出几颗黑不溜秋的弹丸来,刹那间白光闪耀,刺目如针,逼得他们退避数尺。待余芒散尽,哪里还有黑裳人的影子?
公孙襄在屋顶团团转了半晌,惊讶地问:“那珠子瞧着只有指甲盖大小,如何有这般威力?”
林恢摇摇头,表示无解。
二人回到酒坊时,晴朗道:“我们探听到城中近日里死了四口人,尸体上都有野兽獠牙钻出的孔洞。”
野兽进屋来咬人,其实并不常见,更何况这种明显有目标、有预谋的袭击。
晴朗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们的想法:“太平城郊外有个瑶谷,里面有一位姑娘从小被野狼养大,能够指挥狼群,人们认为是她干的。”晴朗的视线悠悠移到公孙襄脸上,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轻笑道,“你既然对此事感兴趣,不妨去瑶谷一探。让小恢与你同去,搞不定了记得回来求援。”